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洲游记

2020-11-20朱国华

雨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朱利安巴黎

朱国华

一、初识巴黎

对巴黎的最初印象来自机场,其出口绝对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扎堆的壮观景象,而只容往返两处过道,上有并不高耸的穹隆屋顶,两侧墙壁则挂满各类图片。其过道分为自动扶梯与台阶,高低起伏,忽上忽下,颇为奇幻,容易让我们产生正在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第二个强烈印象是,巴黎的气象如孩子的脸。刚才出门,风狂雨骤,甚至有细碎冰雹迎面摧折,我很奇怪路人非常淡定,雨中徐徐漫步,任由风吹雨打,拒不打伞,亦不奔跑避雨。但仅过三五分钟,我狼狈地逃回寓所时,就发现天已放晴,阳光灿烂,浑似没发生刚才的一幕。众人皆说巴黎浪漫,据我看是夸它任性得恰到好处啊。

新近兴起的华人区的街道像未扩建改造前的上海,非常狭窄,仅能通过两辆汽车。奇怪的是,许多小马路竟有一侧停满了车,只能容一车行驶。辽阔的空间与帝王的气势相互映衬呼应,而窄路的好处是拉近距离,让人感到亲切。法国人似乎不愿意让任何空间处于无定义或无修辞状态。从戴高乐机场过来,看到道路两侧都有涂鸦矮墙,不知名的桥梁的桥墩上也时常涂满符号或图形,大楼的墙面也往往没有留白的习惯。

我住在汉学家蒲吉兰教授家。他告诉我,距离我们寓所不远的地方,每逢周二、周五与周日上午,都会开办自由市场,与中国的相似。我们所居住的寓所靠近美丽城(Belleville),附近有座教堂,名为Saint-Jean-Baptiste,颇为巍峨雄伟,它建于19世纪中叶,为浸礼宗教堂,中文搜索引擎上几乎查不到它的任何信息。九点半动身,步行约莫三分钟,就到达市场了。市场很大,但政府并没有给它一块集中的空地,它沿着一个广场的周边道路随意地展开,有的摊子上有塑料篷顶,有的毫无遮拦。据说物品价格比普通超市便宜很多,但是我们并无强烈体会。陈列的商品五花八门,门类齐全,吃穿日用,凡是低廉物品,靡不具备。不知道是否因为价格优势不大明显,或是时辰未到,并未看到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景象。稀稀拉拉的购物者主要是中老年人。法国小商贩相较于我国的同行,似乎稍显高冷,跟客人交流,往往毫无表情,对客人并不特别殷勤。我们花了一欧,才购得一颗生菜,难免觉得太贵。但是那位冷漠的商贩跟我说卖赫希(Merci,法语“谢谢”)的时候,我也依样画葫芦回了一句,他的笑容立刻就绽放了。我想这不是对我表示友好的意思,而是我拙劣的发音戳中了他的笑点。

二、圣心大教堂

在巴黎,圣心大教堂名气仅次于巴黎圣母院的大教堂,据说供奉着耶稣基督的圣心。我对圣心如何辗转到此处,以及究竟供奉在何处最感兴趣,但是各种旅游介绍或攻略均未提及。从地铁12号线出来,穿过充斥着各种肤色的游客与各类廉价商品的狭窄小道,路到断头处,倏忽抬头之间,一团高居于山巅的建筑群跃入视野,我怔怔地看傻了。浑家拽着我拍照,方才从视觉震撼中回过神来。其实说山巅,有点夸张,它只是屹立在蒙马特高地之上,高地的绝对高度也一般,但站在这片高地之上俯瞰,整个巴黎可以尽收眼底,是埃菲尔铁塔之外的另一个巴黎制高点。教堂有四个小穹顶,拱卫着一个巨大的穹顶,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某种拜占庭的建筑风格,但是显然让我想起了东方帝王的威势与排场。爬上高地,碰到几位黑人排成一行挡在路上,拿着红绳硬要跟我兜售什么,我早从各类攻略上知道其中有诈,疾步走开。到了教堂里,无非是各种神像,各种穹隆,各种画十字下跪的善男信女,自不必细说,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里面有香烛供应,标价一根为两欧,四根十欧。我以为圣殿里本来没有商贩生意的。里面还悬有许多画像,我竟然看到了马可·波罗的名字,我不通法语,疑心那些文字说明是表彰他到中国传教的辉煌业绩。路易国王、圣女贞德的画像以及巨型大钟,均为教堂的镇殿之宝,游人还可以登临大穹顶,据说可以眺望方圆五十公里的景物,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步出大教堂不远,有小丘广场,人气沸腾。许多技术可疑的画家,大抵是老头老太,在设摊作画卖画。画种繁多,价格大体在二十欧以上。许多攻略上说,这是一个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主要就是因为这些落拓不羁的画家的存在。我没有来由地不相信这群人中有被埋没的凡·高或是高更,其实我觉得来这里买画的人很可能想附庸一下风雅,但是这些可能不入流的画家不过是想出售一点文化模样的山寨货。说这里小资情调很可能是对的,因为草根阶层对这些艺术作品毫无兴趣,因为不实惠;而上层阶级则会视为粗鄙之物而弃如敝屣。我以为获利最大的很可能是广场四周的那些餐饮店。我们决定坐下来喝一杯啤酒,发现此处啤酒最便宜的也要卖六欧一杯。不时有画家过来请求为我们写真,其中一位被我们婉拒之后,冒出一句生硬的汉语:不买画,打屁屁。这时候,一位独自坐在我们旁边的老妇人开始跟我们搭话。她抽着烟,喝着葡萄酒,牵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她表示,她去过亚洲很多国家,但是断然不会去中国的。她说她属于右派,但是很奇怪地不喜欢阿隆,却喜欢萨特。她认为西蒙波娃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很了不起,可是,说到独立性,她觉得自己单身,对任何人没有依赖,这才是值得骄傲的!说完她叫来侍者,掏出十欧元付账。侍者说不对啊,应该是十七欧,她说我是巴黎人,不是旅游者!她故意跟侍者讲英语,我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巴黎市民的身份似乎是值得炫耀的。为了躲避她的烟熏,我们离开了小丘广场。依然从圣心大教堂下山,广场此时愈加热闹,有人在翻筋斗、杂耍,有人在演唱。地上倒立着帽子,我估计是希望有人施舍打赏用的。打道回府前,我们去看了著名的爱墙,也就是一堵墙上,乱七八糟用据说两百八十种语言写满了“我爱你”的文字,当然有繁简汉字。凌驾于这些文字之上的是一幅风姿绰约的美女图,图旁的文字,维基百科上说是“保持理智,勿要强求”。这似乎不大对头,提醒所有陷入爱恋中的男人们,不要霸王硬上弓!我以为它排除了女性的爱的诉求。

三、塞纳河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有个同学,每次喝醉了酒,必然会大声背诵阿波利奈尔的名诗《蜜腊波桥》:“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我没有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竟然有机会来到塞纳河畔,来造访蜜腊波桥。通常说来,游览塞纳河有旱路与水路两种方案,我们决定始于夏悠宫,终于卢浮宫。这段路的主要建筑,诸如夏悠宫、东京宫、小皇宫、大皇宫、奥赛博物馆、亚历山大三世桥,尤其是埃菲尔铁塔,其实都是拜数次巴黎世界博览会所赐,一个多世纪以来,它们历尽劫火而风神不减,变成了塞纳河畔最重要的景点群。关于这些建筑物,我一句话也不打算说,因为我不懂建筑,而描绘它们的各种文章汗牛充栋,不差我这一篇。鉴于诸多朋友批评我到巴黎这么久,没见到一个美女,故此准备做一个重点报道。夏悠宫据说是拍摄埃菲尔铁塔的最佳角度,但是下午去的时候逆光,其实拍不了。夏悠宫通往塞纳河畔的小广场上,簇拥了许多人,都在观看街头表演,此时在跳《小苹果》。大家都随着音乐节奏在摇头摆尾,鼓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们未做逗留,匆匆走下台阶,观看十五门指向埃菲尔铁塔的水炮,观看公共雕塑艺术作品。此时看到一位妙龄少女,欺身贴近雕塑的男神,用纤纤玉手托住其男根,同时用樱桃红唇作势狎弄,并要求其女伴留影纪念,让我登时对豪放女产生了新概念。我有心也拍一张,可是待我调好手机相机功能,芳尘已逝,只好徒留一张纯雕塑照片。

其实从埃菲尔铁塔到亚历山大大桥,逶迤数公里,两岸景色并不是我想象中如山阴道上,风物自相映发,目不暇接。撇开历史与人文,单纯从视觉效果来说,我以为并不比外滩好看到哪里去,外滩的建筑群比较集中,而塞纳河岸有时并不亲水,或者亲水处不便行人游观。当然,换个角度,塞纳河岸可以说高潮迭起,每走过一段路程,就会出现一些世界著名的伟大宫殿、桥梁等建筑,让人始终处于观赏的兴奋与新的期待的交替之中。走到协和广场的时候,看到两个姑娘在矮墙上自得其乐地跳舞,还有一位姑娘在旁边替她们放音乐。她们是为了即将在学校表演节目而进行彩排么?是为了选秀节目而练习么?是纯属自娱自乐或者健身么?我不敢冒昧地去询问,但是颇为冒昧地为她们拍了照,并竖起了大拇指。

在协和广场与卢浮宫之间的,是杜勒丽花园,原本是路易国王王后的寝宫。虽说它被认为是巴黎最迷人的花园之一,但此时是三月之初,万物还凋零未醒,所以其实除了看人,别无他物。我万不曾想到的是,这里面人群扎堆的程度,让我瞬间产生了外滩踩踏事件重演的恐惧。根据浑家的分析,看这些红男绿女的时尚程度与奇葩指数,估计此处必有时装表演秀,这些人是粉丝。登上高处可以看到,保安们身着西服,排成两列,欢送名模们打道回府。每一个名模出门,都会引起一阵欢呼,但我以为这样的欢呼还是在理性控制的范围之内,没人尖叫,也没人热泪盈眶。而名模们非常大方,平易近人,摆出pose,非常配合地与粉丝们合影。

卢浮宫入口处摆放着几张垫脚石,游客们无一例外地摆出雕塑的造型,让亲友拍摄,我少不得也偷拍了两张。

四、巴黎看病记

从布拉格飞回巴黎的时候,右耳里面忽然一阵抽搐疼痛,我估计也就一级至多两级疼痛吧,很快就结束了,所以不以为意。晚上就寝的时候,耳朵似乎有些不大畅通,但是不疼不痒,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浑家有个奇特的爱好,喜欢替我掏耳屎。我希望这回她的游戏的兴头能够派上正经用途,但是她说里面黑咕隆咚一大坨,不敢贸然下手。两个星期过去,状态没有任何改变,我虽然觉得没什么大事,但还是有点像卡夫卡《审判》中的K先生一样,有点魂不守舍了,觉得我算是摊上事儿了。

本措大客居巴黎,作为一个“歪果仁”,看病恐怕是头等的麻烦事了。这世界上,有水和土的地方就有我大中华的子民,当然,也就有讲华语的医生,何况巴黎这等流着奶与蜜的好去处呢!如何去找华语医生呢?当然是依靠万能的网络了。法国的医疗制度据说是高福利的,但是,像我这种三无人员,就必须要自费看病了。虽然据说可以通过某种办法以低廉的价格享受某种医疗资源,但是操作起来极为麻烦。我没买保险,按照法国人的办事效率,我买的保险生效的时候,差不多该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所以,我的法子就是按照乐于助人的网友提供的医疗信息,逐一打那些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谁可以收治我这个走向耳顺之年的耳不顺措大。好在我的电话套餐可以全法国无限畅打。被拒绝三四次,总算碰上了一位愿意看看病情的华人医生。这些医生号称全科医生,就是几乎什么常见病都能看。

该医生在十三区中国城的一栋普通大楼里面。他的私人医院其实就是两个房间,客厅里挂着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博士证书。全体医务人员就仅有一位护士和他本人两个。我告诉他,估计我的耳屎有点犯上作乱,希望他能够进行清剿。他就拿出一个专门的器械,不停地说别动啊,疼就叫停,小心谨慎地挖出不少耵聍来(医生的所谓耵聍,就是我们之所谓耳屎)。他很热心地将这些黑乎乎、湿嗒嗒的耵聍展示给我看。但始料未及的是,等他全部工作完成,我发现我的耳朵不仅没顺畅,反而变本加厉地闭气了。本来我不过是觉得有点不畅通,现在我觉得自己跟现实世界完全是阻隔的,全部的声音都非常遥远而不真实。阿尔都塞如何描述意识形态,我可能就该如何描述我的耳闷状态。但是医生听过我的诉说之后,宽容地一笑,说这实际上很正常,一周后就可以恢复原态了!他的看诊费收二十九欧,医药费更便宜,十六欧买了三种药。需要说明,药房跟医院并不在一起。

回家休息,我的期待是每天恢复七分之一听力,这样七天就功德圆满了。可是一周过去了,药也吃了,耳朵还是依然如故,看来情况不妙。我的房东蒲吉兰教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组织金砖四国的一个经济学会议,忙得四脚朝天,现在只好忙里偷闲,决定带我去找法国医生看病,他自己做义务翻译。这回他主张要找个专科医生。实际上,他指出,我们不必去那些高大上的医院,收费过于昂贵,性价比不高,这里的社区医院就很好,医疗质量可以得到保证,而且社区医院就在家门口,步行五分钟即可到达。

社区医院其实很小,比一般大学医务室要小很多,好像就只有一层楼在接受门诊,客厅就是挂号处。在座位上等候叫号的病友们总共加起来估计十人左右,不大能看到光鲜照人的缙绅淑女,估计来此就诊的多半是中下层人士。医生预约的时间很奇怪,让我们下午三点三刻来,可是过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动静。蒲吉兰教授去询问了两次,告诉我说,挂号处的那个大妈态度很不友善。总算获准进入诊室,医生是个黄头发老太,方面大耳,但并不慈眉善目,看上去线条粗犷,挺彪悍。蒲吉兰说她道歉了,因为坐地铁耽搁了时间。巴黎地铁确实经常不靠谱。然后两个人就用法语叽叽咕咕地交谈,我被命令躺下来,她拿医用镜子看了一下耳朵,取了一个尖锐细长的金属工具,叫我休要动弹,然后就猛烈地穿刺进去。此时此刻,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只可怜的耳朵了。稍许,她让我爬起来。疼痛的感觉迅速压倒了耳闷的感受。然后她又以较为高亢的声音对蒲吉兰教授进行了医学知识的教育。蒲吉兰教授像个学生似的,忙不迭地查阅法汉字典,并告诉我,上次医生帮我挖的是外耳,但问题是耵聍们已经攻破了耳膜,也就是穿孔了,到达了中耳。我的实际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我患的毛病叫中耳气压伤。现在她已经把那些污垢之物打扫干净了,但是需要静养、服药,尤其重要的是一个月内不能坐飞机,否则可能会落得终身耳聋的可悲下场!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她十分钟左右的治疗,需要收取我五十三欧的医疗费。蒲吉兰教授说,在法国,专科医生收费是以五十欧为起步价的。同样,这里拿药是随便到哪个药房去取,费用不到医疗费的一半。

从药房里出来,蒲吉兰教授让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我们将穿行在巴黎的小巷子里,去凤凰书店参加一个读书会。此时华灯初上,四下里清风徐来,吹面不寒,细雨蒙蒙浸润着我干枯的肌肤,犹如少女之温存,周边的街道、楼房、汽车、人,不断后退。我很惬意,忽然感觉到自己像个幽灵,飘荡在春风沉醉的巴黎夜空中,自由地观赏着异国他乡的风物。当我的耳朵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回到了梦一样的世界。嗯,用阿多诺的语法来说,我看起来恢复了与现实活生生的、具有回应性的关系。

五、朱利安教授

第一次听说朱利安教授(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于连教授,但是大陆学者们都这么称呼他),是好多年前顾彬教授在华东师大做学术报告的时候,我听他提及的。那时候顾彬先生还没抛出著名的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名气还没那么大,所以听众稀稀拉拉的没几个。顾彬那时候系统而猛烈地攻击了美国汉学家,说他们表面上好像老是讲后殖民主义,不断引用阿伦特、本雅明和萨义德之流,其实他们还是拿西方的理论在图解中国,而且他们是拿英语在研究中国!但是我的朋友朱利安,他是就中国来论中国,他首先是个哲学家,其次才是汉学家,因为他具有哲学的高度,他的汉学研究才达到了当代最高峰!老实说,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

2007年有个机会出国访学,当时我首先考虑的就是投奔朱利安。当然也同时申请了其他几所著名高校,结果伟大的詹明信教授反应异常迅速,等到我差不多拿到杜克大学邀请函的时候,我才收到了朱利安先生表示欢迎的电子邮件。经常听到人们谈起他,不少法国人告诉我,他是一个超级学术明星,法国学界无人不知;也经常看到他的中文译著不断推出,看到研究他的论文,我自己也阅读并引用他的著作。他也经常到中国走动,最近的一次是去参加在复旦召开的中国比较文学的数百人盛会,他被许多人前呼后拥,望之若神,不敢趋近。可谓其形则迩,其神则远。我当然就只能相见不如怀想,不再计划跟他亲密接触的事情了。

此番来巴黎,我的邀请人巴黎高师文学与哲学、伦理关系研究中心的主任达尔蒙教授主动跟我说,他希望能够把我引荐给他的朋友朱利安,但是他不确定朱利安是否有时间,朱利安实在是太忙太忙了。我当然表示感谢。但实际上达尔蒙教授本身就不悠闲。法国普通人我看很悠闲,随便在哪条街道上,都可以看到有一大拨人坐在路边上无所事事地伴着一小杯咖啡或一大杯啤酒坐个一下午;但是我认识的教授们好像一个个神情都急于星火的样子。再后来,跟方维规教授通过电邮讨论在法国维规与违规的辩证法,他忽然就想起来,可以让我通过朱利安的译者之一、法兰西学院的汉学研究所的卓立女士来联系。

约会时间有过几次反复,最后确定在星期二下午五点。约会地点是巴黎第五区一家叫La Contrescarpe 的咖啡馆,距巴黎高师不远。咖啡馆面对着一个小转盘,转盘中心有一棵我说不上名字的树,一树的花朵抖擞精神怒放着,让我觉得有点喜气洋洋。其实大概两个星期前,我跟达尔蒙约好了在高师附近吃饭,我其时还不会使用谷歌地图,曾经在此迷过路,记得当时转了一圈,鬼打墙似的又回到了此处。当时有一位优秀的巴黎青年送我走了好远,虽然热情可嘉,但他其实也不认识路。闲话少叙,我先见到了卓立,她是一位书卷气很重,又很热情、大方、开朗的中年知识女性,来自台湾。接着我见到了施施然而来的朱利安教授。朱利安衣着很随便,头发蓬松,虽然他很放松的样子,但是他浓眉大眼,与我们老电影上的英雄人物颇为类似,看上去神色凝重,似乎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学者。有些传言说他为人倨傲,估计是因为不适应他这种风格吧。

他称赞卓立很活泼,我猜想其实他自己也愿意这么健谈,其实他谈起学术来,眉飞色舞,表达欲十分强烈,包括学术江湖的一些八卦,他也乐于评论。然而当他撇开学术谈起别的,比如问我去了巴黎哪些地方,或者来法国多久了,问完了,他似乎就不知道下面的谈话该如何继续了。我称赞他的重大贡献,他选取了一个非常艰难的课题,也就是不再使用西方哲学的传统术语来再现中国思维,而是以中国本来就有的一些观念(notion)来提取具有普遍性的概念(conception)。许多观念例如气、淡、势等,可能是中国特有的,但是当他努力将它们概念化之后,可以使之具有工具性而得以挪用于西方语境之中。我问他,中国和西方互为他者,这个判断是否具有本质主义的嫌疑?他的答复是,其实中国和西方各自的内部也到处发生着互为他者的事情,例如西方的理性与信仰,中国的儒家与佛道,而比如儒家内部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忽然觉得闻到了一股结构主义的法国哲学香水味。我又问他,何以他只关注中国古代,是否其理论阐释力只能覆盖古代?他说这是因为古代是文化的源头,溯到源头才可以看得清晰。

聊天从关心我的研究开始——这是对他者的关怀,但是最后基本上集中于他的作品的翻译上——这是迂回与进入了。这是正确的,因为讨论他的学术思想本来就是我的目的。他认为大部分他的作品翻译都很糟糕,中文尤其糟糕。好的译者,需要具备如下条件:一,具有一定文言文功底;二,具有法语基础;三,具有哲学训练。遗憾的是,大部分人不可能三美兼具。他认为德语版与意大利语版还不错,中文版卓立翻译得最好!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卓立喊他来赴约,他就那么爽快地应允了。他一直用汉语跟我交谈,所以此公也是个语言天才,他学习过日语,他看起来至少懂法语、英语、德语与意大利语这四种欧洲语言!卓立说,本来他对自己的译著并不在意,因为他认为那与自己无关,是别人的作品。可是他发现,学者们经常引用漏洞百出的译文来批评他,他心理上就觉得有点难以承受了。卓立一直在帮他代言,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插话讲她说得不准确。整个过程话语节奏很快,气氛热烈。我说,这么着,我忽然有一个主意。不如请卓立做个访谈,就发表在我们《文艺理论研究》上,二位以为如何啊?不料朱利安自有主张,他说这样吧,我们不如来个锵锵三人谈吧,先读一段文本,然后大家来讨论。我当然喜出望外,见一面大哲学家已经是千金难买,没想到还可以梅开二度。更让我感动的是,卓立特地回家取了两本她翻译的朱利安著作,然后这两位作者与译者分别以法语和中文给我签名,可谓珠联璧合。这两本书分别是《进入思想之门》《间距与之间》,我想以后一定要作为遗产留给朱云柯同学,显然它们在未来会卖出好价格。

猜你喜欢

朱利安巴黎
巴黎之爱
Influence Factors Analysis of Sense of SchoolBelonging of High School Students
邂逅童话式巴黎
巴黎的每一个Moment都值得盛装
征战巴黎之路
巴黎
外国多格漫画
第44届巴黎航展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