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

◎王启瑞

阿平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疤，隔远了看，就像一条白色的大蜈蚣扒在他的肚皮上，阿平不爱洗澡，露出的身体是黑黢黢的，所以那条白蜈蚣分外明显。我第一次见他光着膀子时，就被这条白蜈蚣吓得不敢靠近。听村里的人说，阿平的肚子上原先是没有这条白蜈蚣的——这简直是废话，那是他小时候放牛，躺在林子里睡着了，蚂蚁从他的肚脐眼里爬了进去，那些蚂蚁在他肚子里咬他的肠子，痛得阿平在地上打滚。后来去医院开刀，把那些可恶的蚂蚁捉了出来，这才在肚子上留下了这个白蜈蚣。据说那些蚂蚁从他肚子里被掏出来时，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劲儿地想钻回阿平的肚子里。小时候，我对蚂蚁钻进阿平的肚子这个说法深信不疑——除了蚂蚁被掏出来时还是活的，所以我在田间地垄玩耍时，从来不敢光膀子，更不敢往地上躺，甚至一看见蚂蚁，就主动退避三舍，我可不希望我的肚子上也趴着一条白蜈蚣。

阿平唯一的工作就是放牛，他不用像我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羡慕他很长时间了。他每天在山林里穿梭，想来陪伴他的就只有那头大黑牛了，难怪他会躺在林子里睡着，怪无聊的。每当放学回家，丢下书包的我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林子里找阿平玩。村里林子很多也很大，但我从来不怕找不到他，我们会在前一天约定好，他会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我，他从来不会骗我。我把在学校里好不容易背会的九九乘法表背给他听，他只是嘿嘿嘿地傻笑。我把拼音的拼法告诉他，并告诉他——他的名字是p-ing平，他以为我在骂他，追着我满山地跑。阿平最爱折两根树枝，给我一根让我跟他比武。他可不傻，每次他手里的树枝都要比给我的树枝粗和长，我打不过他，再说他本来就比我大好几岁，个子要高我好几寸。每次被他打败，我都发誓再也不找他玩了。每次他都赶紧把手里的又粗又长的树枝换给我，让我继续跟他比划，然后就是被我打得哎呀直叫，落荒逃窜。那时，我们玩得很开心，每次都要玩到夜幕阑珊，母亲唤我回家吃饭，才挥手告别。

这天离别时，阿平说他又有新玩法了。第二天放学，我迫不及待地从学校一路狂奔，没有回家就背着书包去林子里找到了阿平。阿平用树杆做了一张弓，弦是从他身上这件毛衣上抽下来的，他一定试了很多次，因为他身上的这件毛衣已经遮不住他的肚子了。见我欣喜，他搭了一支歪斜的树枝作箭，信心十足地往树上瞄准，就像是有一只大肥鸟正站在高高的树杈上被他瞄准一样。我高呼发射，那支歪斜的箭刚离弦，扭扭捏捏地摇摆了两下就落到了阿平身前的地上。我仿佛是听到了树杈上有只大肥鸟正捂着嘴巴嘲笑。阿平傻呵呵地乐个没完。我是聪明的，我不仅知道发射的箭需要直，还知道需要粘根鸡毛来保持它的平衡。鸡毛是找不到了，我折了一根还算直的树枝，夺过了阿平手里的弓，迫不及待地要给他做一个示范。一个满弓，瞄准了远处，我才不会往树上瞄，我怕看笑话的鸟儿们躲过了我的箭，再合起伙来嘲笑我。我还没来得及松手，箭未离弦，“噗”的一声，弦断了，弓的两端弹出去，又倔强地在我的手里弹了回来，打在我的脸上。瞬间我感到嘴里麻木的，腥腥的。当我发现我的一颗门牙掉了出来时，我害怕得大哭起来。阿平还在旁边笑，捂着肚子笑。他好可恶，我一定要告他的状。我哭着骂他的烂弓，我说我要告诉他爸妈，他才害怕起来。我捡起了我那无辜可怜的门牙，攥在手里，跑向家去。阿平呆呆地说我可以骑他的那头大黑牛，我也没有回头。

那晚我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我换牙迟，正好掉的门牙还没有换过，可以长新的出来。但是母亲还是发了火，当晚就领着我去阿平家算账，阿平吓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家。最后，阿平的父母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让阿平跟我玩儿了，才平息了这次风波。那晚母亲领着我往回走时，我听见了身后传来阿平的嚎叫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被打得受不了了。

从此之后，母亲看管我很严了，放学后也不要我出去了。我搬了板凳在院子门口做作业，不时地望向外面的林子，想着阿平一定是在眼前的这片林子里放牛，猜想他是不是又有好玩的玩意儿了。

有一天，我正看着在我面前飞舞的蜻蜓发呆，蓦然听见远处的林子里阿平在叫我。我兴奋得跳起来，趁母亲没注意，我跑了出去。我们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阿平给我展示着最新的玩意儿——弹弓，我用它打碎了许多庄稼。他也允许我骑他的大黑牛，那牛背真是又高又滑，牛也不乖，总是不听我的话，它只听阿平的话，阿平要它慢慢走，我才敢骑上去。阿平陪我玩了整个童年。

慢慢的，面对阿平在家门口的呼唤，我开始不理睬了。因为我发现阿平越来越傻，不，也许是我越来越聪明了。那些曾经痴迷的“刀剑拼刺、拿棍捏棒”，现在看来都幼稚到我不愿意再去提。母亲常揶揄我说：阿平在叫你，你不去？我羞得没办法，好想忘掉阿平。

高中，我去县里上学了。我的世界里不再有阿平了。每到周末回家，尽管我耻于去找他玩耍，但仍然还能听到他的消息。听说阿平还在放牛，只是大黑牛已经变成了老黑牛，所以卖掉了，换了一条小黑牛，不知道小黑牛会不会像大黑牛一样听阿平的话。我知道我偶尔还是会怀念跟阿平在一起玩耍的日子，尽管我不会承认。直到后来听说阿平偷看了村里的小薇洗澡，我便强迫自己去完完全全地忘掉他，千万不要与他有一丝的关系，就算是过去了的曾经，也要统统忘记。

偷看小薇洗澡的事是这样的。阿平成年后，总爱去小薇家附近放牛，好事狡黠的村民们总爱以此来撩拨阿平，阿平从不吝啬自己的感情，大大方方地说小薇真好看。那会儿小薇正值闺中待嫁，当然受不了傻阿平的这番“骚扰”，更受不了村民的戏谑，每每出门干活，也要父母陪在身边。因此，阿平被小薇的父母不知骂了多少回。阿平面对辱骂，“不知羞耻”的傻笑更让小薇一家人伤透了脑筋。阿平的父母似乎在这件事上很沉默，只是在别人调侃他们的傻儿子迷上了漂亮的小薇时，喃喃地说过：我们怎么攀得上人家嘛。故事如果以小薇的出嫁而结束，这不失为一段为之可悲的单恋故事，久而久之阿平对小薇的痴爱也会渐渐地消失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阿平一定是被异性的吸引冲昏了头脑，一定是忍不住了。他能成功偷看到小薇洗澡，肯定在她家背后的沟壑里藏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扒在窗缝前看了多久 （我倒是希望他彻头彻尾地看得清清楚楚，否则就太划不着了），当小薇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就预示着阿平的命运从此发生改变。小薇一家人加上平时也不甚来往的叔伯几家把阿平堵到了山脚下，拳脚相向是自然的。阿平也真是笨得可怜，竟然不往自己家里跑，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不敢依赖父母。

阿平不愿回家，但还是被拧回了家。阿平的父母看见一群素日里就没有来往的小薇一大家人拖着满身是泥，满脸是血的阿平气势汹汹地来算账时，根本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蔫儿着去忍受这世间最恶毒的辱骂和诅咒。谁叫他们摊到这样一个傻儿子呢。

阿平在家躺了好几天，听说是大病了一场，这一点也不奇怪，谁也受不了几个壮汉的轮番拳打脚踢。等他醒来时，似乎更傻了，行动迟缓起来，正当二十出头，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家里也不放心把牛给他放了，他只能在村子里瞎转悠，总是咧着嘴笑，逢人就说小薇真好看。这又让气不过的小薇家人撵着他打了好几次。

我很同情他，但又不想与他有瓜葛。让人知道我与一个偷看女人洗澡的傻子要好，这还不如就说我偷看了女人洗澡。

多年以后，我从外地回到老家过年。朋友们望向我的身后，示意我说有人叫我。我假装很吃惊，其实我早就看见阿平在街对面冲我摆手了，所以我这才背对着他的。成年人总是要标榜一些成熟和体面，谁会去承认儿时的幼稚和那不体面的玩伴呢。在提示下，我无奈地转过身，看见阿平衣衫褴褛，活像是这街上的乞丐，顶着一头打着结的油腻头发，满脸污垢，胡子拉碴，傻笑着，就像捡到了钱一样开心，佝偻着身子前后大摆着手臂，踢着正步滑稽而可笑地穿过马路朝我走来。衣冠楚楚的朋友们纷纷目瞪口呆看向我，我知道他们想问我：你认识？我难堪极了，不知道要不要去回应阿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朋友们已经看见了他，他也橐橐地走到了我跟前，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朋友们都纷纷退让开来，我躲闪不及，他那双同样污垢满满的双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使劲往下按，我微微蹲了一下，摆脱了他，他热情地又一手抓住了我的肩膀要与我寒暄。但是一张嘴，他却好像又说不出什么，而我看见的，只有他那一口肮脏的黄牙。我把目光瞥向别处，一边用手挡住他热情贴近的身体，一边勉强着问他去哪里，他咿呀着说不出一句成型的句子。我回头看着朋友们吃惊和嘲笑的表情，我彻底被他逼得面红耳赤，我不客气地说，别靠我这么近，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他却好像是听不懂一样，扭曲着身体大笑着，像极了林子里的那个阿平。当他的口水溅到我脸上时，我彻底怒了，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恶狠狠地叫他“滚”。他这才放开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赶紧随朋友们逃开来，一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离开的我。耳边响起了那句小时候阿平常常挽留我的话：你可以骑我的大黑牛。我有些于心不忍，责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但是当朋友们问我是否认识这个疯子时，我还是体面地说不认识。

除夕夜的饭桌上，心里愧疚的我故作无意地问母亲，阿平最近怎么样了。母亲说，大过年的，说他干嘛。怎么了，还有人打他吗？我这样一问，我的心里就开始难受起来，今天在街上分明自己就打了阿平一个耳光。母亲说，没人打他了，他彻底废了，像个乞丐一样四处游走，话也说得不清楚了，常常待在外面，睡在街边，有人见他可怜会给他点吃的，要是没吃的了就回家找吃的，吃了就又跑出去。他家里人不管他？母亲说，怎么管？管不了，总要跑。

夜晚，我辗转来到街上，找到了阿平。他正坐在街边发呆。我犹豫着，满怀愧疚地坐到了他的旁边，他看见我，又开心起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肩，咿咿呀呀地说个没完。这次我没有躲开。我仿佛能听懂，他说的是小时候我们在林子里的那些嬉戏玩耍、追逐打闹的往事。我发现阿平身上有我早已丢失的东西，在他这里，我仿佛可以得到一些自我原谅和安慰。

昏黄的路灯照着街上稀疏的行人，行人的影子被拉长又压短。

阿平木讷地望着街道尽头。

我对他说，过年了，回家吧。

他没有说话。

我问他，在看什么。

他含糊不清却又明明白白地说：“小薇，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