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壁人生
2020-11-19李濛
李濛
一
那段时间,我注意力涣散得厉害,没法儿读书,没法儿写作,没法儿看电影,甚至没有办法睡觉。我和丈夫麦师傅说:“要不然我去找工作吧。”麦师傅说:“你去咖啡馆打工吧,体力劳动有助于大脑休息。”我说:“算了,我还是找一份用电脑办公的工作,这样趁着上班间隙还可以写小说。”
然后我整理了一份简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招聘信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只投了不足5份简历,自然没有什么反馈。而网上那些关于就业困难的新闻,那些令人难以接受的岗位职责和月薪,正逐渐汇聚成一排漆黑的巨浪,哪怕我关掉手机、电脑,那巨浪仍在互联网之外追赶着我的生活。
那个月,我得知两位熟人的消息。一位前同事决心回到户籍所在地考公务员,因为发展太过迅速的互聯网行业让她缺乏安全感;一位工作安稳、工资不高却乐得清闲的朋友,因其父突然查出恶性肿瘤,瞬间陷入困境。
我知道我应该认真对待找工作这件事了。于是,我提高了刷新招聘网站的频率,但仍心存一丝侥幸,妄想“钱多事少离家近”这块馅饼能砸到我头上。起先去一家知名游戏企业面试,岗位是游戏编剧。平台大,福利待遇好,但我旁敲侧击打听到,其工作量几乎为996(早9点到晚9点,每周6天)后,我便迅速打了退堂鼓。
二
不久,一家小公司的老板主动找到我,问我是否有意愿面谈。起初我嫌弃对方公司规模小,又是乙方,想拒绝。但当我得知工作内容主要是做企业内刊时,竟莫名产生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我写的小说大多乏人问津,发表在期刊或网上后,连自己都懒得回头重读。企业内刊大抵也是相同境遇—工作流程不可谓不烦琐,可除了极少数人会翻一下,几乎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我很快答应入职。起初还窃喜谋了份清闲的差事,但没多久,接踵而至的琐事压得我几乎窒息:公司人员流动大,常年处于劳动力短缺状态,我常突然被派到一个新项目中充当临时外援;而曾合作稳定的甲方刚刚换了领导,新领导抱着超越“前任”的心态,热衷于在本已稳步推进的项目中鸡蛋里挑骨头。
有那么一个星期,我几乎每天开会后都要躲到公司厕所偷偷哭一场,也不止一次冒出撂挑子不干的念头。但是回看身后,来路早已被洪水截断。打开招聘软件,深知以自己的能力和履历来说,不见得能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于是头脑冷静了大半,擦干眼泪,从厕所回到办公室,继续处理一地鸡毛。
生活留给一个普通人转身的空间,也不过是一个厕所隔间的大小。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投稿渠道。年初和一家图书公司签下我的第一本书,但稿子交上去后迟迟没有回音。靠稿费过活的幻想彻底破灭。
我妈妈本有着不俗的赚钱能力,但近两年爸爸收入渐渐减少,爷爷奶奶也走向衰老,每个月老人们所需的医疗费和保险费像一头贪吃的怪兽,大口大口吃掉妈妈的收入。妈妈从银行退休后,只休息了不足一周时间便去老家的一家私企上班,每天工作近10个小时,每周工作6天,时常忍受高血压和颈椎病的折磨。啃老,我既没有资本,也不忍心。
三
再说麦师傅。搬到成都后,他参加了几十场面试,至今待业。35岁,履历平凡,不善言辞,也没什么人脉,空有一些技能和经验,却成为最先被就业市场抛弃的那批人。起初麦师傅对在成都的职业生涯有着明确规划:不再做设计老本行,找一家以视频制作为主的公司,希望以工作经验反哺他拍摄独立电影的梦想。求职大概一个月后,他觉得做回设计未尝不可。又过了一个月,他的简历又投向了策划、运营、市场甚至美术老师。后来终于有人递来橄榄枝,竟是要他去卖保险。我曾经嫌弃他盲目乐观的性格,如今他因为焦虑也日见消瘦、沮丧。我说:“你这性格也不适合卖保险。要不,你去咖啡馆打工吧。”
四
29岁之前,我的人生虽不算富庶,但总有人在一旁搀扶,陪我长大,或是父母亲人,或是伴侣朋友。终于有一天,那些手渐次放开,我毫无防备,摔了个跟头。软弱自私如我,确有几个瞬间想过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父母生活无法自理之时,我是否要牺牲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为他们养老?如果麦师傅一直找不到工作,拍电影又耗光了积蓄,落魄的他会不会拖累我?
想归想,权当是与人性中恶的那部分坦诚相见。生活不会给人太多逃避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负重前行。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养成了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压抑想哭的时候,就一边深呼吸,一边在纸上写下一条条要面对的、该解决的、想收获的,以及必须放弃的。仿佛把它们一笔一画写在纸上,一切就尘埃落定、否极泰来了。
据说中国女性平均寿命为79岁。我从小体弱,三餐也不讲究,姑且打个折扣,假设自己可以活到60岁,那么我还余下整整30年的时光。
我能望见这30年我将会做些什么:死死地守住一份工作,不敢轻易辞职,不敢随便大额消费。在30出头的年纪,终于以自己的名义在成都按揭了一套小房子。再过两年,笨手笨脚地考下驾照,买下人生第一台汽车,只为了在父母年老后,我可以载着他们去郊区兜风。然后我进入40岁,皮肤松弛,头发稀少,每天都想着要从收入里克扣一部分用来购买大病保险……
我看到了我的余生:平庸,疲惫,渺小。但也能想到,很多个夜幕降临的时刻,我下班回家,打开电脑,在word上敲下小说、随笔或者不成章法的呓语。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字,那些总也完不成的文档,越攒越多,终于化成如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那把小锤,在生活的围墙上凿出一个孔洞,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