同一街区内的寓公们

许敬

今天的苏州人民路，晚清叫护龙街，更早之前的名字则更贴切：卧龙街，龙头是灵光焕发的三元坊，龙尾是冲天而起的北寺塔。这是区分苏州城区的南北向中轴线。东西线是道前街与十梓街，以此为坐标，老苏州分成了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四个象限。

西北部的核心是西中市和石路的平衡点，阊门，自古就是水陆通衢边的繁华之地，是苏州的“CBD”，金融贸易中心；东北部除了几座著名园林外，核心无疑是观前街和临顿路交会点，是苏州的消费餐饮中心；东南部的书院巷、司前街一线围绕着省藩臬、道府县等几座衙门，向南而去密密麻麻地借住满了前来补缺听差的候补官员，是苏州的政治行政中心。

西南部街区格局最小，以凤凰街、十全街为纵横线，方圆不过一平方公里，连其中的网师园都那么湫隘，才十亩地，体量上完全不能同占地八十亩的拙政园相比，但清丽雅致过之。民国初年的西南街区，鳞次栉比布满着这种精巧细腻的大宅子，既适合居住待客，也适合怡情悦性，又不会因面积太大而不方便清扫养护，交易费虽然昂贵，但尚在承受范围。如此宅邸，最适合外来暂避于此的寓公隐居。

☉ 东小桥弄吴忠信宅

吴忠信和姚冶诚

清代的苏州是江苏巡抚的驻地，也是苏南的政治经济中心，因此工商发达，人口繁盛。后经太平天国运动的扫荡，经济已然顿挫，民国成立后省会又迁走，一下子工业和金融业都跌到谷底。但毕竟是有着两千年风流蕴藉的小城，市貌小桥流水，街道规局严整，地价又如此便宜，只有上海租界的三百分之一。且交通方便，无论铁道还是水路，都处于江浙沪的核心地位。所以，民国以来寓居苏州的退隐政治人物比比皆是。

其中，有两位军政大员都参加过辛亥革命。一位是云南腾冲人李根源，1911年是军校总办（校长），后来属于西南系；另一位是安徽合肥人吴忠信，1911年是新军管带（营长），一直紧跟孙中山，属于国民党阵营，名声很大。近代史上合肥县人以籍贯缀于姓后的，就三位：晚清李鸿章，李合肥；民初段祺瑞，段合肥；民末吴忠信，吴合肥。不过，吴忠信一直淡泊名利，长久在苏州东小桥弄安居，不问世事。而其人格品格值得朋友信任，蒋介石也放心将妻儿托付给他照顾。

照年龄来说，辛亥革命时期吴氏任首都（南京）警察厅长，是二十八岁，二十年后隐居苏州，已经四十八岁，似乎确实到了一位政坛老将的末路。吴忠信军人出身，早期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履历同蒋介石相仿，因此两人是终身好友。吴又是蒋联系党内桂系和党外皖系的重要枢纽。但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蒋氏自身处境也起伏不定，无法为吴忠信找到更好的出路。于是，吴竟然隐居苏州多年，以照顾蒋氏小妾姚冶诚母子为基本使命。

九十年前的苏州老城区，如果站在城东南凤凰街和十梓街的交叉路口，沿着十梓街朝东到底，便是东吴大学和圣约翰教堂。不用走那么远，连望星桥都不用到，顺着这条东小桥弄往南几步，就有一方近十亩地的花园，这就是吴忠信的住宅。

再退回原点，重新站在凤凰街和十梓街的路口，往南走到的第一条大街，就是十全街。沿着十全街向西几步路，即是“蔡贞坊七号”，民间叫“蒋公馆”——这就是蒋介石的如夫人姚冶诚携二公子蒋纬国的住宅。

姚冶诚，生长于吴县南桥（今苏州市相城区北桥镇），是蒋介石的同龄人。她婚后同丈夫一起闯荡上海滩，在书寓堂子做女佣，丈夫则拉黄包车。姚氏聪明机灵，吃苦耐劳，很快就上位成了交际花们的贴身女仆，时称“细作娘姨”，也就是这些红倌人的金银细软都由她整理保管。而其夫一直郁郁不得志。姚冶诚离婚了，然后就邂逅浪迹上海滩的蒋介石。两人相识于辛亥革命前夕，出双入对，在陈其美部署下做过许多秘密的反清工作。两人还收养了戴季陶在日本流亡时与重松金子所生的孩子，取名蒋纬国。

1927年底，蒋介石同宋美龄结婚，在此之前已经在奉化县政府办理了与发妻毛福梅的离婚手续，并登报和姚冶诚、陈洁如脱离关系。姚氏决定携蒋纬国隐居于苏州。1929年，她以每亩一百银元的价格在南园十字圩购得菜地十余亩，建造蔡贞坊七号——也就是今天十全街南园宾馆的“丽夕阁”。就那时上海的地皮均价而言，华界是一千五百元，洋场是三万元。与之相比，当时苏州的地价真是低得惊人。

但“蒋公馆”造价不低，为两万元，按建筑面积一千五百平米算，折合造价每平米三千多元，按当时物价水平而言，标准相当之高。主楼是三层三开间青砖小楼，北面还有一幢二层的红砖楼，主要是女佣们居住的地方。公馆的厨房和餐厅也建在那儿。宅院的东面有三间佛堂，姚冶诚每天都要手捻念珠在这里烧香敬佛。据说，“在苏州几年时间，姚氏清心寡欲，虽年届六十仍一头乌丝，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蔡贞坊七号的坐落和营建，都是吴忠信操持其中。他自己的东小桥宅第，却简朴得多。占地十亩，绝大部分都种植着桃树，房屋只有寥寥数椽。这些桃树春天花枝烂漫，成果后饱满清甜，每到初夏，远近都会慕名前来抢购，吴忠信常用此收入贴补家用。

吴氏本军人出身，辛亥时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祯起义于秣陵，全在于他的策动。后追随陈其美从事秘密工作，陈被暗杀时，他就在身边。然而，这段时期的隐居使他倾向佛法，后来远离刀兵，再也没有接触过军事工作。1933年后，蒋氏地位逐渐稳固，吴忠信遂一步踏上省主席高位，从此一帆风顺，步步青云。不过登龙门的那年，也过五十岁了。

李根源和陆荣廷

吴忠信于苏州隐居是1928年初，李根源则要来得更早。而开买园姑苏先河者，是李的政治恩公李经羲。李根源的事业起步是清末任云南讲武堂总办，而其长官，正是云贵总督李经羲。

太平天国运动后，随着李鸿章抚苏，淮系势力蔓延江南，以苏州为最。李鸿章以太平军忠王府东侧（即拙政园）为巡抚行署，西侧潘宅被其弟李鹤章相中购得，系于三子李经羲名下，人称“李公馆”。

淮系二号人物张树声也曾任江苏巡抚乃至两江总督，其孙张冀牗在苏州子城购地造屋，营建乐益女中。他四个女儿虽然被后人按祖籍称作“合肥四姐妹”，其言行风范却是民国苏城闺秀的代表。

迨张冀牗办学的时候，李经羲政治失意，督军团叛乱中随总统黎元洪的下台而下台。此次打击令他心灰意冷，遂南下入拙政园，将“李公馆”改名为“蜕庐”，自号“蜕叟”，表达了不问世事的决绝。同时期的李根源也遭遇到极大危险。因他也是黎派人物，被督军团逼迫濒死。但其人倔强刚毅，并没有消极退让，一旦脱困即南下广州，参加了对抗北洋军阀的护法运动。

护法的法理基础是国会，国会的核心是议员。没有议员们起码表面上的投票，就无法维持运动的法统正义。护法的地缘基础是两广，两广的核心是广州，其运动能否成功，必须征得广州乃至两广统治者的同意。此人就是两广巡阅使，相当于前清两广总督的陆荣廷。对这两样都有办法解决的，当时只有李根源一人。

1916年黎元洪上台继任总统的时候，李根源身为众议员，就于国会中组织了势力最大的派系“政学会”。此次因北洋督军团叛乱而议员纷纷南下护法，成员多为国民党系，而政学会是多数派。因此，李根源很轻易地就让“非常国会”支持孙中山组成军政府，使得护法运动有了法理上的中枢机关。

但孙中山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理念同陆荣廷相差实在太远，二者颉颃不下，矛盾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在陆荣廷眼中，自己已经极尽退让，甚至为此更换了广东督军；在孙中山眼中，则“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

如果护法运动还要维持下去，李根源必须作出选择。既然孙中山“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事情就简单了。李根源只要操纵非常国会，推举一位令陆荣廷服膺的军政府新总裁而取代孙中山，不就把两造都和平解决了吗？

他想起了岑春煊。陆荣廷会党出身，在清廷眼中是被招安从军的土匪，其步步上升固然在于英勇善战，而关键的一步，是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提拔其为广西边防军统领，进入了高级军官序列。因此，陆荣廷一辈子感激岑春煊。在两年前，就是因为岑氏也号召反袁，陆才下决心响应，加入护国运动的。

1918年5月，国会非常会议改组军府，孙中山黯然出局，离开广州去上海。蒋介石在日记中提及了此事：“今日见岑春煊通电，知其已于2日到粤，将就（广州军政府）总裁职，呜呼，此老不死，国亡无日矣。粤省自杨永泰为财政厅长，钮永建为兵工厂监督，李根源为边防督办，李烈钧为边防总司令，大权皆落于岑派之手，作恶更甚。”（《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18年7月4日）李根源的一片好心在事实上使得局面复杂化了。

1920年深秋，忠诚于孙中山的粤军由闽南回师，攻入广州，李根源离开驻粤滇军（海疆军），翌年春来苏州定居。同时，失去军事依靠的岑春煊也仓皇下野，隐居上海。1922年，岑在上海犹太富商“地皮大王”哈同夫妇的陪伴下来到苏州游玩，同李根源畅谈后决定于苏州置业常住。

岑春煊得以在广州开府，政治上靠政学会首领李根源，地缘上靠两广巡阅使陆荣廷。1920年底陆氏及其桂系势力被粤军逐出广东后，后者竟犁庭扫穴进攻广西。陆荣廷不敌逃遁，又重返桂林。1924年初秋，终因内乱不止而李宗仁的新桂系崛起，乃退出政坛。因其最信任喜爱的一个儿媳是苏州人，所以他决定隐居此地。

李根源于1922年夏因总统黎元洪征召入阁办事，一年后后者因曹锟逼迫而倒台，李惶然辞庙，也回到了苏州。所以说，在1924年末及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广州军府三巨头：岑春煊、李根源、陆荣廷，都隐居在苏州。钟楼头15号为岑春煊故居及祠堂，现归苏州大学使用；陆荣廷宅位于长洲路仓桥，新中国成立后改建为市委招待所；李根源故居则是今十全街279号。三位老朋友住得很近。

1925年秋，李经羲去世，卜葬于苏州穹窿山余脉小王山西侧金鸡墩。从此，小王山进入了李根源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