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
2020-11-19姬皓婷
姬皓婷
我所经历的很多年的春节,都是始于綠皮车的汽笛声,又终于绿皮车的汽笛声的。
小时候回县城里过年,就是乘坐绿皮车。路上没有什么娱乐节目,爸爸就带着我们姐妹俩,挨个儿数铁道边光秃秃的行道树上的喜鹊窝。“半天一只碗,落雨落雪装不满。”小鸟的家一路数过去,我们离老家也就不远了。
在没有高铁的日子里,绿皮车就是开往春天的列车。在拖着大包小包,费劲地爬上车厢门那高高的三级台阶,在奋力挤过稠密得几乎无法流动的人群,踮着脚把行李向头顶的架子上一扔之后,在终于能一屁股坐在梆硬的位子上长舒一口气时,内心涌动的是满满的幸福感。汽笛声拉响,家似乎就已经咫尺可待了。为了回家,我曾经好几次买站票捱过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但那时并不觉得苦,大概全凭一股思乡之情做内力了。
最早的绿皮车没有空调,只能半开的窗户进不来多少风,吹不散车厢里的烟味和脚臭味。夏天的时候,能闻到你邻座乘客满身的汗味;而冬天的夜里,又冻得必须翻出大衣盖上才能入睡。锅炉烧的是煤炭,坐的时间久了,下车时满面煤灰,连鼻孔都是黑的。节日期间的绿皮车应该是全国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车厢连接处、洗手池、座位下,甚至连卫生间挤的都是人。而不管人群多么拥挤,卖货的小车总是能够杀出一条路来。在狭小拥促的硬座车厢里共度十几个小时,人们彼此形成了互相迁就互相忍让的默契。啃着烧鸡喝着小酒吹牛的大哥,互相依偎着呢喃的情侣,流着涎水哭闹不止的小孩子,吆五喝六打扑克牌的老乡,满面沟壑一脸憨厚跟你拉家常的大伯大娘……
这是庶民热气腾腾的快乐,是熟人社会才有的烟火气息。
后来,各种K、T、Z打头的火车越来越多,反而是绿皮车的车次大大减少。有一次妈妈从老家到北京来看我,坐了一趟绿皮车,将近4个小时才到。我埋怨她为什么不选一趟快车。妈妈笑着说:“我的时间又不值钱。这趟车便宜,在车上多坐会儿受啥罪,比人家那些下地干活的农民舒服多嘞!”
21块钱的票价,即使在当年也绝对算便宜的,因为从火车站打车到我的住处,六七公里的路都要24元。我也是从这件事才认识到,小时候被训导的“时间就是金钱”并不适用所有人。对这世上的很多人来说,时间就是时间,金钱就是金钱。如果可以置换为金钱,他们很乐意让渡自己的时间,有时候甚至是生命。
绿皮车那个年代是我想象可及的时代,那时的人物、希望和忧虑,陪伴我出生、长大和接受教育,它不是书中学问,而是人生百态。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时间的脚步越来越快,我们生存的空间也因瞬息可至而不再遥隔。再过数十年,当我将绿皮车口诵言传给我的孩子,是否他们会更多地误解为行吟诗人的浪漫情怀和自我放逐的勇气,而非实际的人生呢?
直至今日,高铁网已四通八达,遍布全国。绿皮车像一个曾经辉煌而今寂寂无名的演员,没有了追光灯和关注度,只能在主干网的末端和一些非热点时段运行。知乎上有个帖子,问“有哪一刻让你觉得绿皮车该退出历史舞台?”有人说是味道难闻,有人说是环境嘈杂,有人说是硬件落后,有人说是乘车时间漫长。而我则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绿皮车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子,一片又一片的土地,一个又一个的希望。有多少家境平平的大学生,坐在最便宜的硬座或硬卧上,摇摇晃晃地奔向他们的未来。有多少背负着孩子和养老压力的年轻人,用一张张绿皮车的车票,在被生活压迫的间隙,走向远方去享受片刻远离尘嚣的宁静。有多少在外拼搏的民工,为抢到一张春运期间回家团聚的绿皮车票在火车站外彻夜排队,那张最便宜的车票,又能帮他们节省几日的辛劳。
我努力不匆忙赶路。很多年以后,我不一定记得某一航班上的云是高是低,但是一定记得一个绿皮火车上那些个摇摇晃晃的难眠夜晚。无数漂泊独行的旅客承载着睡意和疲惫,坚强和希冀,走向他们各自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