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1980
2020-11-19冷风
冷风
一
1980年的一天,24岁的老爸与老妈在电影院相亲。约好11点见面,等到下午1点钟,老妈才姗姗来迟。他俩生活的小城,骑自行车绕一圈也不过1个小时,老妈明显是对赴约心有抵触。
老爸对老妈一见钟情。老妈看看眼前这个人,小眼睛,皮肤黝黑,一开口两只眼就眯成一条线。身为一个大眼睛东北姑娘,老妈悄悄皱了皱眉,撂下几句话,趁机就撤了。
回到家,姥爷问:“相得怎么样?”老妈推托说:“我才刚上班,等多挣几年工资再说吧。”
姥爷在心里合计,上班挣钱也不耽误终身大事啊,不行,这事儿可不能含糊过去。于是在他的极力撮合下,老爸老妈开始别别扭扭地交往。
姥爷是个典型的东北汉子,早年丧父,村里亲戚逼姥爷的母亲改嫁,当时还是半大小子的姥爷套上一驾马车,把值钱家当全扔上去,撇下房子,带着自己娘亲扬长而去。
年轻时遇事敢做敢当,等老了,这性子搁在家里就是封建家长。姥爷跟老妈“约法三章”,说谈恋爱可以,但一不许去电影院看电影,二不许一起逛街,三不许去男方家里。
老妈全做到了。可怜的老爸,十天半月跑老妈家一趟,被老妈的3个姐妹4个兄弟集体围观,还要在院子里挑水干活儿,等空下来,才能和老妈聊上几句。
一来二去,一年就过去了。老爸有天来找老妈,说:“咱们相处也挺久了,要不结婚吧?”老妈想了想,没同意。
20世纪80年代的恋爱,不打算谈婚论嫁就是变相分手。老爸于是眼睛一红,落泪而去,但是因为脸太黑,悲伤无法溢于言表。
没过多久,失恋的老爸收到一只箱子,打开一看,是这一年中他送给老妈的所有东西,全新,没有动过。老妈的观念是,“除非结婚,不然你送的东西就不属于我,我不能用”。
睹物思人,老爸的脸又黑了几分。
姥爷见情势不对,黑小伙儿已经3个月没登门挑水了。姥爷心说,多好一个姑爷,不能放过,赶紧拜托媒人找到老爸,劝他:“你傻啊,女方一次不答应,你就多问几回嘛,你难为情个啥?”
老爸这才醒悟,马不停蹄坐上长途车,去几十公里外的老妈单位寻人。
老妈也在犹豫,老爸踏实忠厚,除了脸黑眼小,没啥不好。老妈年轻时很好看,上门介绍对象的媒人不少,有一个小伙子工作不错,看上了老妈,但他顾虑重重,嫌老妈家成分不好,怕影响自己。
老爸见机行事,对老妈说:“你看我们家成分也不好,咱俩在一起谁也不耽误谁。”
老爸接着很实诚地说:“我现在条件不好,但只要好好干,别人有的,我们一定也会有。”
老妈看着老爸,内心动摇了。
二
老爸老妈决定结婚,婚前要做准备,老妈于是对老爸家的经济情况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怎么能穷成这个样子?
老爸一家10口人,在他工作之前,只有爷爷上班赚钱,奶奶天天围着灶台转。买1斤牛肉,剁10斤白菜,出锅的饺子一眨眼就被一群半大小子包圆儿了。大家围在灶台边,眼巴巴等新的一锅。
直到全家吃完,奶奶才端一碗饺子汤,吃一个饺子,喝一碗汤,三五个饺子下肚,全靠汤把胃撑起来,骗自己吃饱了。
老妈有点儿难受。老爸又带她去自己单位宿舍。老妈翻开脏兮兮、黑乎乎的被褥,拎起破着洞的鞋,看着老爸一堆破破烂烂的私人物品,眉头皱得更紧了。
等两个人结了婚,老爸又拿出一个账本,上面全是为了举办婚礼欠的债,老妈终于气得一扭身,回了娘家。
姥爷看到自己女儿气呼呼掉眼泪,赶忙问怎么回事,一听是“穷”,顿时松了一口气。姥爷说:“穷了不怕,两个人过日子,只要齐心协力,总会好起来的。”
老爸讪讪地登门来接媳妇儿,姥爷劝慰他一番,让他领着老妈走。临行前,姥爷推过来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让老爸骑上带着老妈走。背后又悄悄给了老妈一些钱,让她把债先还上。
这辆笨重黝黑的自行车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宝贝。老爸骑着车风里来雨里去,先是后座带着老妈;一年后变成后座坐着老妈,老妈抱着我;又过了几年,变成前梁上坐着我,后座上老妈抱着妹子,一家4口一辆车,咯吱咯吱进城逛街。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一双儿女慢慢长大,老爸看着姥爷,眼里只有敬重和感激。
我7岁那年,老爸老妈带我和妹子去姥爷家。姥爷家有3间砖房,1个大院子。我坐在窗户边的大床上,透过玻璃能看到院子里啄食的鸡和拴着的咩咩叫的羊。那一天,我问姥爷要新的玩具枪,姥爷笑眯眯地答应。
我们一家高高兴兴同姥爷作别。城里有抽奖活动,半个城的人都跑去試手气,我们一家也去了,老爸老妈手气都不好,只有我一抓抓了一只电饭锅,得意得不行。
当晚,姥爷就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等老爸骑着那辆自行车带老妈心急火燎赶过去时,姥爷已经去世了。
之后3个月,老妈整夜失眠,我静悄悄地坐在角落,听她痛哭自语,责怪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老爸一张黑脸,也全是沉默。
一手帮老爸老妈建立起家庭的姥爷,就这样,猝然走了。
三
老爸高中毕业,就下了矿井,做了一名煤矿工。
婚后的老妈每天胆战心惊等着老爸下班回家。如果老爸上夜班,她一晚睡不好,胡思乱想,直到早上老爸一身疲惫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老妈过了30年,直到老爸退休。
起初两个人分居两地,我4岁时,老妈才将工作调到老爸单位。白天两个人一起出门上班,我经常被送到邻居家;如果他俩同时上夜班,老妈会把我哄睡着,才悄悄出门。
有时实在没法儿,只好带我一起去单位。休息时,老妈说:“我们去看爸爸吧。”我于是蹦蹦跳跳往矿井走。到井口,我们要等很大一会儿,等到无聊,才听得一声铃响,铁轨像从黑深莫测的矿井洞口伸出来的舌头,把一辆载人运输车吐出来。
下车的矿工 一个个全身煤渣,头上戴着安全帽,帽子上挂着照明灯,每张脸都又脏又黑。我看愣了,谁是老爸?
一个身影站到我面前,我抬头看,看不出熟悉的地方,不敢开口。直到老爸被煤渣淹没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我这才确定眼前这个黑乎乎的陌生人是老爸。
许多年后,我在大学放假时去井口等他,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从井口向里走下去,走了大概20米,光线慢慢被洞穴吞噬,眼前无比深邃幽暗,一股胆怯袭遍全身,我颤抖着,慌忙跑回阳光之下。
就在这样一个矿井里,老爸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30年。而我也慢慢明白,每天在井外苦等老爸回家的老妈,她的那份膽战心惊从何而来。
四
20世纪90年代初,小城的煤矿纷纷开启下岗潮,老爸成了最早下岗的一批人。他年年被评为劳模,在单位意气风发,此次下岗如迎头吃了一记闷棍,躺在床上,夜夜失眠。老妈背后满面愁容,当面却要开解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家里一双儿女要吃要喝,失意消沉对于中年夫妻太过奢侈。老妈申请调换工作,从坐办公室调去扫垃圾台。单位连着家属区,一共有4个垃圾台,每个月只要打扫两次即可,其余时间可以自行安排。
老爸骑上姥爷送给他的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来回几十里地,去山村收购货品,有时提回来一群丑乎乎的鸡,有时牵回来两只小羊,有时自行车上驮着小山一样高的锅拍,回到家和老妈两人收拾一番,运到市场上摆摊儿。
进货也讲运气,有时进对了,很快销售一空;有时进错了,货物就压在家里,看得人心头发堵。老爸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山里乡间,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盛夏烈阳当头,他口干舌燥,在山路上见农人撇下不要的烂西瓜,就掰开来,拣好的瓜瓤几口下肚。
老爸还在适应新生活,老妈已经如鱼得水。她很快学会了讲价,跟着同行学进货、定价、见机抬价。风餐露宿,日子一久,老爸黑无可黑,老妈本来白皙的脸也快追上老爸了。
我和妹子待在家里,中午饭自己解决,有时候我们俩吃了饭,抬头看热到发闷的天,就一起提着水壶去市场上给爸妈送水。远远地,我看着他们两个人站在摊位旁,突然鼻子发酸。
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老爸老妈对彼此是不是真的满意。
他们婚后前20多年有对抗,有温暖,有喋喋不休的争吵。特别是在生活最艰难的那几年,压力大到让一个中年人无法忍受,老妈会大声吵闹,老爸有时沉默不语,有时也狠劲儿吵回去。那种时刻,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家里。
之后,他们依然争吵不休,但对对方的关心从未停止。
老爸后来被单位召回,却不料从厂房墙头掉下来,摔坏了腰。
在单位医院一间被砖头堵死了窗户的病房里,老爸硬躺了两个多月,老妈每天去给他送饭,帮他翻身,陪他说话。那间病房永远开着一盏巨亮无比的灯,但没有一丝阳光能进来,像极了我们那时的生活。
我竭力忍耐着这样的日子,而老妈则无声扛起家庭的全部重担。
从成家那一天起,老爸就包揽了大部分家务,他忙完工作,回来做饭,刷锅刷碗,变着法儿给我们改善生活。上班时如此,下岗时如此,困窘时如此,后来升职得意时,依然如此。我媳妇儿初进我们家,看老爸忙里忙外,老妈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一脸期待地对我说:“你能像爸一半儿就好了。”
我干笑不语,心想,这样一个老爸,世间能有几个。
六
到今天,老爸老妈已经结婚快40年了,时间吞没了太多苦涩伤痛,只把最好的回忆留给了他们。
两个人年齿渐长,吵架的劲儿变得弱了,浮上来的,是对彼此的依恋。老妈来西安玩,老爸从早到晚能打8个电话。晚上两个人视频,一个汇报一天的行程,另一个则予以恰如其分的点评。
老妈变得对老爸越来越欣赏,觉得老头子全身都是优点,脸黑眼小看起来都格外可爱,唯一不好的是爱喝酒。一看他喝多她就火冒三丈,心气平顺时就晓之以理;心气不顺时,就赌气唠叨:我不管你了,爱咋咋的。
但怎么可能不管呢?老爸身体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她就一晚一晚睡不着。
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爸突然拿出一封信,居然是当年他写给老妈的情书。他笑着拆开来打算念一下,我极有兴趣凑过来,老妈却一把抢过去,给撕了……
老爸只觉得可惜,而老妈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
他们两个人,始于姥爷的一手包办,到最后,被时光刻画成了一个模子。
老爸病了,老妈像失了魂魄,辗转难眠,做什么事都无心无力;老妈病了,向来生怕给我添麻烦的老爸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说:“你妈去西安检查,心情很差,我上班不能请假,拜托你了。”
他对我,第一次很郑重地用了“拜托”两个字。
前几年,他们俩在单位门口拍了一张风雪中并肩而立的照片,我看到了,思绪万千,无可言喻,只觉得尘世间两个男女,一生风雨同路,走了这么远,大概都会是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