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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与怀念

2020-11-21石泽丰

火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秧苗母亲

石泽丰

岁月深处的影子

高露亭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近三十户人家聚居而成的自然村落,它盘坐在四面环山的中央,一条公路贴身而过。坐在车里,从此经过时,只要眼皮一撩,就能看见部分人家的粉墙黛瓦,还有不远处的田畴。

田畴方圆有两百余亩,田畴内建有六角凉亭三四座,它们孤独、散落,像这里年迈敦厚的长者,一年四季足不出户,等待着客人到访,等待着风风雨雨,任时间雕刻,刻出一种颓败的味道,让后人去猜想它们经历过什么。当地人说,凉亭是后来重新修建的,是应名观景的。我没有抵达过,每次去都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总觉得重新修建的、现代速成的粗糙的建筑没有什么味道,不看也罢,若看出什么破绽,反而影响自己的心情。自从乡村开始复古起,凉亭就开始不断地重建起来,观景台边、古徽道上、垂钓埠侧……随处可见,甚有大言不惭者仿古人赋诗于其上,想流芳百世,我弱弱地看过一些,不敢苟同。我想:凉亭当下的价值,是不是就是沿着它最初存在的意义,让人去怀念过往?越是这样复古,我越难以靠近,就像高露亭附近修建的一些现代建筑,我丝毫不感兴趣。

我对当地的向导说,我只想看看高露亭的遗存。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沿着一条青石板路下去,两边是久远的店铺,大门紧锁。我从门缝里望去,蛛网遍布。当年那些盼着这里商业筹码与经济机密的铁算盘手早已不在了,那些商号、老板还有账房先生一茬一茬殁了,热闹退去,剩下的就是孤寂,就是冷清,你就能看见时间的骨头。如果闭上眼睛去推想,你就会想出骨头上细嫩或结实的肌肉,肌肉之上光泽的皮肤,它如成熟的女人或汉子,把最旺盛的一面搁置在那段时间里,述说着当初的繁华,把生死情欲汹涌的故事充实于其中,记叙着鼎盛的篇章。

据说高露亭村的始祖是义门李氏,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四子李泰的七世李伯陵之后裔。李伯陵在公元858年,自北南迁宣州太平县弦歌田段里,七世义居不分,朝廷闻之,奖赐田百亩,免其徭役,旌为义门。从此李氏获义门殊荣,于天佑四年徙迁高露亭,叩石垦壤建宗祠,不忘先业。高露亭村原名叫李庄,因唐末诗人罗隐朝拜九华山,游赏石台县的鱼龙洞,经过高露亭休憩时,被此村商贸古道上座座亭台楼榭所迷恋,即兴赋诗《春居》:“倚帘高柳弱,乘露小桃夭。”故更名“高露亭”。这是当地史料对高露亭的记载,无从考证,就信其实吧。

向导跟我说,高露亭村有上千年的历史,鼎盛时全村有“千口烟囱万户丁”之说。然而,在时间的涤荡下,尚存的徽派古韵的古民居只有十几栋,其余的,都被岁月之流冲刷掉了,好在没有冲刷掉的,还有环村而过喋喋不休的两条小溪,还有村庄周围缄默不语的叠翠青山,它们为高露亭的往事呈现供词,在我面前,把流至遥远且不知去向的时光慢慢地收拢回来。

深入这样的境地,脚步有些沉重,不想走也不愿意走,想坐下来歇一歇,最好能进得去当年的店铺,与卖油米的、打豆腐的、卖山货的、估米酒的、开饭庄的老板叙叙旧事。可是,时光不许,店铺门紧锁,客商的马蹄声也早已远去。此刻,唯有风吹,尽管不止,还是无法塞满我空荡荡的胸膛。

我是一个喜欢打听往事的人,这样的喜好常常牵引着自己的脚步走向独处。记得有一次,跟团到山区一个人造景点去玩,下了车,导游无意间透露出了山林的背后有一条古徽道时,我偷偷地离开了团队,去探访那条古徽道。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找到了那条古徽道的遗迹,石条横铺,石条与石条间的缝隙长满野草,望不见前端,亦不知去向。我俯下身,触摸石条,冰冷。这个曾经热闹的通道,收藏过太多的脚印,它把欢声笑语交给了这片山林,把马嘶猿鸣压在了石条下面,只因石条太沉,我无法翻出。

前不久,我随众人去了一趟潜山县,驱车数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古祠堂前,进得门去,墙壁破败,砖雕模糊,椽子虫眼无数,一种无法愈合抑或无法捧起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这里的一切无法动弹,也没有谁敢动弹,一动,怕它就地坍下去,扶不起来。眼前的一切,让我感觉到了时间的重量,它均匀地压在每一块砖瓦上,且不断地加码,就连不经意闯到屋顶上的那只猫,也蹑手蹑脚轻轻地从瓦砾上走过。祠堂有两进屋,前一进是空着的,以前,村人办大事喜事,都在这里摆设宴席,但它现在没有延续下来,村里的老人说,这一习俗已断了三四十年。再往后走,祠堂的第二进屋,便是祖先的牌位堂,牌位前有一个桌案,古朴、沉重。桌案上摆有香烛台。我看了一下牌位,有几十代人的,一代一代一层层地前后摆开,延续着香火,明示着传宗接代,村史悠久。

从远古到当下,从传统到现代,我们在历史的河床里打捞出了无数的遗存珍宝。然而,随着环境的变化,随着现代化程度的加剧,在逃离之后又想回来复古留住过往的今天,一切造物的心境都变了。这让我想起自己儿时风来闭门、雨来关窗的生活,让我想到薄田养命、草木养心的祖先,他们知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不过田间流水,所以,他们精细置物,置出精品,任岁月上釉,遗存在这个世界里,让后人惊叹。走出祠堂,我看了看天,仿佛隐约地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就在云层的后面。

插秧

是时候了,天气炎热起来。秧苗在秧田里,嫩绿嫩绿的,一天天在长大、长密,急切地等待移植,等待着到另一方水田里扎根生长。这是一个无法删除的生活片段,年年重复在乡村的画卷里。

田是梯田,并不是一望无际的,上面是一口蓄水的池塘,下面有半湾湖水,它与山丘比邻,与村庄比邻,属于一垄型的那一种。林间的树叶翠绿翠绿的,风吹过来,像是在召唤。几根电线从林间穿出,燕子们站在上面,歪着头看着水田被耕耘,偶尔像是找到了什么,斜飞过去,衔起一点春泥又飞走了。这是我所记得的汪家垄,它集聚着我们屋场里所有的水田,让秧苗在这里生长、扬花、出稻。

那时,每到插秧的季节,我便跟在父母身后,长裤卷及膝盖,俨然一个大人一般走进秧田,帮助父母拔秧、插秧。水田是父亲事先用耕牛做好的。我们把拔好的秧苗挑来,一把一把零星地扔在水田里。晌午,烈日把水田的浅水晒得发烫,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母亲对我说:天太热了,你回去吧!也常常是在这个最热的时候,我把父母丢在了那里。他们头戴草帽,躬着身,右手不停地将左手分出的秧支插进泥里,像鸟雀啄食,一搁一顿的,边插边往身后退去。我站上田埂,回望田间被插好的秧苗,它们整齐划一,淡淡的绿意,每棵都像是农家孩子天真的笑脸,列队在泥田里点着头。

插秧也许是一种乐趣,对于一个农民,它更是一种希望,希望在当年的秋天,整个田垄满眼金黄,像是佛光普照,风微微地吹,浪潮的波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刷啷啷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语。也许是有着这样的憧憬,父母插起秧来,显得特别来劲,他们像是抚育自己有希望的儿子,并且看到了这种希望。初三那年,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为了不耽误我学习,不影响我中考,那年插早稻秧的时候,父母都不让我下田插秧,要我在家里好好地看书。累了,他们最多只是沉默,我似乎隐约地懂得了他们的心事,他们希望我离开贫穷,离开农村,但是面对土地和秧苗,他们说不出口。

1995年,我没有下田插秧,我如父母所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中专。也就是从那以后,我离开了秧田,离开了汪家垄,那些插秧的场景,只能年复一年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如今,当我带着采访任务深入田间,看到农民们肩荷秧苗走向泥田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谁抽了一下,我再也没有看到插秧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的“抛秧”,听说这是一种技术革新,再也不需要人一棵一棵地插了,只要站在田埂上抛就行。

这里的秧田离一个山村旅游景点很近,在田边,我看到了那些久违的麦草帽,它们与我的乳名一样散发着同样的气息,让人感到亲切。一对游客母女正在以游人的身份体验插秧,仅仅是体验。年轻母亲记忆里的插秧,将是她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女儿正在快乐地拔着秧苗,她永远不会知道,棵棵插下,插在了这个站在她们旁边的人的心头。那是关于童年的乡村记忆。

望断故乡路

在电话的那头,表姐比我更加难过,她向我诉说着我母亲的现状:“极不如以前,四肢无力、瘦骨如柴,看似有病,但她又不愿意去看医生……”以至表姐埋怨我好长时间都不回去一趟,不回去看望一下母亲。顿时,一种自责油然而生。

带着愧疚的心情,我踏上了回乡的路,没有事先告诉母亲。车子驶出我生活的城市,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坐在车里,司机开着空调,我没有丝毫的热意。然而我的母亲呢?在那个偏僻的山村,在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那块黄土地上,在她把儿女们养大并放飞之后留在孤独的老屋里,她是如何度过这个暑天?到小镇上的时候,我才想起要买一个西瓜,以期用一丝甘甜和清凉来慰藉母亲干涸的心灵。

下了车,我还得走上一段小路,才能走到母亲居住的屋场。这条路以前能通车,但因屋场上的人都搬走了,人迹罕至,所以两边长着很深的野草,车子进不来,我只得走过去,走过齐腰深的草丛。先前一百多户炊烟的屋场,现在成了一个空壳,人们利用外出打工的钱,再背上一些债,在马路边盖起了新楼房,而先前的整个屋场就只剩下我的母亲,只剩下我家的老屋。回望进村的路,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什么撵走了我的童年?是什么让这些肆意的野草挤占了我回乡的道路?

母亲坐在土灶前,向灶堂里添着柴禾,见我进来,很是惊喜,连忙起身,笑着问:“又不是放假,你怎么回来啦?”母亲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总是想着我,为我的工作和生活所考虑,为我在城里的小家庭的幸福所考虑,以至现在,为尽量减轻我经济上的负担,她一人在家,还种上了几亩地的庄稼:有棉花、花生、山芋、水稻……这样的母亲,又何尝不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的缩影?我说:“我回来看看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为什么到现在才烧午饭?”母亲抬头迟疑地答道:“刚从乡卫生所回来,身体不舒服,挂了一瓶吊水。”

这让我更加担心了,看到她苍老的脸,看到她瘦削的额头,青筋在手背上凸起,像一条条隐匿的小蛇。我说:“妈,明天我带你到县城医院去检查一下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霸道地否绝了。无论我怎样请求,或是编制什么样的谎言,她都不愿意随同我一起到城里生活。她觉得城里脚不踏土,她觉得城里没有乡下安静,为了迎合她的心情,我也只得随她了,随她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而这常常令我牵挂,令我放心不下。正如表姐所说的那样,全屋场的人都搬走了,母亲如果哪一天有什么事,恐怕都无人知道。

想到这里,我建议她也搬到马路边去,我愿意花上所有的积蓄为她盖上两间房屋,可是母亲不同意,她说马路边灰尘多、车多,又没有纳凉的大树,没有在这里住得舒适。在家住了两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屋场的空寂,夜间鸟兽啼鸣。而每一个夜晚,年近七旬的老母因为白天负重劳作而睡得特别香甜,但在每一个清晨,她又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劳动。

在我回城的那天早晨,母亲把我送出了山路,像我儿时读书一样,她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那个曾经令我熟悉的村庄,那条曾经令我熟悉的道路,在我看来,一切都在慢慢地远去,远到不可知的地方,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离开了人世,对于这个村庄,对于这条道路,我该如何地眺望?即使站在城市的高楼上,我想,我也望不见我儿时的故乡了!

时间的手掌

烈日当空,天气热得难耐,我们去了升金湖。我是初来,据介绍,这里气候温和,水体无污染,周围自然植被繁茂,每年冬天,有成千上万的珍稀候鸟在这里越冬栖息。我出于好奇,脚步走得飞快。

我们走上堤坝,放眼远望,湖面并非如我想象得似海宽阔。我所见到的是一个湖汊,同行的人告诉我,我们走错了路,现在站立的地方不是在最佳的观景处,所以大面积的水域不会尽收眼底。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我总算看到了升金湖的一角,看到了湖里的水。微风拂来,水面泛着波纹,给人带来一丝惬意。几只鹭鸶静静地立在堤岸上,听说其它类的候鸟都已飞走了,飞离了升金湖,要等到临冬才会飞来,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春秋。

看着湖汊一旁山丘上葱茏的树木,看着候鸟飞走后留下空旷的湖面和湖面上青青的水草,我想到了时间的手掌。这个具有无比强大力量的东西,将时间与空间如此有机地涡旋在了一起,它利用风的翅膀和气候的冷暖变化,开春把这里的候鸟赶走,寒冬到来之前,又把它们一一召回。在时间的手掌里,树木乃至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随它追赶随它召唤呢?

升金湖,因湖中日产鱼货价值“升金”而得名,这也许是过去的事情吧。听说现在湖中的鱼儿难以维持候鸟的生存,为留住候鸟,临湖边的许多村庄产生了候鸟食地开发的念头。湖边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塘,不过是一些私人在搞养殖,他们借着升金湖的牌子,把养殖的鱼售出,利润如何,我没有去探究。中午就餐时,我们选择了附近一个饭店,老板为我们推荐着他的鱼,口口声声说他的鱼是升金湖里的,绝对是野生的。

在等上菜的间隙,我走到鱼缸边,看到几尾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还有一个甲鱼,它们是不是野生的,它们自己当然知道,但现在囚在了鱼缸里,想游到湖里去,再也不可能了。作为食肉的鱼,哪逃得过为追求经济利益的捕捞者的手心?在时间的手掌里,人又何尝不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想着想着,我就想到了自己,几十年的光阴,在上帝的面前,在时间的手掌里,万事万物都变得渺小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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