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菊开傲骨秋成
2020-11-20张立峰
张立峰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深秋时节,那黄叶飘零、衰草连天的凄凉景象,常让古人感伤不已。然而,春华秋实的自然规律,却对喜凉耐寒的菊花不起作用。“何菊花之可奇兮,独华茂乎凝霜?”菊花以“违时而见珍”,于百卉凋零、风寒肃杀的深秋里勃然生长,给悲秋的古人带来莫大的感动和安慰。
宋代陆佃《埤雅》云:“菊本作鞠,从鞠穷也,花事至此而穷尽也。”可见,菊花命名的本身,就是对其“百花凋而菊独荣”的生物特性的肯定。这一特性,也确保了菊花最早的人文意义—指示节令的出现。
《礼记·月令》中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之句,这是关于菊花物候作用的最早记载。《逸周书·时训解》载,寒露后十日,菊有黄华,“菊无黄华,土不稼穑”。西汉《大戴礼记·夏小正》亦云:“九月菊荣……菊荣而树麦,时之急也。”由此可见,菊花最早是作为物候特征出现在古人的视野中的。
唐代元稹《菊花》曰:“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菊花的这种“秋耀金华”的特性,也是其诸多象征含义生成的基础。
致用: 夕餐秋菊之落英
明代著名中药学家李时珍认为,菊花全身是宝。他在《本草纲目》中说:“其苗可蔬,叶可啜,花可饵,根实可药,囊之可枕,酿之可饮。”
史载最早食菊的人是战国时期的屈原。他在《离骚》中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到了汉代,菊花的食用、饮用和药用价值不断被发现。《神农本草经》记载,菊花在清热解毒、消炎降压、明目清火等方面多有疗效,特别是“菊花久服能轻身延年”。
汉代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载了一个颇令人心动的故事,说河南南阳郦县山谷中有一条小溪,谷中长满菊花,花落溪中,溪水得其滋养变得异常甘甜。谷中有30余户人家,皆饮此水,多得长寿,有人七八十岁逝去,竟被视作夭折。这个故事仿佛是“菊花久服能轻身延年”的最佳注脚。清代郑燮曾以南陽甘谷菊花益寿延年之传说入画,绘成《甘谷菊泉图》,令人心向往之。
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曾送给好友钟繇一束菊花和一封谈论长生的信。他在信中说:“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在万木凋零的秋天,只有菊花绚丽绽放,可见它是含有天地之灵气的。“冉冉之将老”的屈原,也认为菊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好东西,才会“夕餐秋菊之落英”。
唐人把菊花当作药材使用,也食用其苗叶、花朵。姚合《病中辱谏议惠甘菊药苗,因以诗赠》诗云:“萧萧一亩宫,种菊十余丛。采摘和芳露,封题寄病翁。熟宜茶鼎里,餐称石瓯中。香洁将何比,从来味不同。”可见,唐人不仅食菊,也用菊来烹茶饮用。诗僧皎然写给茶圣陆羽的《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里说:“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这也是以菊花泡酒、烹茶。
《风俗通义》中“饮南阳菊水”可得长寿,应该算是以菊为茶的源头了。在宋代,饮菊花茶已经非常普遍。宋人用菊苗的鲜嫩枝叶煮茶,史铸《甘菊》诗云:“苗可代茶香自别,花堪入药效尤奇。”当时的菊茶多是煎煮而成,陆游《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诗云:“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这些都是饮菊茶的典范。
至于饮菊花酒的历史,最早也要追溯到汉代。《西京杂记》记载,九月九日“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并记述了菊花酒的酿造方法:“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宋代还有将菊花等原料通过蒸馏以加速其发酵的工艺:“九月取菊花曝干揉碎,入米餴中蒸,令熟,酝酒如地黄法。”
宋人还流行用菊花和米面一起做主食。北宋王禹偁《甘菊冷淘》中记述了一种面食的做法:“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细,搜摄如玉墩。随刀落银镂,煮投寒泉盆。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这种面食类似今天的过水面条,只不过面是用含有菊汁的水和成。南宋林洪《山家清供》另记载了以菊花为原料的“金饭”:“采紫茎黄色正菊英,以甘草汤和盐少许焯过,候粟饭少熟,投之同煮。”据说,久食这种面食可以明目延年。
菊花还可以作为菜肴的原料。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中就有“菊苗煎”的做法。清代北京地区则流行菊花火锅。《清稗类钞》载:“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有杂以菊花瓣者,曰菊花火锅。”吃火锅时,阵阵菊花清香扑鼻,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赏心:但看黄花分外香
魏晋以来,菊花的功用逐渐从单纯的饮食、药用过渡到兼具观赏娱乐。进入唐代,菊花栽植日益普及,故而刘禹锡有“家家菊尽黄”之语。在唐代,菊花逐渐由园栽转为盆栽,正如韦庄《庭前菊》诗云:“为忆长安烂熳开,我今移尔满庭栽。”可以移入室内的盆菊,为菊展或斗菊等活动创造了条件。
对于观赏性菊花,其花色、花型和花香就显得格外重要。
由“季秋之月,鞠有黄华”可见,早期菊花是黄色的。至唐代,菊花已有紫、白等颜色。宋人则创造性地培育出“复色菊花”。刘蒙《菊谱》中有一枝花上开出深红、浅红两种颜色的“红二色”;周师厚《洛阳花木记》中有“五色菊”,都颇具观赏价值。元代袁桷《澄怀录·终南山五老洞碑记》记载:“墨菊其色如墨,古用其汁以书字。”这是墨菊出现的记录。
古人还特别关注菊花的花型,并有意识地对其进行选育。刘蒙《菊谱》中,有类似于今天托桂型的“金铃菊”、蜂窝型的“白荔枝”。范成大《范村菊谱》中,有类似于今天反卷型的“玉球菊”。对于菊花花型,古人有着独特的审美标准,有人喜欢宽瓣肥厚型,青睐那“高艳遮银井,繁枝覆象床”的繁华之美;也有人偏好细管瓣清瘦型,“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
至于菊香,古人的诗句里更是屡屡提及。如汉武帝刘彻《秋风辞》中的“兰有秀兮菊有芳”;唐代郑谷的“露湿秋香满池岸”,王建的“冷香著秋水”;宋代李清照的“有暗香盈袖”,等等。诗人们以秋香、冷香来形容菊香,是因为菊花在秋季里傲霜凌寒绽放,而“暗香”则显示了菊香的清幽淡雅。
如果从“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把菊花作为观赏植物植于院中算起,我国家菊的栽培史至少已有1600年。据明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和清代陈淏子《花镜》中的考证,陶渊明所栽植的菊花品种为“九华菊”,是一种花形较大、气味清香的菊花。
我国现存宋代以来的各类菊谱数十部,其中包括记录菊花品种的品种谱、记录栽培技法的技术谱、描绘菊花形态特征的画谱、用诗歌描绘菊花品种的品类诗谱,以及全面记载菊花品种、栽培、用途、故事等的综合谱。这些菊谱见证了我国悠久且发达的菊花栽培史。
北宋徽宗时期,刘蒙的《菊谱》问世,该书是我国菊谱之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菊花专著。刘蒙的《菊谱》以及南宋范成大的《范村菊谱》、史铸的《百菊集谱》的出现,预示着我国菊花栽培繁盛期的到来。
在宋代,不仅菊花品种大量增加,栽培技术也不断提高,菊花成为重要的园林观赏花卉。
宋人已经掌握了高超的菊花嫁接繁育技术。《东坡杂记》记载:“近时都下菊品至多,皆以他草接成,不复与时节相应。始八月,尽十月,菊不绝于市。”在当时的苏杭一带,人们选择数米高的黄花蒿,在其侧枝上分层嫁接不同花型、花色的菊花,从而形成各色菊花同时绽放、五彩缤纷的“塔菊”。
宋人还创造性地发展出扎菊、立菊等园艺技术。范成大《范村菊谱》记载:“吴下老圃,伺春苗尺许时,掇去其颠,数日则歧出两枝,又掇之,每掇益岐,至秋则一干所出数千百朵……”这是使一枝主干上开出数百朵菊花的小立菊技术。
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大约是我国最早的艺菊中心,每年重阳节时,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要举办“菊花会”“赛菊会”。吴自牧《梦粱录》记载:“禁中与贵家皆此日赏菊,士庶之家亦市一二株玩赏。”沈竞《菊名篇》还提到,临安近郊的花卉基地马塍,会在每年重阳节举行盛大的“斗花”,奇异菊花品种多达80余种。
明清时期的北京也是著名的艺菊中心,王公士庶都有艺菊、赏菊的风俗。明代秦兰徵《天啟宫词》记录了当时重阳节宫廷菊展的盛况:“好事者绕室列菊花数十层……望之若山坡然,五色绚烂,环围无隙,名曰‘花城。”这与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菊花台场景别无二致。
清代民间的菊会、菊展活动更为繁盛。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赏菊》记载:“秋日家家胜栽黄菊,采自丰台,品类极多……酒垆茶社,亦多栽黄菊,于街巷贴市招曰:‘某馆肆新堆菊花山可观。”连酒楼茶社也会专门布置菊展、打广告来招揽顾客,可以想见当时北京城赏菊风气之浓厚。
比德:生成傲骨秋方劲
关于赏花,北宋邵雍有《善赏花吟》诗云:“人不善赏花,只爱花之貌。人或善赏花,只爱花之妙。花貌在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邵雍认为,赏花关键在于花之精神,而非颜色。赏菊之妙,亦不脱此旨趣。
自屈原《离骚》中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后,菊花便被赋予人文意义,被比拟为君子、隐者、志士,成为高洁美好的人格象征。
曹丕《九日与钟繇书》中说:“群木庶草,无有射地而生;至于芳菊,纷然独荣。”一语道出了菊花傲霜凌寒的独特品质。《论语·子罕》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菊之耐寒,也被古人视作优秀品格的一种体现,这种“以物比德”的审美传统,深深地影响着后世,尤其是儒家的审美观。
三国时期钟会的《菊花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菊花赋。尤其重要的是,钟会总结了菊花的“五美”:“圆花高悬,准天极也;纯黄不杂,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劲直也;流中轻体,神仙食也。”菊花的这“五美”既有阴阳五行观念、长生思想,也有独立的人格象征,丰富了菊花的人文审美范畴。
如果说屈原是菊花审美观念的起点,那么陶渊明就是菊花审美内涵和象征意义最重要的奠基人。他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开创了一种遗世独立、悠然自适的隐士情怀;他那“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的赞誉,体现出菊花凌寒不屈、清贞绝俗的人格象征意义。陶渊明的出现,为菊花注入了新的文化意蕴—高洁情怀和傲骨精神。故此,辛弃疾在《浣溪沙·种梅菊》词中才会说“自有渊明方有菊”。
陶渊明以后,人们常把菊花比作不趋炎附势的君子。而以菊花的早植晚发、不畏寒霜来比喻君子的“耿介拔俗”,这也成为咏菊文学的主题思想之一。
在唐代,陶渊明的“采菊”意象也产生了新的含义—以菊不被采摘比喻怀才不遇。李白在《感遇四首·其二》中就有不遇之叹:“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明代唐寅《旅馆题菊》云:“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诗人以“菊花无主”表达了人生失意和羁旅愁情。
菊花还寄托了诗人们对家乡的无限思念,表达了漂泊游子的无尽乡愁。唐代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诗云:“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诗人因安史之乱被迫离家,只能遥想故乡的菊花来抒发思乡之情。杜甫的名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更是表达了他担忧国事、思乡、感叹身世等复杂情感。
菊花“不随众草出”的特性,还与叛逆抗争的精神相关联。唐末黄巢《不第后赋菊》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句句赋菊,又句句言志,该诗也是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艺术灵感之一。朱元璋也有《咏菊》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诗歌体现出一代开国君王的王者风范和顽强的战斗精神。
宋人还将菊花与爱国志士相比拟。南宋诗人陆游曾因力主抗金几度被罢职,但其爱国之情却矢志不渝,他在《晚菊》诗中说:“菊花如志士,过时有余香。”在陆游眼中,高洁坚贞、大节刚凛的菊花就是仁人志士的化身。
南宋灭亡之后,菊花经霜不凋的品性更成为宋代遗民不向外族统治者屈服的象征。宋末画家郑思肖曾为自己的一幅菊画题诗云:“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该诗借菊花枯死后花瓣不落的意象,表达出至死不渝的爱国情操,而菊花也成为民族气节的最好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