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国人看世界的几个标本(上)
2020-11-19赖某深蒋浩
赖某深 蒋浩
自从15世纪新航路的开辟、地理大发现以来,整个世界联系日益紧密,人类真正进入到了全球化时代。然而曾几何时,中国依然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与世隔绝,一再丧失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的发展机会,导致了近代中国的停滞落后,其中的历史教训,留给后人无尽的思考。
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的前提是认识世界,了解世界,在这方面,早期走出国门看世界的先行者功不可没。本文试图通过对晚清国人看世界的几个标本进行解剖,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
明末清初传教士写的世界地理著作并没能刺激国人开眼看世界
中国人接受新航路开辟以后的世界最新地理知识并不算晚,因为明末清初来华的两位西方传教士用中文写了描绘世界图景的著作——即明末来华的艾儒略所写的《职方外纪》、清初来华的南怀仁所写的《坤舆图说》,但是这两部书在中国知识界备受冷落,人们对于书中的内容半信半疑,更没有一个中国人看了这两部书后去世界看一看,亲身验证一下。
1623年,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完成《职方外纪》一书,当年秋付梓。这是第一本用中文所写的世界地理著作。全书共五卷,卷一至卷四历述世界各大洲及其主要国家的情况,有亚细亚、欧罗巴、利未亚、亚墨利加、墨瓦蜡泥加各洲。卷二专门介绍欧罗巴洲。卷五为四海总说,专述海洋知识,分海名、海岛、海族、海产、海状、海舶。全书介绍了鲜为中国所知的大陆国家42个、岛国21个、海洋名称27个。
《职方外纪》的价值和意义,突出表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欧洲的世界地理学说,包括地圆说、地心说、五带说以及地球上陆地、海洋状况,和16世纪世界各国状况。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洲”的概念,以前中国人所写的地理书和游记(如赵汝适的《诸蕃志》、张燮的《东西洋考》),都没有洲的概念。在《职方外纪》中,艾儒略引入了“五洲”的概念,并在各洲总说下列出了各个国家的名称及其概况,这应当对中国传统的地理观念(“天圆地方”,“中国是世界中心”)形成巨大的冲击。
其二,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哥伦布(“阁龙”)发现新大陆及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并指明了从欧洲到中国的两条海路。
其三,在写法上,為了吸引中国读者,《职方外纪》特别注意选择介绍一些世界各地的“奇事” “奇人” “奇兽”“奇观”,书中所写到的奇闻异事、奇风异俗比比皆是,为人们描绘了一幅瑰丽的世界图景。这些“皆吾中国旷古之所未闻,心思意想之所不到”(叶向高《职方外纪·序》)的精彩描写,不仅能扩展中国人的眼界,而且有助于中国人世界意识的形成。
但就是这样一部最早的世界地理著作,除了在晚明激发了一些士人的好奇心,得到高度评价和赞扬外,在清代却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看看《职方外纪》在后世的影响,也许能从一个侧面看出近代中国之命运。
《明史·艺文志》地理类书目中,列入欧洲人专著仅见两种,其中之一即为《职方外纪》,说明这部著作在清初还受到重视。
成书于乾隆五十二年( 1787年)的《清朝文献通考》对《职方外纪》的评价是:“至意达里亚(意大利)人所称天下为五大洲,盖沿于战国邹衍裨海之说……彼所称五洲之说,语涉诞诳(卷一九八《四裔考》六《意达里亚》。”认为《职方外纪》内容荒诞无稽,根本就不相信五大洲学说。
乾隆钦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职方外纪》的评价是:“所述多奇异……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录而存之,亦足以广异闻也。”
官修史书态度如此,私人著述又如何呢?同样也对西方地理学说采取了无视和否定的态度。
清初最负盛名的地理著作——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看不到一点西方地理学的影响。
18世纪中叶身为澳门同知的两位官员合著的《澳门纪略》,虽然抄录了许多《职方外纪》的资料,但同样否认西方的世界地理观念。
19世纪40年代魏源所写的《海国图志》,抄录了《职方外纪》百分之八九十的内容,但他同样否认了地球分为五大洲的说法,仍然坚持中国是天下中心的说法。在《职方外纪》成书二百多年后,传统观念依然如此根深蒂固,世界地理观念反而不如明末,怎不令人慨叹?
西方人读了《马可·波罗游记》,产生了向外探索的巨大冲动,开辟了新航路,导致了地理大发现。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西方人源源不断来到东方,写出了最早的世界地理著作,并且指明了两条从欧洲到中国的海路后,两百多年间,却没有一个中国人根据《职方外纪》的记载前往西方去探索、去验证,甚至连第一流的学者也否认了五大洲的说法。
在《职方外纪》出版半个多世纪后的1674年,《坤舆图说》面世。作者是比利时传教士费迪南·弗比斯特(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汉文名字叫南怀仁,字勋卿,又字敦伯。他于1658年来到中国,因精通科学和技术,撰写了大量的天文、地理著作以及擅长制造火炮,受到中国人的尊敬和赞扬。他是康熙皇帝的科学启蒙老师,深得皇帝的信任。他死后康熙派国舅去送葬,亲笔为他撰写了祭文和碑文,赐谥号“勤敏”,能够享受如此殊荣的西方人,可谓独一无二。
《坤舆图说》是对南怀仁同年编撰的世界地图——《坤舆全图》的解说。凡二卷,上卷自然地理,下卷人文地理,卷末附《异物图》(介绍世界珍禽异兽,并有图示)和《七奇图》(介绍世界古代的七大奇迹)。书中主要内容是对《职方外纪》的缩写和增补,但是又有着显著的不同。
其一,引进自然地理学,对地球的形状,环绕地球运动的月球所造成的潮汐周期运动,大气潮湿经浓缩形成云雨,不同气候造成文化的区域差异,人类赖以生存的河流的起源、山脉的形成、空气的运动等自然现象做了系统的解释,这是《职方外纪》所没有的。
其二,《坤舆图说》批评中国人对于自然现象的迷信态度,批驳有关月食的错误说法,甚至攻击古代传统的宿命论:地震是由蛟龙造成的,或者巨大的海龟驮着大地使之平衡。他对地震现象做出了合乎科学的解释。
其三,正如书名所揭示的,《坤舆图说》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世界地理著作,不仅文字引人入胜,而且在书末附有图集,其中有23种珍奇动物的图,一艘巨大的在海上航行的船,还有世界七大奇观和一个古罗马的竞技场,容易对读者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这也是《职方外纪》所没有的。
《坤舆图说》虽然两次辑入皇家丛书——《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但是官方对书中的内容却是抱有怀疑态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一史部地理类四载:“《坤舆图说》二卷,内府藏本。国朝南怀仁撰……大致与艾儒略《职方外纪》互相出入,而亦时有详略异同。”然后引述东方朔《神异经》和周密《癸辛杂识》的记载,接着评论道:“此书记此事亦全与相合,疑其东来以后,得见中国古书,因依仿而变幻其说,不必皆有实迹。然核以诸书所记,贾舶之所传闻,亦有历历不诬者。盖虽有所粉饰,而不尽虚构。存广异闻,固亦无不可也。”可以看出,四库馆臣对《坤舆图说》的内容是半信半疑。
私家著述的态度又如何呢?张潮《虞初新志》卷19收入了《七奇图说》,王士祯《池北偶谈》第24卷引用了七大奇迹的故事,《澳门纪略》大量引用了《坤舆图说》对珍禽异兽的描述。但是他们只是对奇闻异事充满好奇,而对书中介绍的世界地理学说视而不见。
南怀仁应该对康熙皇帝世界视野的形成有巨大的影响。康熙晚年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地理知识,并且经常探讨中国和欧洲的海上交往,他甚至预言:“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王先谦 《东华录》第19卷)康熙皇帝不幸而言中!但是无论是皇位继承者,还是中国知识界,都普遍缺乏忧患意识和危机感,都把他的警告当作耳边风!
自从明末以来,传教士编绘的世界地图、撰写的世界地理著作并不少,然而中国知识界却是持怀疑态度,“视同邹衍谈天,目笑存之而已”(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91页,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日本学者稻叶君山曾直言不讳地指出:“艾儒略所著之《职方外纪》、南怀仁所著之《坤舆全图》,皆足以启发当时中国人使知世界大势,然中国人等闲视之,不精求也。”(《清朝全史》第10页)人们常说,落后就要挨打,却很少有人深刻反思,究竟是什么导致落后挨打。回顾世界地理知识输入中国的历程,不是说明缺乏危机和忧患意识,不了解世界大势,闭目塞听、坐井观天导致中国闭塞落后么?到鸦片战争隆隆炮声响起来后,最高统治者道光皇帝居然不知道交战对手英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对外部世界的无知,到了惊人的程度!虽然林则徐、魏源他们开始睁眼看世界,但时间未免太晚,而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失明水手讲述看世界的传奇故事
林则徐曾被著名近代史专家范文澜誉为“满清时代开眼看世界第一人”( 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编第一分册第22页,新华书店1949年北京订正第一版。查阅范著《中国近代史》新中国成立前后其他版本,这句话都相同)。范文澜把是否“开眼看世界”,作为评价闭关锁国时代历史人物的重要标准,反映了他作为史学家的远见卓识。不过林则徐并未走出过国门,也不是“满清时代开眼看世界第一人”,只能说是鸦片战争以来“开眼看世界第一人”。因为在鸦片战争之前即有人亲历西方开眼看世界,此人便是失明水手谢清高,著有《海录》。
《海录》最早是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出版,早于林则徐编译的《四洲志》。林则徐在鸦片战争前夕,为了了解外国情况,就曾仔细读过《海录》一书,在道光十九年(1839年)的一份奏稿中专门提到:“《海录》一书系嘉庆二十五年在粤刊行,所载外国事颇为精审。”林则徐在奏稿中还引用了谢清高记述英国情况的材料,向道光帝汇报(见《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0页)。后来魏源编撰《海国图志》,徐继畲著《瀛环志略》、都曾大量引用《海录》的资料。
那么《海录》究竟是一本什么书,会引起林则徐、魏源等人的强烈关注呢?
《海录》是中国人所写的第一本介绍世界地理、历史及风土人情的著作,尤其是介绍了遥远的欧美,正如吕调阳重刻《海录》序文中所說“中国人著书谈海事,远及大西洋外,自谢清高始”。
谢清高(1765—1821),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18岁时,从商人走海南,风覆其舟,为外国商船救起,以后便随着外国商船,遍历海中诸国,其航海生涯大约在1782—1795年。后因双目失明,结束海上生涯,返回澳门定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谢清高请嘉应举人杨炳南将自己的经历记录整理成书。
《海录》一书约有二万五千字,记述了世界上九十余个国家和地区的情况,可分为东南亚、南亚、欧美三个部分。欧美部分记载最详的是大西洋国(葡萄牙)、荷兰国和英吉利国。他是已知的清代人中走得最远、最广又留下著作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康熙年间樊守义(1682—1735)曾出游西方十二年并写成《身见录》一书,但是此书直到1937年才被人发现,对中国近代未产生任何影响。作为一个中国人,谢清高以亲身经历,介绍的诸多方面堪称首次。
首次全面、详细地介绍了英吉利:
英吉利国,即红毛番,在佛郎机(法国)西南对海……海中独峙,周围数千里,人民稀少,而多富豪,房屋皆重楼叠阁。急功尚利,以海舶商贾为生涯。海中有利之区咸欲争之。贸易者遍海内,以明呀喇(孟加拉)、曼哒喇萨(马德拉斯)、孟买为外府。民十五以上,则供役于王,六十以上始止。又养外国人以为卒伍,故国虽小而强兵十馀万,海外诸国多惧之。
介绍了英国的地理位置、英国的富庶与强大、善于经商和长于海外贸易、军事制度以及四处殖民扩张的侵略面目。想一想鸦片战争前夕道光皇帝尚不知道英国在世界上哪个角落,还以为英国在新疆的西边不远,从陆上就能到达英国,便知道《海录》的记载极其可贵。
他述及了英国海上救助的“善政”:“其海艘出海贸易,遇覆舟,必放‘三(舢)板拯救,得人则供其饮食,资以盘费,俾得各返其国”。此可证明谢清高的亲身经历,颇有价值。
他介绍了独立后的美国,说“咩哩干国(美国)”在英吉利西边,“亦海中孤岛也”,原为英吉利“分封,今自为一国”,“即来广东之花旗也”。关于美国的情况是不太准确的。
他还介绍了轮船,“其国出入多用火船,船内外俱用轮轴,中置火盆。火盛冲轮,轮转拨水,无烦人力,而船自行驶”,轮船系富尔敦在1803年发明,中文著作中介绍轮船当以《海录》为最早。
书中记述了英国、荷兰等国家在亚洲的争霸及殖民侵略活动:“明呀喇(孟加拉),英吉利所辖地,周围数千里,西南诸番一大都会也”;孟买,“为英吉利所辖地。有城郭”;“旧港国(印尼巨港)不知尊中国,而畏荷兰、英吉利如虎。”由此可看出当时清朝的朝贡体系面临崩溃,西方殖民者在逐渐取而代之。
总之,谢清高记述的价值在于,他以亲身经历,记载了所到国家的情况,这是那些得自传闻、不可验证、述奇志怪之作无法相比的。他的写作态度也是严肃的,在书末他明白宣告:“其东洋诸国,清高所未至,故皆不录”,书中没有关于朝鲜、日本、琉球王国的记载。他接触到了欧洲的工业文明,包括伦敦的自来水供应系统、高大精美的建筑、富足的生活、火轮船等等。还记述了西方殖民者东来以及中国面临的深刻危机。只是谢清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令人遗憾的是,谢清高虽然开眼看了世界,但对世界的认识是浮光掠影、较为肤浅的,更无世界视野和世界眼光。仅从世界地理知识而论,无论是他本人或笔录者杨炳南,对于传教士写的第一部中文世界地理著作《职方外纪》(1623年出版)便无一字提及,更没有将自己所看到的情况与《职方外纪》相印证。《职方外纪》全书分为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四海总说五卷,给人一种清晰的世界图景,但是《海录》则是依据所到国家离中国的远近大体分为东南亚、南亚、欧美三个部分叙述,其地理观念反而不如明末出版的《职方外纪》。这充分说明闭关锁国时代的中国人不关注世界地理知识,甚至谢清高和杨炳南是否读过或知道有《职方外纪》都令人存疑。
谢清高是出海谋生遭遇风暴而得以走向世界并留下著作的。有意思的是,在闭关锁国时代,日本也有众多的平民百姓在出海时遭遇风暴袭击,漂流到国外,这些漂流民回国后被幕府命令陈述海外见闻,写下了大量的漂流记,仅《续帝国文库》中的《漂流奇谈全集》(石井研堂编,明治三十三年刊行)便有30多种,其中关于俄国、美国的漂流记各有7种。正是这些漂流记,使日本人眼界大开,成为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并由此产生强烈的危机和忧患意识,“幕府末期的漂流者们以惊讶和好奇的心情得来的情况信息,为保证近代初期日本的独立帮了忙”(鹤山和子《好奇心与日本人》,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页)。与之相反,由于清朝严厉禁止出洋贸易,中国漂泊异乡、逾期不能归国的漂流民命运极为悲惨,能留下著述的则更是凤毛麟角。正如博克塞在《明末清初华人出洋考》一文中所说:“一般出洋之華人,乃与法令抵触,自不敢留下其冒险事业于书册也。正统派儒家对留西方之浪人或海客的冒险事业之记载,认为浪费笔墨,大为不屑。”(载朱杰勤译《中外关系史译丛》第一辑,第91页,海洋出版社1984年6月版)因此,虽然存在种种不足,远涉重洋的谢清高留下的《海录》依然值得人们珍视。
回头再说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他一方面肯定林则徐是“满清时代开眼看世界第一人”,另一方面列举出一些林则徐“自高自大不识时务的旧见解”,如“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即无以为命”,“绝市闭关,尔各国生计从此休矣”,说明林则徐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有肤浅可笑的一面。他认为:“林则徐的才能、道德,在当时自然是第一流,但闭关时代的传统知识,限制了他不知道中国以外的世界,而且是资本主义的世界。”(《中国近代史》上编第一分册第21页)而谢清高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因为偶然的机遇,走遍世界,成为清代“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这究竟是中国的幸运还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