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大肉与小肉
2020-11-21沈嘉禄
沈嘉禄
不时不食,寒暑有别,粉蒸走油各不同
苏州建城历史悠久,绵绵两千五百年。近三五百年,龙翔凤舞,云蒸霞蔚,枕河人家繁华梦。苏州为商贾集散之地,官僚回归林下的栖息所,富豪金屋藏娇的温柔乡,士绅品茗饮酒的欢乐场,为此配套的苏帮菜就应运而生,足与京、粤、川、扬等酒楼食肆分庭抗礼。苏帮菜还有一大特点:官府菜和私房菜做得相当出色,于是,不少身怀“一招鲜”的名厨就被官员带到外省去做了家厨。顺便说一声,在挖角这档事上,六下江南巡游的乾隆皇帝从来是毫不留情,痛下杀手的。
在一个消费型城市,厨师的地位是很高的,他对物候、风俗、味道、美学的理解,可以通过菜肴影响到千千万万人。徐珂在《清稗类钞》中写道:“凡中流社会以上人家,正餐小吃无不力求精美。”陈揖明等人在《苏州烹饪古今谈》一书中也说:“在千百年的苏州烹饪技术长河中,民间家庖的本源,酒楼菜馆是巨流……使苏州菜系卓然特立,名闻全国。”
一百多年来,在上海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苏帮菜对上海人的味蕾起到了启蒙作用。苏帮菜与无锡菜相近,时人又常把苏帮馆子与无锡馆子合称为苏锡菜馆,但起主导作用的必定是苏厨。吴承联在《旧上海茶馆酒楼》中写到,同治年间就有三兴园、得和馆等多家,后来又有东南鸿庆楼、大加利、大鸿运等。十多年后又以浦五房的姑苏船菜擅名,尤其是太湖船菜,其格调与口味颇合上海人的胃口。
晚清光绪年间,上海著名的苏帮馆子如聚丰园、得和馆、来元馆、鸿运楼、太和园、复兴园等,基本上集中在四马路(今福州路)小花园一带(今浙江中路、九江路)。稍后出现的聚丰园规模最大,装潢十分讲究,也选择在四马路上开门揖客。他家被目为仕商宴会之处,“上下楼室各数十,其中为正厅,两旁为书房、厢房,规模宏敞,装饰精雅,书画联匾,冠冕堂皇,有喜庆事,于此折笺招客,肆筵设席,海错山珍,咄嗟立办……”(池志徵《沪游梦影》)
☉ 江南雅厨的荷叶扎肉
进入民国以后,则有得和馆、鸿运楼、太和园、复兴园、招商饭店、大庆馆、大加利、东南鸿庆楼、东方餐厅、万利酒楼、福兴园、大吉楼、福兴园等苏帮馆子此消彼长,叫化童鸡、清炖着甲、西瓜鸡、菇汁鲃肺汤、煨羊汤、肉饼等苏帮名菜深受食客的好评。
著名报人严独鹤在《沪上酒食肆之比较》一文专门讲到苏菜:“苏馆之优点,在筵席之定价较廉,而地位宽敞。故人家有喜庆事,或大举宴客至数十席者,多乐就之。”文章中还特别讲到了一味鱼翅:“顾余虽不甚喜食苏馆中之酒菜,而亦有不能不加以赞美者,则以鱼翅一味,实以苏馆中之烹调最为合法,最入味,决无怒发冲冠之象。”
苏帮馆子厨师在魔都训练出了一个庞大的客户群,苏帮菜在精细化程度与味型上与上海的人文气息相吻合,后来本帮菜在形成过程中对苏帮菜和江苏菜的吸收也是全神贯注的,从食材选择到烹饪方法再到口感呈现,全方位模仿。比方说本帮菜中的那个甜度,那个烂糯软烫,不是从川沙、高桥而来,就是从苏帮菜那里学来的。八宝鸭、红烧甩水、红烧肚档、青鱼秃肺、松鼠鳜鱼、蜜汁酱方、蟹粉狮子头、走油拆炖、白汁鮰鱼、炒蟹黄油、清蒸刀鱼等名肴,如今归在本帮菜谱里,其实所出皆在吴门。
托改革开放之福,上海已然成为中华美食的大观园,大江南北、世界各地的美食都纷纷抢滩魔都,但是苏帮菜馆接二连三地谢幕,南京东路上的人民饭店、荣华楼没有了,淮海中路上的绿野饭店、鸿兴馆、康乐酒家没有了,金陵东路上的大鸿运也没有了,只剩下小打小闹的苏帮面馆和苏式糕团店,或可让口味渐重的食客感受一下丝丝缕缕的姑苏风致,这不能不说是上海吃货的遗憾。
不过,在长三角深度融合的大背景下,我们倒很有必要通过美食的途径再次评估与思考上海与苏州的关系。
孔夫子提出“不时不食”,这是在农耕文明语境中对中国饮食规律的高度概括,这一点在苏州体现得尤其完美。近年来,我每年要去苏州品尝时令美食,每次收获的不止在美味,更对苏州人的生活方式与乐观态度由衷感佩,无论是一碗面、一块糕、一条鱼、一块肉,都与时序、年俗对应得严丝合缝。比如鳜鱼的吃法:春天“松鼠”、夏天“瓜姜”,秋天“千层”,冬天“干烧”。吃肉也有许多讲究,春天吃酱汁肉,夏天吃荷叶粉蒸肉,入秋后吃栗子肉,寒冬腊月吃酱方和走油肉,至于白切肉、火夹肉、金银蹄、爊火朣等等,大概只有老苏州才能讲清楚昂然登盘的时间节点吧。至于苏州面馆里的焖肉,更是我逢面必浇的心头好,以前两块一叫,后经医生一再警告才有所收敛,一块为度。
糟香馥郁,内藏乾坤,肥瘦之间最有情
上个月,中国烹饪大师徐鹤峰先生请我在苏州吴江宾馆品尝新秋佳肴,我在微信上看过菜单后又生出非分之想:“有没有糟方?”
徐大师爽快回复:“做给你吃就是!”
我心心念念的所谓糟方,可不是流行蜀地的醪糟煨肉,也不是上海厨师煮熟后往糟卤里一浸完事的白切肉,更不是弄堂里邻居老太太一年四季吃不厌的送粥小菜糟方乳腐,而是一方沉甸甸的用糟卤点化而成的酥煨肉,是苏州酱方的升级版。
吴江宾馆的那一餐,糟方果然在糟火腿、糟禽肝、糟河鳗、糟白鹅之后隆重登场。四角方方的一大块,虎踞盘子中央,四周围以松仁、枇杷,浇上勾芡后的卤汁,色泽红亮,形态典雅,摆盘犹如苏州园林,美不胜收。
印象中小家碧玉的苏州人,居然烹制出一方气吞山河的大肉!
圆台面转一圈,等大家喂饱手机,徐大师执一柄快刀轻轻一拉,糟方的“内里乾坤”一下子涌现在各位吃货面前,哗!掌声阵阵,口水滔滔。
偷偷请教徐大师制作秘笈。选取黑毛猪五花硬肋一方,用粗盐抹在肉的表面腌渍一夜天——恰如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对糟肉的扼要提示:“先微腌,再加米糟”,第二天坐锅焯水,时间稍稍长些,捞出后清洗干净,四面修理整齐,再入大锅加酱油、冰糖等以小火煨至七分熟,最后加适量自行吊制的糟卤提香去腥,取出肉皮朝上“趴”在大盘内,用“特殊手段”在瘦肉部分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填入事先调配好的馅料——香菇、莲子、虾子、虾仁、火腿、瑶柱、海参等,上下两爿合拢,四角用火腿丝“铆”住,用刀在表面上划出“皮破肉不断”的十六只等边方格子,入蒸箱蒸一个小时……以糟入菜,此为华丽。口感上比此前在吴江宾馆品赏过的松子东坡酱方还略胜一筹,胜就胜在糟香馥郁。
据徐大师透露,这款华丽丽的乾坤糟方将“落户”上海兴国宾馆,在即将推出的“怀旧淮扬菜”系列中作为压桌子大菜闪亮登场,让味觉追求不俗的上海人一饱眼福,一饱口福。
☉ 八宝乾坤糟方
席中不能不说的还有一道冷菜:姑苏糟南腿,它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呈现在大家面前。一片片排列整齐的花瓣是用火腿做的,花瓣内嵌入一小撮雪白的酒酿,色相雅致极了。徐大师告诉我,此菜用三年的金华火腿一只,表皮治净后以文火煨熟,但是不能酥烂,一定要保持外形挺括,然后去皮拆骨,截取最好的部位,放在酒酿里浸渍四至五天,拔去咸头,再以快刀切出一毫米厚的薄片,肥瘦相间,卷成圆椎状,酿入酒酿,摆盘成一朵富贵花上桌。
我迫不及待地挟起一朵入口,火腿薄片鲜嫩异常,无筋无渣,在酒酿的衬托下清隽雅洁。除了感叹,我还能说什么呢?
徐鹤峰大师利用太湖常见食材,参以糟醉古法,丰富了江南风味,也为中国饮食文化注入了新的风尚,新的匠意。
桐桥倚棹,江南雅厨,外脆里酥煠紫盖
上周又去苏州胥城大酒店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面宴”,焖肉、熏鱼、酱鸭、脆鳝、上素等面浇头一一尝过。第二天去天平山麓江南雅厨分享半庭嘉宴,由苏州市烹饪协会会长金洪男先生设计菜单并监制,江苏省烹饪协会荣誉会长、苏州市烹饪协会前会长华永根先生现场点评。席中有一道临时加出来的苏州老菜让我喜出望外——煠紫盖。
☉ 外脆里酥的煠紫盖
三年前华永根先生出版清代顾禄《桐桥倚棹录》馔饮部分的注释本,其中就有一道煠紫盖。在下见识浅陋,未知“梨子的滋味”,请教华先生,他笑而不答。这次他请昆山奥灶面馆的刘锡安烹饪大师带了十几块焖肉来赴宴,趁大家喝茶聊天时就悄悄下厨房操作,鸡蛋与镶粉(大米粉与糯米粉对半调和)一拌,入油锅炸至色泽金黄,一口咬下,外脆里酥,腴美无比!
华先生以他一贯的冷面滑稽风格点评:“煠紫盖,也叫炸紫盖,是苏州古法菜,成品犹如旧时知府大人出行时遮风挡雨摆威风的黄罗盖伞。这道菜的技法属于熟料裹炸,以拆骨焖肉为食材,上浆挂糊,分两次炸至色泽金黄。关键是镶粉要拌得好,不稀不僵,可以稍微加一点发酵粉,两次入锅,方能炸至糊壳松脆,焖肉酥软。焖肉当然是昆山奥灶面馆出品最好,刘大师为我省掉了一道关键工序。”
华先生还说,在苏帮菜里不少食材都可一煠,煠里脊、煠八块、煠肠、煠排骨、煠肫肝、煠面筋、煠圆子……有人把大闸蟹写成“大煠蟹”,错了。煠,在苏州方言中就是油炸的意思,这个字属于上古音,实在古老。
五香小肉,巧妙成菜,坦然走秀也称美
回到上海,次日中午收到杜三珍周健总经理快递来的一盒苏州五香小肉。这货看上去跟上海人过去爱死想死的桂花肉相似,但小肉有自己的妆容,棱角分明,色泽也接近时髦的小麦色,闻之有悦人的五香味。捉住一块扔进嘴里,外脆里嫩,舌底生津。
此前听苏州围棋高手老徐说起过五香小肉:“五香小肉是五香排骨的边角料,以前观前街有专卖五香排骨的摊头,夏秋之交也会供应小肉。小肉是用排骨的边角做的,价格比排骨便宜,成了斗升小民的恩物。小时候,我妈妈常去菜场买些价钱便宜的猪肉,切成比骰子大一点的肉块,用五香粉和面粉、生粉拌匀,炸成松松脆脆的一小盘,给爷爷下酒,我也能分到几块解解馋。后来像葑门横街的赵天禄,正宗百年老店,一到夏天也会有小肉应市。每年小暑开始做起,到重阳收场。现在我在家里也经常做,口感也不错,配冰啤酒一流。”
手机发微信谢过周总,再请教小肉的制法和特色。周总说:以往苏州人做小肉,多用边角料,如今供应丰富,选的都是猪腿肉,甚至是最好的梅肉,肥瘦相间,口感更佳。以每500克肉切成42块的规格,将猪肉去皮切成小块,然后加入葱、姜、盐、料酒、酱油,还有独家秘制的调料,搅匀后腌制两个小时,入油锅中炸三四分钟即可。为了让小肉的口感更加松酥,饱满多汁,师傅在拌料时还会加一些清水,顺时针打上劲,让水吃进肉里。这个方法让我想起新雅粤菜馆的经典名菜蚝油牛肉。
经过油锅历炼的小肉,略成方圆,棱角随意,吱吱地冒着气泡,呈现诱人的焦糖色,别急,出锅后师傅还要再撒上一些五香粉。这个时候排队的顾客已经等不及了。称好分量,都会情不自禁地捉起一块尝尝味道,五味齐发,腴而不腻,让嘴角挂起油汪汪的满足。
☉ 焖肉
补充一句,苏州杜三珍在上海开了好几家门店。据说明年将在上海开出三十家,倘若如此,上海人吃苏州焖肉、糟肉和五香小肉就不必跑远路啦。
想起上海本帮馆子,这些年来所谓的“外婆红烧肉”霸占了餐桌C位,一亮相必定满堂彩。倘若是农家土法饲养的两头乌,厨师又肯下足功夫烧到神完气足、皮糯肉酥,倒也值得不嫌肥瘦地吃个一两块,血糖飙一飙也在所不惧。有店家加蛋、加百叶结,无可无不可。但后来又有些饭店想出加鲍鱼,加海参,甚至当场刨几片黑松露,或者每一块顶一小撮鱼子酱,这造型拗得吓人,卖价当然水涨船高。只是,这种花拳绣腿往往局限于材料堆砌,内在逻辑性并不强,从本质上说,并没有使一块家常的红烧肉完成味道的转型或升华。而同时,老菜谱里的拆炖、走油蹄髈好久不见登盘了,与小肉画风接近的桂花肉、椒盐排骨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希望本帮厨师多向苏帮菜厨师学习,先将传统老菜做好做熟,再考虑“推陈出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