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苏城轶闻(五)
2020-11-21蒋晖
蒋 晖
年谱空白
接上文故事,郑敷教和吴好古的田产官司,《郑桐庵先生年谱》有详细的记录。
这本《年谱》分上下卷,上卷为郑氏门人所编,记述到五十岁为止,纪其明朝事迹,下卷是郑敷教自己写的,时间从顺治二年(1645)起到康熙十四年(1675)乙卯年郑敷教八十岁,这年九月郑敷教去世。三十年亡国遗民的痛苦生涯,读来平静,其实惊心动魄。
《年谱》自述,顺治七年(1650)九月,吴好古“以前事讼于土抚,土与吴甚密而相待有礼”。作为当事者之一的陈述,吴好古刻意交结巡抚土国宝,郑敷教因此不无忧虑。
幸好事情还有缓冲,“经署县石映星知县、李廷秀皆识大体。”两位具体经办者、当时吴县署理知县,都不愿轻遂吴好古之意,原告吴好古继续上诉控告,“次年辛卯(1651),吴再讼于巡按秦世桢、经总捕王吉人,余经年在讼牒中。或劝余借公车以避咎,十二月尽,乃远行。”
这则资料非常重要,不仅涉及田产官司情况,而且交代了郑敷教为何入清以后会北上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原因就是:“借公车以避咎。”
《年谱》中没有“顺治八年”条,在京应试情况,通篇不见一字,郑敷教在这一年里的所有经历,被他故意省略,只留一片空白。
……
紧接顺治七年,郑敷教自著《年谱》就直接跳到了顺治九年(1652)。内容包括从北京返苏的一路纪程,比如四月十一日回苏州之前,郑敷教在徐州曾去拜访万寿祺,不料万寿祺却去了苏州……
耐人寻味的是,这年五月郑敷教参加完科举回苏不久,从崇祯十五年(1642)一月开始、纠缠整整十年之久、跨越明清两朝易代、拉锯不休的这场田产诉讼,宣告结束——
“讼始结”!
郑敷教用三个字,交代了结果。
《年谱》另外提供了一些补充信息,郑敷教事后回想起吴好古所用出的种种恶毒手段,未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后在净社,有老人邹澹玄为余言,好古贿属邹大厅,使谋于中路。大厅怒拒之,邹同族,故知之,且誓于佛前以明不妄。
邹老人佛前宣誓之内情,印证了这场田产官司幕后较量的激烈。所谓“使谋于中路”,不知是不是“阴谋在途中杀害郑敷教”的意思?鲁智深在黑松林救出林冲只是小说演义,武松发配后大闹飞云浦更是江湖传说,但封建社会衙门里,董超、薛霸这样的狠角色的确大有人在,郑敷教一介书生,如何抵挡?“谋于中路”之说,我不能确认什么意思,或只是说托请官府势力介入吧。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下面:
又乙酉年,好古以心史激李延龄怒,幕中有张职方者,振臂而前,以书示李曰,“何得以宋元间事陷人”,嗔目大叱,吾友顾南征所目见也。
“乙酉”是顺治二年,清兵刚占领苏州,气氛肃杀。这位张“参谋长”特意拿出刊刻的《心史》,请李“总司令”不要草率从事,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估计也是深得李延龄信任的部属,才敢痛骂吴好古之流。
郑敷教早年发现、刊刻《心史》这件事轰动全城,吴好古用《心史》“抗金”做文章。在汉人的正统思想里,《心史》当然是爱国的,但在清政府看来就可能属于极端“反动”、其心可诛。吴好古为私怨而不惜亲自向李延龄检举罪状,发动“文字狱”,好像指证某人“拿明朝皇帝的剑斩清朝官”,可事情掉过头来看,吴好古这是要“用清朝将军的剑斩明朝读书人”,这样恶毒的想法,比顺治十八年(1661)真实发生的“明史案”,整整早了十年!
李延龄一介武人,没胃口为田产官司去追查宋朝思想犯,郑敷教才能活到康熙十四年得享八十高寿,侥幸得很。
遗民不好做,生存的代价,在《桐庵存稿》里可以找到。
晚明遗民,苏州徐枋最出名。徐枋字昭法,号俟斋,殉节官员徐汧之子。明亡,徐枋遵徐汧遗命终生不仕,隐居于天平山涧上草堂,不入城市,几乎全家饿死。郑敷教作为徐枋老师,曾给他写过一篇生日寿序文,其中有几处痛彻心扉之言,至今读来令人伤感不已,文章不仅是赞扬弟子徐枋的操守气节,还有许多难言之隐,曲曲折折,不如说是郑敷教的自我忏悔。如果不是当年“借公车以避咎”,做出“顺民”“合作”的政治姿态,与吴好古的多年官司真是危机四伏,许多防不胜防,但出来“应试”的代价也是如此高昂,以他理学家的分际自察,读书人最讲究“立身”与“出处”,“应试”是心底无法原谅自己的一处污点,这一点倒是很像吴好古的那位族亲吴梅村,出仕代表同流合污,不出仕难以委曲求全。亡国遗民们,处在现实残酷的压迫下,内心的道德挣扎与羞耻感格外强烈,时代造成的个人悲剧,如此荒凉。
社会新闻
回到苏州的晚明,崇祯十五年的苏州。
先说发生的一件社会新闻:
今年国事危殆,河南八府农民军就攻占其六,福王在开封城被杀掉了。苏松兵道紧急率兵勤王,其中一支兵马路过苏州,带队的兵备佥事泊舟于阊门北码头。军情危急忧心如焚,黄昏时佥事大人却听见外面传来欢呼笑饮之声,不禁勃然大怒,“老子即将奔赴前线拼命,这帮赤佬作死作活艳淘淘,还一点也不避讳本官的虎威”,立刻派出差役前往缉拿。北码头一带商铺云集,历来是苏州妓馆云集之地。差人们循声而入,发现与妓女饮酒作乐的是自己衙门的一个书吏,熟人熟面难下手,不抓人又难以回复,于是顺势闯进隔壁一户人家,果然捉拿到一个宿娼者。这仁兄此时已和妓女一起安寝,睡梦中一伙衙役闯进来,两人完全不知所以然,妓女蓬头垢面,一起被押送到佥事老爷面前,各打二十才放出来。
第二天城里热议纷纷,这才是闭门高卧,祸从天降呢,大家又一本正经检讨说,这只角色也是“勿连牵”,“倷不宿妓,七勿老牵,安有此祸?”大伙们痛心疾首社会风气的败坏,教训深刻呢。
社会风气,需要纲常伦理来教育。
本年壬午科南畿秋榜发布,是全城关心的大事,结果发现凡考中举人老爷的,都是官宦富裕之家,家境普通的多用行贿疏通关节得来,孤寒之士则罕有中举。苏州人最相信读书了,一时人言藉藉,不免牢骚。
大伙们悻悻然,一些人又议论起“富贵寿考”,都是命里定数啊,倷看伲苏州人家富贵双全第一的,还要数申家墙门里的申用嘉老爷:
父亲是首揆申时行,人称文定公,兄长是兵部尚书大司马,人称玄诸公,用嘉老爷自己是嘉靖壬午科乡荐,后来一路做到一省参政,始归林下享享清福。九个儿子,大儿子靠祖荫授官中书舍人;次子绍芳,是丙辰科进士,做到右布政使;其余几个都是秀才庠生。申家一共十一个女儿,标标致致个个登样,全都配婚官宦豪门。还有大女婿魏文心年近六旬,今年秋试也考中了乡榜举人。今年十月二十八日,是申用嘉八十岁生日,大家都说他身体康健,打得煞老虎,“你说,你说,申老爷是以前壬午科的举人,今年又是壬午,阿是好福气?人比人气煞人啊,转去烧夜饭哉。”
文言的说法就是:“大耋称庆,珪组蝉联,门庭赫奕,福泽隆盛,无以复加。洵数万中之一人矣。”
都说明朝灭亡,十年九灾饥民造反是因为太阳黑子爆发活动异常,地球进入“小冰河期”,这年苏州的气候记录,的确反常:
八月十八夜半,突然霹雳一声,绣线巷一户民宅的屋柱遭到雷击,幸而没有大碍。
十月二十八日,苏州天气暖如初夏,黄昏时雷电交作,随后大风骤起,忽然一阵冰雹,破窗入门,响声巨大,掉下来的冰雹大小不一,或如指尖,或如碎瓦,冬月雹灾,举城惊异。
穿过卧龙街到胥门码头,叫船放太湖,放眼海内,冰火两重天。这年,洪承畴松山败降,黄道周谪戍湖南。苏州艺圃主人、礼部给事中姜埰,受廷杖下狱。
☉ 万历《野获编》书影
这年,崇祯下令禁阅《水浒传》,限民间作速自行烧毁。
文徵明最喜欢在街头听《水浒》,不料竟成广陵散。
风流人物
说到文徵明,吴门画派在画坛的地位,彼时已摇摇欲坠。文徵明去世后,继他而起,号称领袖“吴中风雅”的王百榖,在嘉兴人沈德符看来实在不怎么高明,按照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描述,王百榖简直就是一个古董、书画商人,打着文化旗号靠鬻古为生,而且专门制售赝品。
崇祯十五年,嘉兴汪珂玉为书画专著《珊瑚网》写成自序。同年,为后世留下《清河书画舫》的苏州收藏家张丑去世;
苏州画家,文震孟的好朋友邵弥去世。
十一月,文震孟赠礼部尚书衔,赐祭葬,赐子一官。
文徵明的另一个曾孙文震亨,严格说来也是一位画家,不仅能作青绿金碧山水(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还能创作丈幅山水图,今天无锡博物馆藏有他的《白岳图》,气势宏大,也是纪实之作。根据史料,他曾在崇祯十年担任武英殿中书舍人,负责校正书籍、制作古琴,大概文家绘画的名气太大,文震亨还曾监造“御屏风”。我认为所谓“监造”,就是负责在大屏风上绘制边疆、海内地图,这种带有军事色彩的山水地理图,是供皇帝决策部署之用的。看画也要忧心操劳的崇祯,用文家山水“家法”绘制实用地图,令人感慨。
苏州文家,不论雁门衡山,从来都认文天祥为同支,忠君之事,义不容辞。去年二月起,因替黄道周抱屈关入大牢的文震亨,年底才获释放,就出了一趟远门,军前效力。崇祯十五年,画家文震亨押送银饷劳军,抵达大同前线。
文震亨五十八岁了,一路山河壮阔,也是一路风尘羁旅。途中,曾顺道游玩清凉山,进香礼佛,居然在那里巧遇故人。
出山,清凉世界一转又是茫茫混沌,时局太坏!
劳军的背景,源于今年的松锦会战,明军惨败,参战的大同总兵王朴逃走杏山,以“首逃”之罪被捕,五月间被斩首。
皇帝派文震亨带去银饷,是要安抚大同镇的军将们。据说这个押运差事,按例可以有三千两的“羡金”,文震亨是刚放出天牢的人,意兴阑珊,“羡金”一文不要,交差卸任后决意辞官回家。
文震亨的绘画作品罕见,哥哥文震孟有一些画跋性质的文字,书法也有存世,画则几乎绝迹。文氏一门的风雅,不止于绘画,但吴门画派到崇祯时代,确实已有几十年的衰微了。隆庆、万历两朝,正是董其昌大力提升松江画派地位、拿“南北宗”说事的时期,文家后人如文震亨,自然不满。
早年在《长物志》里,文震亨曾历数吴门名家的辉煌,也隐晦地批评了“董太史”的书画“未免有进贤气”,意思是架子太大,排场太大,不及文雅精细的文氏家法。这个批评当然有道理,但随着文彭、文嘉、陆师道、尤球等吴门画派最后一代传人的过世,松江派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放眼全国,“画中九友”们头角峥嵘,还有陈老莲,这位浙籍天才异军突起,福建人吴彬也是奇才,游历京师颇具声势。
反观吴门画派,在兴盛百年之后,大师纷纷谢幕,未免显得人才凋零。
好在书画市场以“吴门”作为号召的商品绘画,依旧繁荣,大家喜欢的《清明上河图》《汉宫秋晓图》,仇十洲款仿件生意照样画得碧绿生青、金碧辉煌,阊门专诸巷的“苏州片子”畅销全国。
难得有苏州人说苏州“不好”。
范允临在《赵若曾墨浪斋画册序》中对吴门末流展开批判,“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哪得佳耶?”
住在天平山别墅的范允临(1558-1641),字长倩,号长白,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福建参议。据说长相奇丑,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他貌若猿猴:
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余亟欲一见。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
这简直是张调唱“颜大照镜”的开篇了,张岱对范允临的天平山庄,倒是赞不绝口:
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种梅千树。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
崇祯末年的苏州,兴建私家园林之风依旧,似浑然不理会饥荒、瘟疫遍地,农民起义如火如荼。苏州城内外,花团锦簇。比如前礼部侍郎,昆山顾锡畴,崇祯十二三年间,在昆山城内的马鞍山东麓买地建“乐彼之园”,剔除山上泥土,露出山石玲珑,要知道此山正是著名的昆石原产地。整座园林,“绕以短垣,中间崎岖曲折,罔非奇峰佳石,亭榭斋阁,位置得宜,遂有涧以储水,渊然澄碧,顿成名胜。”
痛骂过魏忠贤与客氏的退休御史王心一,在娄门拙政园故址营造一处园林,取名“归田园居”。这年他自撰《归田园居记》,文章中仔细分析了自家花园假山太湖石与尧峰黄石的美学区别,一个倪云林,一个黄公望,都是古人。
《启祯记闻录》记,范允临后因故移居城中,起初天平山庄“宫室花木犹无恙”,崇祯十四年范允临八十多高寿去世,“自长倩以八旬之外告终,而子年幼弱,此山几于无主”,时值岁凶,范氏族人中贫寒人家,“群往攘取窗户,斩伐树木”,这座“碧瓦朱栏,名花修竹,处处堪玩”的苏州名园,一两年间仅存颓垣空舍,“去岁春日过之,已不胜盛衰之感”。
本年,钱谦益为去世的复社领袖张溥作“立嗣”文。去年二月,周延儒再次启用,张溥暗中奔走,出力不少。张溥与周延儒在政局用人的事情上已经达成了默契,几乎是“山中宰相”的地位,不料五月间遽然去世,复社是当时在野的最有政治影响力的士人团体,张溥的骤然去世,可谓异数。他有一个遗腹女,不久也殇亡了,钱谦益邀请同人定下一个十岁的男孩作为继嗣,名永锡,字式似,宣告海内。
钱谦益今年办成的另一件大事,是帮助冒辟疆迎回了董小宛。冒辟疆想为董小宛赎身,但因故暂时离开苏州,董小宛一时进退维谷。山塘风月人家,摇钱树轻易放走不得,钱谦益亲自出马,三天时间谋划得井井有条,带上柳如是一起与老鸨谈判交涉,上到缙绅,下及市井,一路打通关节,不仅动用各种门生关系,还把求情拜托的书信递到了南京。钱谦益,为双方立下赎身字据,以三千两银子换来董小宛的自由。算起来董小宛十三岁离开南京秦淮河,寓居虎丘半塘六年,终于得到自己的归宿。事定,钱谦益更楼船张宴,为她践行,买舟送美到冒辟疆老家拙存堂,此事钱柳联手,“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
当时复社的人都很团结,都很忙。吴梅村元月游完西湖,路过嘉兴,顺路去了吴昌时的竹亭湖墅,吴昌时此时给假归里,乃出家乐张饮,豪奢至极: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闻风吹笑语来。
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
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
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
这首《鸳湖曲》是吴梅村的得意之作,写尽此刻宾主尽欢场面,尤其点出主人仕途大开、顾盼自雄的姿态。吴梅村不愧才人,长歌最后说: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
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隐晦暗讽,还真被他说中了。梅村心目中“贪利嗜进”的吴昌时,明年即败,更被崇祯皇帝亲自刑讯,古今罕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