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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父亲回家

2020-11-20■宋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老弟姐姐母亲

■宋 丹

一大早,晓峰的姐姐用瓷碗蒸了两个鸡蛋。她特意没给太多水,这样蒸出来的鸡蛋就比较干,且表面微微凸起,看上去很有些蛋糕的模样。她别出心裁地把胡萝卜切成又窄又薄的小片片,在蒸蛋上摆出“八十”的字样。一个颇具创意的“生日蛋糕”就制成了。晓峰的姐姐给它拍了照片,发到家庭群里。

而晓峰正在汉阳医院陪护父亲——父亲刚刚用过早餐,靠在床上休息。老人头发稀疏,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无神。大半个脸被呼吸面罩盖住,急促的呼吸让面罩的橡胶皮鼓起又收缩……晓峰看看表,离医生查房还有段时间,就到卫生间洗手。晓峰边洗边默念“七步洗手法”,用纸巾擦干手,掏出手机喷上酒精消毒,然后回到父亲床边准备翻看新闻。这时听到手机“叮咚”一声响,打开微信,就看到了姐姐发的照片。晓峰并没意识到姐姐制作的“蛋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就递给父亲看。

“几号?”父亲眯缝着眼有气无力地问。由于隔着呼吸面罩,父亲的声音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1月30号。”晓峰回答。

“农历。”父亲有些急,激剧地咳嗽起来。然而,并没有痰。

晓峰想了想,想不起来。他知道眼下是在春节期间,可这个春节啊,过得哪有一丝半点儿节的味道?又哪有心思去关心过到了节的哪一天?他用手机查了查,说:“正月初六。”

“你妈的生日。”父亲说,他做了个手势,要晓峰把床再摇高点。

“干什么?要去卫生间?”晓峰问。

父亲摇摇头,指了指晓峰的手机。晓峰明白了,父亲是要给母亲打电话。

晓峰蹲下身子轻轻摇,床背像高射炮的炮筒缓缓升起。父亲双手撑床,用力挺着腰背,想把身子坐直。但这个在平时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始终无法完成。他放弃了努力,颓然倒在床背上,沮丧地看着晓峰。晓峰张开双臂,拦腰合围抱着父亲,把他的身子扳直。父亲本就瘦弱,这才半个月时间,体重又轻了不少,即便他不能配合晓峰的动作,晓峰也没费太大力气。

晓峰拿起手机要拨号,父亲摆摆手制止了他。父亲把手放到呼吸面罩上,要将面罩取下来。晓峰说不行。父亲很生气,用力拉。晓峰无奈地摇摇头,帮他取下面罩。父亲静静地坐着,慢慢调整气息,积蓄力量。他觉得大概好一些了,扭头看向晓峰,点了点头。晓峰拨通母亲的电话,说爸要跟您说话,然后将电话交给父亲。父亲又定了定神,再积蓄力量,对着话筒大声说,生日快乐!这四个字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发音清晰,中气十足。母亲在电话里讲了什么,晓峰不知道,只听父亲说,嗯嗯,我很好,你们都要好!说完,父亲急急挂断电话,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手机丢到被子上,脸已憋成酱紫色……

晓峰的姐姐和母亲在家里“对峙”。

姐姐精心制作的生日蛋糕,母亲坚决不吃。

“你爸还在医院住院,我哪有心思过生日!”母亲说。

“我费力做了一场,您总得给点面子撒。”姐姐撒着娇,把手机递给母亲看,“群里都在祝您生日快乐呢,哟,还有红包!”

“都不讲良心!”母亲板着脸,把手机推开。

“妈,您这就冤枉我们了啊。”姐姐装作很委屈,“爸的病要治,你的生日也要过啊。怎么就不讲良心了?”

母亲叹口气。

“你爸住院有半个月了吧?”隔一会儿,母亲问。

“嗯,爸是1月15日去的医院。前列腺炎,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说。

“85岁,也算高寿……”母亲喃喃自语,“唉,你爸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妈,您瞎说什么呢?!”姐姐跺脚道。

母亲低着头抹眼泪,不再做声。

晓峰的姐姐也躲到卫生间抹眼泪。她心乱如麻:父亲于1月13日开始发热,小便解不出来。15日,他提一个小包独自走进汉阳医院,医生诊断为前列腺发炎,收治入院。此后,一直高烧不退。1月20日,CT检查显示父亲肺部感染,转入呼吸内科病房。1月24日确诊为新冠肺炎——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往年的大年三十该多么热闹啊,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年饭,看春晚,发红包,致祝福,欢快祥和,其乐融融……哪像今年,武汉封城,父亲确诊,一大家11口人被分割在6个地方,年夜饭没了,更无心看春晚,无心调笑嬉闹,家庭群里,悄无声息……

父亲的来电打破了僵局。母亲听父亲说话声音洪亮,心情好多了。姐姐乘机哄母亲把蛋糕吃下。

“妈,看一下电视吧?”吃完蛋糕,姐姐说。

母亲摇头。

这让晓峰的姐姐大惑不解,看电视曾经是母亲唯一的消遣,可自打武汉封城以后,母亲再也不看电视。好几次她担心母亲无聊,提议要打开电视,母亲总是抿着嘴,咬着牙,使劲地摇头。

谜团在数日后解开。

那天,晓峰的姐姐刷微信,看到一则消息,是关于解放军星夜驰援武汉的。姐姐告诉了母亲。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没当多大个事儿。这些日子,手机上满是各地医疗队援汉的消息。没想到母亲听后眼睛一亮,一直紧绷的脸松弛下来,说,我要看电视。从不知政治为何物的母亲竟然看了新闻联播。当她看到解放军在机场整装待发的画面时,裂开嘴笑了,说,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对于人民子弟兵的无比信任,是晓峰的父母那一辈人特有的情感!

姐姐这才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母亲是害怕看电视啊!电视里每天不间断播放关于新冠肺炎的新闻,那一个个连日暴增的数字、那一幅幅紧张悲催的画面,无不让人心惊肉跳。虽然他们从未对母亲讲父亲确诊的事,母亲也不曾问过。但精明的母亲一定感觉到了,只是双方都在刻意回避,不去点破罢了……姐弟三人只能眼见母亲整日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很少吃东西,面颊一天天凹下去,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

这以后,母亲精神明显好转,饭量增加,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走路也轻快起来。

2月1日,晓峰和老弟接到医生通知,市里决定腾空汉阳医院,所有在院病人都要转入相关定点医院。“你父亲将转到金银潭医院,接病人的车马上就到,请做好准备。”

这个消息,让兄弟俩喜忧参半。金银潭医院是武汉市传染病专科医院,仪器设备先进,技术力量雄厚,近期又有解放军陆军军医大学及上海、江苏、福建等地医疗队千余名医护人员驰援进驻,其中不乏国内一流专家。所以,他们相信,父亲到金银潭医院后能够得到更加专业、有效的治疗,这是可喜的。忧的是,同时患有前列腺炎的父亲身上插着尿管,行动极其不便;手又抖得厉害——吃饭时,一双筷子便在碗里乱戳,敲得瓷碗叮叮作响,就像节奏急促而混乱的打击乐,饭菜吃不到嘴里,还弄得满铺盖都是——住院期间,父亲的一日三餐都由姐弟三人喂食。到金银潭医院后,父亲将接受完全隔离的治疗,那么,父亲的吃喝拉撒谁来护理?没有他们在身边,父亲会不会觉得孤独无助?

还有,父亲会不会同意转院,他们又该怎样跟父亲解释?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明确告知父亲他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事。

兄弟俩犹豫着。

“直接说吧。你说。”眼看时间不等人,老弟下了决心。

晓峰点点头,走到父亲床头。

“爸,跟您说个事儿。”晓峰小心翼翼地说。

“你讲。”父亲微闭着眼半靠在床上,听见晓峰说话,把眼睁开,扭头看向晓峰。

“医生说要转院。”晓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什么时候?”父亲的平静超乎晓峰的意料,仿佛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晓峰心里一疼。

“马上。”

“好。”父亲侧了侧身子,要起来。

“别慌,等车来。”老弟赶紧上前,把父亲的身子扶正,同时拢了拢被角。父亲畏寒,肩头不能露在外面。

“爸,到了那里,您要听医生的话。”晓峰想着父亲即将独自面对一切,鼻子发酸,又叮嘱道。

“嗯。”父亲点点头,乖巧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爸,有一点您一定要记住。”晓峰还是不放心,“吃饭、喝水、上厕所,都要找护士帮忙。不舒服也要跟护士讲,不要硬撑着。万一摔着碰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紧闭着眼,没回应晓峰的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晓峰滔滔不绝地说着,父亲突然问:“你妈和你姐呢,还好吧?”

“都好,您放心。”晓峰愣了一下,老弟已抢先回答。自父亲住院以来,一直是晓峰姐弟三人轮流护理父亲,且姐姐付出更多。父亲确诊为新冠肺炎后,姐姐心急火燎,加上长期疲劳作战,竟然发起烧来。兄弟俩再也不敢让姐姐到医院。姐姐发烧的事兄弟俩没有告诉父亲,但一直坚守在医院的姐姐突然几天不露面,父亲不会不觉得异常。至于母亲,父亲每天都要问一声是否安好的。

“唉,活到最后,成了家里的罪人。”父亲不做声,好半天,突然喃喃自语。

“瞎说什么呢,什么罪人?”晓峰和老弟说。

父亲摇摇头,不说话,眼角滚下一滴泪珠。

一晃,父亲转入金银潭医院已10多天。

这期间,姐弟三人隔天会给父亲打电话。只是,父亲这两年听力急遽下降,如今又戴着呼吸机,听不太清他们说话,往往他们问东,父亲答西。所以每次与父亲的通话,不过是电话两头的人自说自话而已。但他们还是坚持打。他们要从父亲的声音里,判断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要让父亲知道,家里人都关心着他,他不是一个人在与病魔作斗争。

更多的关于父亲的信息来自于父亲的管床医生。管床医生姓王,晓峰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见过面,但从电话里,感觉她是一位温和、善良、有责任心的中年女性。她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要与晓峰通一次电话,介绍晓峰父亲的身体状况、治疗情况等。从王医生那里,晓峰了解到:父亲肺部炎症没有明显好转;指血氧饱和度在高流氧状态仍不到90;患有多种基础性疾病,预后不太好;近来情绪比较低落,食欲不佳;有次自己爬起来上厕所,差点摔倒……

“那怎么办?”晓峰很焦急。

“这个病,主要靠自身免疫力,精神状态很重要……要多打电话……”

“电话经常打。可他不听啊,耳朵也不好……”

“那就写信。很多家属给病人写信,效果很好……”王医生建议。

姐弟三人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商议由晓峰来执笔。“就是跟老爸聊聊天嘛,用书信的方式。”姐姐在微信里说,后面还加了个“微笑”的表情。

晓峰会心地一笑,眼前闪回出这样一组镜头:夕阳下,暑气渐消。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路边有农田和池塘;路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畔柳树成行。一对父子在小路上散步。父亲约摸四十来岁,身材高大魁梧;儿子只有十来岁,瘦瘦精精。他们边走边兴奋地聊着什么,时而大声争辩,时而蹙眉凝思,时而开怀大笑……

这对父子,当然是晓峰和他父亲。孩童时期,父亲就是通过这种平等的、散步聊天的方式,教给晓峰知识与人生的道理。那一个个场景,每次回忆起来,总让晓峰感到温馨,脸上禁不住浮出笑容。

“爸:”晓峰微笑着,提笔写道。但他刚写了一个字,眉头就紧蹙起来,手中的笔如有千钧。他的思绪,再一次游离开去。

有多久没给父亲写信了呢?

曾经,他和父亲间的通信是热烈而频繁的啊!

那是初中毕业后,晓峰到武昌县读师范,当时交通不便,他极少回家,父亲便改用笔谈,亦即书信的方式,与他聊天。

晓峰的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他显然很懂得因势利导并对子女在不同的年龄段施以不同的教育。晓峰读师范时,刚满15岁,年纪尚小且初次离开父母,对陌生环境颇不适应,内心惶恐,时时想家,这个阶段父亲给晓峰的信,便多以生活上的关照为主,凡衣食住行,莫不细致入微,反复叮咛;待到二三年级,则多谈人生、理想、治学,强调做人需堂堂正正,为学需痴迷坚韧,行事需脚踏实地。

晓峰至今保存着父亲写给他的所有书信,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对自己的人生仍有指导意义。父亲走后,当他再次翻阅这些信件时,有了新发现:父亲写信,多用毛笔,一纸行楷,筋力老健,颇有风骨;偶有用钢笔写的,则歪歪扭扭,字迹混乱,显然是手抖的缘故。父亲手抖的毛病,在晓峰印象中,有10多年了。而且,父亲的手抖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即是手握毛笔稳而有力,而握钢笔则抖动不止。晓峰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但推测父亲的手抖,是年纪大的缘故。现在看来,父亲的这个毛病,至迟在中年时期就有了,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严重。

读师范期间,对于父亲的来信,晓峰都是回复了的,且有时会主动给父亲写信。这从父亲给他的信中可以寻到线索。只是,写给父亲的信都不曾保留,信中他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至少证明,那时他与父亲的书信交流,是顺畅、轻松而愉快的,一如他们在乡间小路上的散步聊天。

参加工作以后,父子间交流渐少,责任在晓峰。父亲一定是有话要说的,尤其是晓峰调至武汉的某个市直机关且担任了一点小小的职务后,父亲更是担心晓峰走歪路,每有家庭聚会,不免要告诫一番。这种谈话显然难以轻松,总是把餐桌的氛围搞得很紧张。而作为告诫对象的晓峰,往往又心不在焉,甚至显现出不耐烦——所以,每次谈话,都是父亲欲言又止,旁敲侧击,终至半途而废。几番下来,父亲便重新祭出“笔谈”的法宝,把要说的话写进信里——“人老了,不免唠叨,望儿不厌其絮琐。”信的主题也是永恒的:“望儿做到独善其身”“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

这段时间父亲写的信,晓峰都读了,且收藏了,但没有回复,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反馈。

在晓峰看来,父亲的想法离这个时代隔得太远,他那一套马列式说辞酸腐而陈旧。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能够说什么呢?

对此,想必父亲非常失望吧?

“我老了,再也管不着你们了。”偶尔,父亲哀叹。

他再也不给晓峰写信。

父子间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就此终结。

“哥,你磨唧什么呢?快写啊!”老弟的声音把晓峰的思绪拉回来。他想了想,决定捡紧要的写。

爸:

您一定要坚强,配合医生做好治疗,有困难找护士。妈妈很担心您,盼望您早日回家。

写完他把信递给老弟看。老弟说,就这些?太简单了!

“不能太长。长了老爸看得累。”晓峰解释。

“爸一生为人自持,性格刚强,生怕麻烦别人。但他现在生活不能自理,没有护士帮助,吃喝拉撒都成问题。那句‘有困难找护士’太简单了,要再强调一下。”老弟说。

晓峰想了想,又写:

非常时期,儿等不能环侍您的左右,实为无奈之举。现在金银潭医院的医生护士就是您的亲人,他们会竭尽全力照顾您。我们知道您一向怕麻烦别人,但您想过没有,小的事情如果不跟护士讲,不寻求帮助,则可能酿成大的祸患。到时不仅您吃亏,也会让医生护士更受其累吧?这一定非您所愿。

老弟点头认可。晓峰把信发给姐姐看。姐姐提出,要帮助父亲解心结、树信心。晓峰又写:

爸,肺炎感染并不可怕。医生说您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要不多久,就可以出院呢!

我们都很好,妈妈也很好。盼望您早日康复,一家人团聚一起,其乐融融。

信末落款署姐弟三人的名字。信送到住院大楼的门口,写上父亲的姓名、楼层、床号,由“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转交。

在后来的电话中,父亲说他收到了信。“我听话,好好治疗。”他在电话里说。

父亲的病情似乎也在向好的方向发展。2月19日下午,他分别给晓峰的妈妈、姐姐、老弟及晓峰打了电话,问每一个小家庭每一个人的情况,听到他们回答都好时,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他说话的声音洪亮,语调轻松,好像卸下了千钧重担。

晓峰姐弟三人觉得,这是那封信收到的效果。

晓峰的手头保存了一份2020年2月22日的《长江日报》,上面登载了如下消息:

1、习近平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疫情蔓延势头得到初步遏制,全国疫情发展拐点尚未到来。

2、陈一新督导检查方舱医院、隔离点:建好方舱医院是为了更好治病救人。

3、王忠林再度暗访社区封控管理:发挥各级党组织作用,打好疫情防控人民战争。

4、40家机构同时开工,日均检测量达1.4万份:武汉市核酸检测存量全面清零。

5、新增出院数首超新增确诊数,空余床位增多。

……

显然,武汉的疫情防控已走过了最初的慌乱与无序,开始向好的方面发展。不出意外的话,在不久的将来,疫情终将得到控制,等到春暖花开时节,人们将走出封闭的小区,自由拥抱大自然。

然而,这一切,晓峰的父亲看不到了。

就在这一天,晓峰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新型冠状病毒,这个阴险、狡诈、凶狠的病毒,在武汉已经看到抗疫胜利的曙光的时候,残酷地、无情地夺走了这位八十五岁老人的生命。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

2月20日上午,晓峰的父亲因血氧饱和度一直徘徊在80左右升不上来,转入重症监护室。

2月22日下午四时半,晓峰接到重症监护室通知,父亲于下午4时15分心跳、呼吸骤停,正在实施抢救。

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晓峰举着手机呆呆地定在那里,面色煞白。

半个小时后,医生再次给他打电话,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没把人留住……

晓峰眼前一黑。他的世界崩塌了。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时,子女、家属都不在身边,孤单,寂寞,没有告别……在父亲走后居家隔离的日子,晓峰和老弟每念及此,就痛心不已。

他们想到了送父亲去金银潭医院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才到金银潭医院。这里地处郊区,黑暗中几栋孤零零的楼耸立在院落里。晓峰和老弟搀扶父亲下了车,准备送他去病房。一名穿防护服的中年女子像门神一样守在住院部大楼前,“里面是感染区,不能进。”她说。“我父亲行走不便。”兄弟俩解释。“有人下来接的。”她又说。兄弟俩停下来,她让他们退后。他们远远地看着父亲。父亲靠着墙,身形瘦弱,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会吹倒。这曾经是我们的山啊,那样高大、魁梧、身姿挺拔——兄弟俩不由黯然神伤。父亲扭头看着他们,眼里满是不舍、无奈与无助。他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张开口。

过不久,一名男子从楼里走出来,喊晓峰父亲的名字。父亲应了一声,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低声说着什么。随后,他从楼道里推出一辆轮椅,父亲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想自己坐上去。但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实在是高难度的,他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晓峰和老弟一惊,急奔上前,立刻被中年女子喝止。男子伸手扶住晓峰的父亲,又喊中年女子帮忙,一起把父亲搬上轮椅。男子推着轮椅往里走,进到楼内,父亲又回头看兄弟俩一眼……

这是父子三人最后的凝望。这一望,即是告别。

一别成永远。

“早知道这样,那天该好好陪陪爸。”老弟懊悔地跟晓峰说。

晓峰还想到了父亲在2月19日打的那一通电话。由此他相信,父亲对自己的离世是有预感的。他抓住了生命中自己还能把握的仅有的时光,攒足力气,给家人打了最后的电话。是的,那不是回光返照,那所谓的“声音洪亮”,是父亲刻意“做”出来的,为此,他耗费了所有的精力。

那天,父亲在听说全家都安好时,如释重负地说了两遍“那就好”。这句“那就好,那就好”,成为他留给家人最后的话。

他是带着对家人的无限眷念走的啊!

清晨六点半,晓峰举着伞走出家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伞面上,让伞变得沉重。一阵风吹来,呼地把伞掀起,扯得他接连后退几步,雨点砸在面颊上,又冷又疼。他恼怒地爆了句粗口,使劲稳住伞,同时拢一拢外套,把自己包紧。经过小区门口,志愿者从帐篷里出来给他量了体温,验看了健康码,这才放行。路边,一辆黑色CRV眨着眼,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跺着脚说,好冷,好冷。老弟没理会他,对驾车的外甥说,不早了,走吧。

汽车在空旷的大街上悄无声息地向前疾驶,就像行进在青藏高原的无人区,又抑或,城市还在睡梦中没有苏醒。平常这个时间,街头早已喧闹起来,到处洋溢着勃勃生机:马路上,汽车排成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电动车在汽车的夹缝里叫嚣着左冲右突,蜿蜒蛇形;骑自行车的最为狼狈,他们的非机动车道被占,只好摇着铃铛跑到马路当中,摇摇晃晃间险象环生。路边的小吃店、早点摊聚满了人,食客们或坐或站,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热干面,开始了一天的幸福时光……那该是多么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气息啊!可是,自打1月23日封城以来,武汉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就进入冬眠,静止,凝固,空阔,寂寥,了无生气,一如眼前所见。

这一天,是2020年3月27日,晓峰的父亲离世的第35天。

他和老弟带着外甥去接父亲回家。

七时许到汉口殡仪馆,雨依旧缠绵地下着。工作人员在接待大厅门前搭起雨棚,长长的一溜,蜿蜒着,像送别的长亭。是的,这里本是送别的地方,是生者与逝者的最后告别地。然而,今天,所有的来人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迎接,迎接孤独地待在那黑色暗格里的逝去的亲人。人们簇拥在雨棚下,手里拿着待验的资料,跟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表情木然,沉默无语。

两个小时后,晓峰抱着骨灰盒来到3号厅的骨灰领取窗口。工作人员在桌上铺了一块黄色金丝边的红绸布,再把骨灰盒搬到红绸布上摆正。他问了晓峰父亲的姓名,转身去取骨灰。不久,他捧着一个鼓鼓的黑色绸布袋子过来。“这里面,装着我父亲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化作了一捧灰呢?”看着漆黑的布袋,晓峰不觉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在眼眶里打滚。工作人员要将骨灰放进盒中,晓峰说别忙!他抢过骨灰抱在怀里。

“爸,您答应过我们要好好治疗的啊,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手捧父亲的骨灰,晓峰喉头哽咽,欲哭无声。

老弟也眼角湿润,他抹了抹眼睛,轻声说,哥,让爸安歇吧!

晓峰定一定神,把骨灰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双手接过,轻轻放入白色大理石骨灰盒,盖上盒盖,揭起红色绸布,对角系好,再捋一捋,让绸布平整些,他后退一步,对着骨灰盒鞠一躬,然后双手捧起骨灰盒递给晓峰。晓峰把骨灰盒抱在怀里,说,爸,我们回家。

眼泪再也禁不住,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兄弟俩把父亲安葬在汉阳的扁担山公墓。因为这个公墓,这一带的地名叫做“永安堂”。墓地背依巍巍青山,前方了无遮拦,据说,这样的地形,风水不错。

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葬礼”,只有三个人参加,没有鞭炮鸣响,没有香烛缭绕,没有纸钱纷飞,只有父亲写下的那本薄薄的《记忆》作为陪葬,只有一片片菊花花瓣纷纷洒落在冰冷的墓石上。

爸,您安息吧。我们会经常来看您。兄弟俩带着外甥跪地叩首,默默祷告……

4月4日,清明节。上午10时,晓峰坐车行进在沿江大道上。车来车往。这是封城73天后的武汉,已然渐渐苏醒。突然,防空警报拉响,凄厉呜咽;路口所有方向的信号灯都变成红色,奔跑的车辆全部停下,喇叭齐鸣;隔着防洪墙,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厚重。晓峰下了车,站在路边,垂首默哀。周边也有不少人走下车来,连同行人一起,驻足默哀。

整整三分钟。

爸,您看到了吗,武汉,这座渐已解封的城市,现在为您,为所有在疫情中逝去的生命,再次停滞三分钟。

不仅是武汉,在北京、上海、广州,在雪域高原,在琼崖海角,在中国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同样的场景在呈现。

天安门下半旗,新华门下半旗,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驻外使领馆都下了半旗……

这是以国家的名义,为一个公共卫生事件的逝者举行的祭奠活动。

这一刻,江水呜咽,山川悲鸣,亿万同胞泪飞如雨。

爸,您孤独地离去,“葬礼”又是那样的简单,现在有了这个国家的仪式,您在天之灵,能够得到一些慰藉吗?

爸,愿您安息!在另一个世界,再无病痛!

宋丹,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楚天乐道骑行团团长。骑行过川藏线、丙察察线、青海湖、太行山、大别山、武陵山等,徒步墨脱。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幸福》《武汉作家》《琴台》等刊物。著有长篇散文《线飘札记》《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藏南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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