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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沉淀与心的飞扬——单增曲措诗集《珠巴洛》论析

2020-11-19

香格里拉 2020年2期
关键词:巴洛哈达阿爸

李 欢

爱的沉淀与心的飞扬——单增曲措诗集《珠巴洛》论析

李 欢

新世纪以来的藏族作家们不约而同地进行文学圈地活动,梅卓的阿须草原放歌、次仁罗布的拉萨日常书写、尹向东的康定往事追记、扎西才让的桑多镇想象、王小忠的三江源书写、和欣的卡瓦格博幻想、洼西的乡城记忆以及康巴作家群的康巴文化展现等等,不一而足,每个地区的藏族作家都置身于他们脚下的土地,头顶的星空,在极小的地理空间中创设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学领地。此种现象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之一种独特的文学景观。

云南的香格里拉神奇瑰丽,雪山卡瓦格博雄浑神秘,造就了迪庆一批神采飞扬的诗人,他们执着地守护着美丽家园,谱写出一曲曲精神家园的赞歌。其中德钦籍的女诗人单增曲措以诗为业,勾勒出母亲河珠巴洛的爱之小夜曲,在低回婉转中营构属于自己的珠巴洛诗歌世界,展现出新一代的女诗人在迅疾的经济社会巨变中的精神发展历程。

单增曲措的父亲出生在珠巴洛河畔的小村庄都洛,童年的单增曲措曾随父亲多次回返故乡。故乡留给单增曲措更多的是恬静而闲适的生活记忆,更多的故乡记忆是在父亲的讲述中建立的,在幼小的单增曲措的脑海中,时常想象着父亲老家的亲切。由于父母工作繁忙,童年的单增曲措随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为单增曲措关照故乡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她的外婆是一位民间艺人,极富生活智慧,每逢村人的婚丧嫁娶,都是外婆大显身手之时,随手拈来的应景的歌曲屡屡为这些乡村的民俗生活,增添了亮丽的色彩。父系的魂牵梦萦的故乡记忆,母系的民俗表达,深深地安放于单增曲措的灵魂深处。故乡就像风筝的线一样,牵引着愈飞愈远的单增曲措的身心,使得她无论置身何地,无论是繁华的都市昆明、就职的小城迪庆,还是远游的内蒙古、康定、北京等,她心中的牵挂依然是故乡的那片热土,故乡的那些生灵,故乡的那些爱人。尽管她的故乡更多的是想象意义上的。但就是这种精神还乡,滋润着单增曲措的诗歌创作,造就了她的文学皈依。

2015年,在出版了诗集《香格里拉一位雪域女子的诗意表达》和《雪》之后,单增曲措推出了诗集《珠巴洛》,正如著名作家叶梅所谓的“单增的诗歌,在一抹茶香之上飘逸,那是些带着体温和脉动的文字,是些有着浓烈的自我标识度的文字,是些明净温婉,充溢着灵性,让人心生感动,也让人心生疼痛的文字”。为何单增曲措会给人们带来这样的阅读感受,大概和她对故乡的挚爱、故乡人事的隽永书写,与她文字架构的特质有密切的关系。但同时,我们在《珠巴洛》中也能够看到她的爱恋、她的苦闷、她的纠结、她的释怀。单增曲措不是一味地消费她的故乡故事,而是以故乡为底色绘就心灵的放飞。

《珠巴洛》共分为三个小辑,分别是“札吉”“圣亚”和“娜玛”。这是藏语的音译词,其意分别是“树根”“树枝”和“树叶”。树高千尺不忘本根,单增曲措以诗歌向故乡致敬,以诗歌塑造全新的故乡情怀,弥漫在作品中的是生活在都市中的诗人对心中热土的眷恋。以诗歌《爱之神》为例:

爱我,把爱禁锢 / 爱你,用心灵写下 / 天庭的深度,广度 //

爱你,太阳 /烛光映照下,无言静谧 / 自由地爱你,如小鸟眷顾蓝天 /纯洁地爱你,如雪花怜悯大地 //

爱你,回到往昔 /心酸,带着童年 /爱你, 怀揣失落的慕恋 /爱你,用今生的呼吸和微笑 /泪珠做爱神 //

这首诗以爱为名,展现爱的心态、爱的过程、爱的效果等。首先,爱是相互的,“爱我”就把我禁锢在爱的世界中,让“我”充分感受爱之深、爱之切,“你”的爱使“我”温暖;相应地,“我”所回应的是更加热烈的“爱你”,爱蓝天白云下的你,爱纯洁温润的你,爱你的苦涩、你的失落,总之全身心地投入到“爱你”,似乎“爱你”就是我生命原初的动力所在。其次,“禁锢”不是约束,而是方向性的指示,在编织的爱的柔波中,爱生活化了,形象化了,爱的形态逐渐地凝固了,爱以可见的形式绽放光芒,抽象的爱在现实生活中流动起来,环绕在人们的生活中。这是多么深沉的爱,这是一种多么痛快淋漓的爱。正是在这酣畅的爱的世界中,爱与被爱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这首诗中,单增曲措极尽所能地发出爱的宣言,所爱的对象包容性极大,大到宇宙世界,小到生活琐细,无所不包;虽然具有地方性,更具有人类性的普遍意义。至于最后一句,则是整首诗的豹尾,但又是新的爱之曲的滥觞,如“为什么我的眼中满含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一般,“泪珠做爱神”,在这“蓝如天空大海的你的眼” 中所渗透出来的泪水是爱的精华,是爱的最高表现。若我们把这首诗视为单增曲措的故乡之恋的吁告,似乎也不为过。正是故乡的深情沃土滋养了单增曲措的爱,而她的爱又使得故乡更加明艳动人。

在《我的德钦》中,单增曲措尽情地发自内心地讴赞故乡的风光秀美,表达她对故乡的爱恋,尽管单增曲措生活的空间与德钦并不遥远,但在她的情感世界,追忆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德钦,她放声歌唱“生命中的豆蔻与年华/芬芳与光明/理想与未来/崇敬的百合/晶莹的甘霖/神秘的梦境/我把美妙的歌声奉献给她,我的德钦”,在她的世界中,“德钦”不是地理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是一段容纳着她的美好记忆和美丽期许的生命过程,她所有的形容都不足以描述呈现德钦的姿容,于是她不得不大声疾呼“我的德钦”,以此来抒泄郁积在内心的情感。

单增曲措有一首以赞美故乡美景的一首诗。但这个故乡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籍贯,而是更为阔大的香格里拉。就职以后,单增曲措一直生活在香格里拉,在游历香格里拉的国家公园普达措之后,她写下了一首献给《普达措》的诗,也是献给故乡钟灵毓秀的山水风光的诗:

用心灵/用爱情的心灵,铸成/一把纯洁, 高尚的竖琴 /用诗歌的翅膀弹唱 //

我经过了普达措 /优雅的鲜花朝我竞相绽放 /幸福的阳光一缕一缕钻我衣兜 /在酥油花丛中 /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

出其不意,风流倜傥 /宛如一张大网 / 伸手去抓 /一缕绳丝拴住了伤情的手 /涣然一笑,心灵开始游离 /缀落了一地的星星 //

单增曲措将她与普达措的邂逅描写成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之歌,用心灵铸琴,用诗歌弹唱,畅想生命的欢愉,但恬适的时光毕竟是有限的,离开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当离开普达措温暖迷人的怀抱时,她感觉到失恋般的伤心,但毕竟曾经拥有过,毕竟会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回返城市,在璀璨的市井华灯下,一定会回想起普达措的星辉斑斓。

由珠巴洛河畔到香格里拉,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单增曲措的世界中,香格里拉就是放大的珠巴洛,珠巴洛就是压缩的香格里拉,可能香格里拉的追寻是单增曲措《珠巴洛》书写的意义所在。

《三国演义》中夏侯惇曾言“父精母血不可弃”而留下“拔矢啖睛”的故事。撇去历史的浮尘,我们在这个故事中更能看到中国人对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无限推崇。因此,每一个时期都留下很多描写父母与子女之爱的优秀作品,数量可谓浩如烟海,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作品偏偏能打动我们呢?究其实,是诗人们、作家们揭开了我们感情的潘多拉,让我们在日常生活无法言说出口的对父母的爱,在他们的作品中得以替代性的实现,或者说他们实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爱之表达。

单增曲措对父母之爱的表达,是《珠巴洛》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后记》中,单增曲措难抑悲情地说道,“阿爸去世了,就在这个春天开始的四月。他安详地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却把痛给我留了下来。把阿爸送回到珠巴洛河边的都洛寨子,回到这个他出生的地方,看着这满地的春色,再想想已不能与阿爸一道共享,我止不住号啕大哭,在珠巴洛河边,也在我的诗歌里”,因此,我们能在《珠巴洛》诗集的《札吉》中感受到浓浓的悲伤,感受到单增曲措心中的伤恸化为笔下诗句的伤痛,她不只是在写诗,写故乡的诗,更是在书写一曲有关于父亲的哀歌。其中《珠巴洛》《父亲留下的一亩地》《四月二日的阿爸》《半碗酥油茶》《经幡》等皆是追念父亲的诗。在《珠巴洛》中,单增曲措写道:

珠巴洛河 /一条河水 /一盒骨灰 /一床被褥 /一份亲情 //

多事的死神 /将父亲一个人带走 /把我们留下 //

一百零八颗珠子 /生与死的距离 /越来越长 /思念越来越近 //

珠巴洛河是家乡的母亲河,孕育了父亲生命的河流,也是父亲生命的归属,珠巴洛河好似一床被褥,轻轻地把父亲拥入怀中,让他永远享受乡情。但是对于生者而言,亲人的离世永远是心头的痛,留给后人的永远是无法释怀的思念,把思念寄托给珠巴洛河吧,在它奔腾不息的涛声中来倾诉我们的悲与爱吧。我们只能把如铁般的伤痛化作手中念珠的摩挲,念珠再多也有数量,思念却是无始终的,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直到我们同样化为珠巴洛的江水,与逝者永远相依不离弃。在《父亲留下的一亩地》中,单增曲措表达了同样的心绪,曾经“我骑着骏马/ 阿爸牵着缰绳”,父女走在故乡的绿地上,阿爸的爱牵引着她行进的方向,曾经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而今守望着“父亲开垦”过的“一亩地”,那是父爱的一亩地,那是单增曲措寄予无限深情的不容玷污的一亩地,但是,耕作那亲情之地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而单增曲措永远也无法再去守望那充满父爱的一亩地了,只能在心中默默耕耘思念父亲的相思田了。在《四月二日的阿爸》中,“阿爸变成天上的一颗星”,阿妈的眼泪“融化成一座泪城”,单增曲措何尝不是与阿妈一样在“泪城”中仰望天上的星。在悼词中、在诵经声中、在乌鸦的鸣叫声中,一切的存在都在提醒她“失去了阿爸”“找不到我的阿爸”“不能再叫阿爸”了,阿爸从她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在那个永远难以忘怀的“四月二日”。在《半碗酥油茶》中,火塘边有阿爸喝剩下的半碗酥油茶,“想明天再喝”,但是“明天/那么遥远”,面对着这“半碗酥油茶”,“我喝了”,“很香/可是太凉”,茶凉了可以再热,味道依旧醇香,可喝茶的人呢?

单增曲措的悼念亡父的诗歌,看起来都很淡然,很生活化,并没有什么痛彻心脾的语词,但就是这些平常的细节,就是这些日常的语言,令人为之动容。因为她的心中弥漫着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又因为她把这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极力地压缩,留下的只有筋骨,力道十足,这才使得读者在不经意间感受到她的悲痛,且慢慢地体味她的哀痛之悠长。

关于母亲的诗,单增曲措也写了几首,如《哈达》《阿妈的手》《生日》《夜色》《母爱》《揉》等,极力描写母爱的润物无声。如《哈达》:

一条白色的哈达 / 好长,好长 / 长得我走不到尽头 //

一条白色的哈达 /好白,好白 /白如阿妈的心 //

一条白色的哈达 /好坚,好坚 /坚如阿妈的爱 //

一条白色的哈达 / 好宽,好宽 / 宽如前边的天 / 宽如身后的她 //

哈达在藏民族日常生活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藏族作家丹增曾在《生日与哈达》一文中,详细地回顾了母亲为她三次过生日的记忆,哈达在其中承载着浓浓的母爱。单增曲措的《哈达》同样用洁白的哈达象征母亲的爱,哈达再长,长不过妈妈的爱;哈达再白,白不过母亲爱子女的心;哈达再坚挺,也比不上妈妈对孩子的爱的坚韧;哈达再宽,也宽不过妈妈对孩子的爱之广。哈达就是妈妈的爱,但妈妈的爱又超越了物质性的哈达,而走向更为绵密宽广的天地间。因此,这首诗可看作是为全天下的妈妈所做的颂歌。《阿妈的手》几乎与《哈达》同一情调,同一写法,不同的是将哈达置换为妈妈的手,展现日常生活中子女印象中的妈妈的姿容。《夜色》中“阿妈把爱装进了牛皮口袋/很大/大得让我的心随意行走/很深/深得让我的爱顺天而飞”,以“牛皮口袋”的“大”与“深” 隐喻妈妈的爱的宽广与博大,很有生活意趣。

父母的爱伴随着孩子们的成长,父母的爱慰藉着孩子们生命前行的步伐,看得出来,单增曲措从父母、家庭中获得无上的爱,才使得她懂爱、知爱,也惜爱,“父母的爱,藏在血液里”(《诺》)因此,当她以爱回馈或反哺父母时,是那样的自然、熨帖,似乎信手拈来云一片,片片羽羽皆是爱。如《年龄》:

一岁时 /阿尼养了很多羊 /阿爸剪下羊毛 /阿妈织了羊毛衣 /我穿在身上 /没冬天//

十岁时 /阿尼养了很多羊 /阿爸剪下羊毛 /阿妈织了羊毛围巾 /我戴在颈上 //

二十岁时 /阿尼养了很多羊 /阿爸剪了羊毛 /阿妈纺成羊毛线 /我长线在手 /不会织 //

这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诗,分别展示了随着岁月的成长,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一如既往,但子女对待这种爱的表达,却别有一番意趣。少不更事,父母的爱很温暖,赶走了寒冬;少年时,父母的爱依然温馨,但少男少女们的小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我戴在颈上”,不言说,似乎习以为常,或者是希望有更时髦的选择,明知反抗无果,于是以沉默待之;待到青年时,父母的爱依然绵长,依旧古朴,父母试图让他们学会传统的生活技能,未曾授之以鱼,而是授之以渔,但青年男女们开始了明确的拒绝,以生硬的“不会织”回应父母的一番热情。父母对待子女的态度始终如一,希望能把自认为最美好的一切寄予孩子们,但是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生成属于自己的生活认知,他们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当代际之间的生活差异性产生之后,就会出现“不会织”或不愿织的现象。单增曲措敏锐地发现生活中的这一现象,她不做任何道德的评价,也不做道义的选择,只是如实地将这一现象截取出来独立成诗,至于读者的理解那就是见仁见智了。是的,父母盼望儿女长大成人,随着儿女的成熟,他们却日渐苍老,岁月对每一代人都是公平的,时间不会停止,因此,单增曲措将之归之于年龄问题,未尝不是一种聪明的选择。但是问题是,“阿尼养了很多羊/阿爸剪下羊毛”近二十年都是如此,难道阿爸就没有抗争过吗?难道阿爸认为阿尼的生活方式是常态化的?这就涉及到了三代人甚至更多代人之间的生活知识传承的问题。我们无意判定这个问题的社会历史文化价值。我们更看重的是单增曲措能在简单的诗句中,超脱血亲关系而进入到更为恢弘的民族文化传承问题,使她所要表达的爱就更为浑厚,更具有震撼力了。

单增曲措的《珠巴洛》中有一些诗,呈现的是童年的记忆,尤其是对童年友谊的记忆。随着年齿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岁月的风尘日渐暗淡了我们眼睛的光泽,但在记忆最深处,我们莫名地总会想起儿时的生活,儿时的伙伴,追思童年,不禁唏嘘,感叹岁月的逝者如斯。

《童趣》描述了单增曲措的儿时记忆,民谣中活泼的孩子们,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这一切都成为过往,留存在记忆中,翻动时,不免心生唏嘘“岁岁年年/阳光翻动鸟语/ 陌上斜了我的童年”。这就掀开了回忆的帷幕,其中既有欢乐,也有神伤。欢乐者如《森姆》,讲述了童年的趣事。不过在单增曲措的回忆中,森姆的形象是友人和小乌龟叠加在一起的,当森姆作为友人出现时,“我们”“坐着阿爸的滑轮车/去寻觅童话里的白雪公主”,“我们”“坐在阿妈的竹蔑乐园里/去编织我们自己”,“放风筝/放飞洁净的心”,但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即便再编织一个如何精美的风筝,也无法回返曾经的快乐时光,“重回”是一种奢望;当森姆是一只小乌龟、一棵葱、一个喷嚏、一个歌手时,曾经的美好记忆永远浮泛在她们的心头。神伤者如《百雀羚》,描述了一个凄美的友情故事,追记童年友人春玉的往事:

向阳坡,一个向阳的陡坡 / 我童年的乐园 / 春玉别着一个木头手枪 / 我双手拿两个木头手枪 / 自称双枪老太婆 //

坡山头一棵矮松 / 身边伴着一条狗 / 仰天的狗尾巴草 / 在石棉矿的石棉上疯狂生长//

我六岁,春玉七岁 /我的个头高过她 / 时常欺侮她。百雀羚的诱惑 /我狠心地嗅她的脸 /很香,很香 /抢了她兜里的百雀羚 / 我说以后长大你出嫁时 /我还你十盒百雀羚 /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 /至今回荡在耳畔 //

一场车祸 / 她走了 / 现在偶忆,悔恨不已/每次见百雀羚时 /忏悔。春天如约而至 //

去年一朵小白花开了 /百雀羚埋在了花根部 /小白花今年又开了 /百雀羚芳香四溢//

百雀羚是诗人对朋友春玉的怀恋。百雀羚从春玉的手中转交到诗人的手中,生成了一个美好的诺言,待到长发及腰待嫁时,两人约定一定要以百雀羚为信物,再延续一段美好的友缘。童年的春玉在童年的诗人的记忆中,就是浓郁的百雀羚的香味,回绕在她的梦中。但猝不及防的是,陡然发生的车祸,让这一场童年的约定戛然而止。因此,百雀羚,抢过春玉的百雀羚成为春玉永远的纪念。为了慰藉、忏悔,为了兑现诺言,诗人把百雀羚深埋在地下,期望长出的花朵依然能有百雀羚的香味。春天,诗人似乎嗅到了百雀羚的香味,她把百雀羚藏在花下,也把百雀羚葬在春天里,期望故友永远生活在春天里,诗人所建构的春天里,属于她们两个的芳香四溢的春天里。这是一首很别致的诗,哀而不伤,又不失童真童趣,以童心来缅怀友人,将无边的哀思寄托在生生不息的植物的生命延续中,也将友情寄托在四季轮回中。

及至成年,姑娘们细腻的心思流露无遗,向友人倾诉心声的愿望非常强烈,她们在一起探讨有关爱情、婚姻、生活的问题,在诉说中表达各自不同的看法。如诗歌《两座山》就是单增曲措与友人探究爱情永恒坚守的话题:

翠闪动着天真的眼睛问我 /曲措 /有爱情永恒不变的地方吗 /我说不知道 //

她又指着远方的村庄说 / 夜里的村庄美吗 /我答:美 /她问何故 /我说因为有男人女人 //

她笑了 / 笑得石卡雪山也震了两下 / 我指着深夜中的两座山 / 看就是你我 //

她笑答,山一样的女人 / 不过也好,坚强守着 / 就这样,守着 //

爱情是姑娘们编织玫瑰色迷梦的所在,她们憧憬爱情的美好,向往长相厮守,磐石般坚固的爱情。于是,当她们说悄悄话时,话题自然就会向这个方面倾斜。翠向往着“爱情永恒不变”,期望寻找到自己爱情的香格里拉,在现实中,她的村庄夜色美的追问,寄托了她对普通的日常的爱情生活的迷醉。诗中的“曲措”或许就是单增曲措本人,或许是单增曲措刹那间的思绪呈现,她把女人比喻作“山一样”的“坚强守着”爱情。而翠的“不过也好”似乎暗含着某种无奈,屈从于生活的无奈,选择“就这样,守着”,但我们不禁发问“这样,守着”,好吗?是否是遵从内心的选择?是否幸福?单增曲措在诗歌中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想见面对“这样,守着”时,两位年轻姑娘的沉默与沉思,她们面面相觑,眼睛中闪现着怎样的光芒,我们不得而知,但她们内在的波澜起伏更值得我们深思。现代人的爱情生活是热烈的,是只求曾经拥有,哪怕将来在暗夜神伤,固守不是现代人的唯一选择,生如灿烂之花,爱如璀璨星空。在这首诗中,单增曲措似乎表达出两种爱情人生的纠结,至于何去何从,全在个人选择,路在自己的脚下,命运包括爱情要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

单增曲措的诗集《珠巴洛》中有大量的爱情诗,描写出爱情的甜蜜、等待的苦涩、相逢的喜悦以及日常相处的摩擦等。单增曲措的爱在爱情诗中淋漓尽致、酣畅痛快地加以展现,营造出高原女性爱的深切、爱的痛彻、爱的决绝。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珠巴洛河水滋养的现代女性的心灵嬗变、情感蹁跹的历程。

情窦初开时,少女单增曲措渴望了解男性的世界。男性的一切都是神秘的可爱的,都引发她情感的涟漪,如《可怕的男人》:

高大的男人是可爱的 /风流的男人是可爱的 /多情的男人是可爱的 / 英俊的男人是可爱的 /潇洒的男人是可爱的 /聪明的男人是可爱的 /笨拙的男人是可爱的 /重情的男人是可爱的 /强悍的男人是可爱的 /懦弱的男人是可爱的 /诙谐的男人是可爱的 /冷漠的男人是可爱的 /热情的男人是可爱的 /柔情的男人是可爱的 /才华横溢的男人是可爱的 /花言巧语的男人是可爱的 /怜香惜玉的男人是可爱的 /所有的这些可爱集于一身的男人是可怕的 /他是一把爱情无敌杀手锏 //

少女的世界中爱慕的男性,无论是怎样的,都是可爱的,但在品尝爱情的过程中,她发现男人又是可怕的,那是因为他们是偷心贼,是少女们心甘情愿奉献爱情的归宿。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活泼伶俐的单增曲措难以抑制内心的慌乱与激动,看到了恋爱中的女子的多种难以捉摸的时刻变化的小心思。随着恋情的展开,爱人的一笑一颦时刻都浮现在眼前,但陷入爱情的女子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对待这一切,于是在《却》中,单增曲措这样写道:

我有眼睛却看不到你的模样 / 我有耳朵却听不到你的声音 / 我有嘴巴却喊不出你的名字 //

我有手却抓不住你的心 / 我有脚却跟不上你的影子 / 我有鼻子却嗅不到你的气味 / 我有心却装不下你的躯体 //

这是热恋中的女子的情态,故作镇定,实则手忙脚乱,即便对镜贴花黄,为悦己者容,也难掩心中的忐忑。你就在我的眼前,我似乎永远看不够你,永远听不够你的声音,等等,单增曲措通过“却”的反转,很有意思地呈现出面对爱人时姑娘们的心绪。于是为了掩饰,她又通过《雪人》表达爱意,呼喊的对象是雪人,但似乎寄予着对爱人的无限怜爱:

雪人,我爱你 /我爱你,雪人 /一遍, 十遍 /一百遍,一千遍你 / 请我重复,我再重复 /雪人,我爱你 /一遍遍重复 //

你说,你把我爱你 /谱成弦子 /是专为我而唱 /在高高的高原 //

如果缺了弦子的音节 / 纵使格桑花开得再多 / 也无花香 //

雪人,太阳出来了 /趁你不备 /拿一件长长的藏袍 /把我的爱藏起来 //

诗人通过“我爱你”的不断重复表达心中的爱意,雪人成为爱人的指称,作为诗人情感抒发的对象而存在;将“我爱你”简单的字眼谱成一曲爱的弦子,即便是格桑花也为之逊色;诗人对爱人的爱深藏在心底,以一件藏袍来遮掩,更是具有欲盖弥彰的意味。爱之花在诗人热烈的爱意中被浇灌得愈发艳美,爱意欲滴。

水到渠成的恋爱终于结出美丽的花朵,有情人终成眷属,挑良辰,择吉日,幸福的人儿喜结连理,于是我们看到了《日子》,跃动着喜庆的气息:

喜庆的日子,天上星月圆 /喜庆的日子, 地上良辰美 //

喜庆的日子,无桥水上过 /喜庆的日子, 白雪鸡来报晓 //

喜庆的日子,黑马不上路 /喜庆的日子, 格桑花遍地开 //

喜庆的日子,新娘穿六层氆氇 / 喜庆的日子,新郎穿三层氆氇 //

日子一天天过,有些日子是难以忘怀的,尤其是“喜庆的日子”,我们看到在诗歌中涌动着浓烈的欢喜意味,所以吉祥的话语似乎都是为这一天而准备,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这一天汇集,这是幸福的开始,这是婚姻生活的开端。单增曲措通过不断的重复“喜庆的日子”将结婚吉日的喜庆呈现出来,虽然刻意在压抑激动,但眉梢眼角、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欢喜无限的情致。这样的情绪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单增曲措在《牛角梳》中借助牛角梳来书写对爱情永恒的期待和经营,“牛角梳/你从今生走来/梳理我今生的爱/ 让真情冰冻,永无保质期/今生我一直等待/ 一次回眸,成为永恒”。至于经营婚姻,单增曲措以《打制》器具为喻,“用黄金/打制成一个爱人/黄//用白银/打制成一个爱人/白//用铁/打制成一个爱人/黑//”,若我们继续延伸则是,用爱,打制成一个爱人,又是什么样呢?或许单增曲措不愿去单一的构想这个问题,而为自己和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白,任由时间来填充。

在一首名为《婚姻》的诗歌中,单增曲措通过与友人对话的方式,深入地思考了婚姻到底是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想要找到公约数,实在是不容易,但单增曲措用一连串的隐喻将她的理解加以呈现:

措,婚姻是啥 /九问我 /我答:合一 / 在雪山之巅,两双手合一 /冰川的间隙,在风中舞荡 /相爱很甜,把爱串成链子 /灵魂在沙粒中凝固 //

一个酒杯,一个茶杯 /传递的面包,快乐的烛光 /你脚下的那些弦子是独立的 /虽然它们在同一双脚下舞动 / 脚下的两个心, 紧紧相连 /没有彼此 //

生命的绳索,把持的缘分 / 站在密林处,两棵树 / 在彼此的萌动中生长 //

婚姻是需要精心呵护的,爱情是需要不断丰富的,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都是爱情婚姻的演练场;爱情不仅需要合一,还需要保持彼此的独立,可以相互砥砺,但不能代替彼此的独立人格,如此才能“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立在一起”,在爱的时时萌动中不断地向上生长、向下扎根。因此,单增曲措排斥失去个性、尊严的爱情,也厌恶失去独立生命个性的女性,在《女人》这首诗中,她写道:

又一个午后 / 风卷走了,所有的枯叶 / 我等着阳光 /一群女人 /一群小女人 /叽叽喳喳,东长西短/耳朵无奈地听着/眼前火焰, 鲜花,音乐 //

一群女人,一群小女人 /离去,亮光, 悲哀 /一切发狂 /女人啊女人 /我是女人 / 可我不是小女人 //

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以此彰显现代女性的文化独立性、身体自主性。但在现实生活中,不乏依附男性的女性,针对男性的审美视野尤其是性别视野所生成的小鸟依人式的女人,以笼中金丝雀自诩,徒有华美的外在,而缺乏独立的自我。单增曲措有明显的现代知识女性的风范,她期望的是与男性获得同等的机遇,同等实现自我价值的空间,而非是如同“小女人”一般“叽叽喳喳,东长西短”,缺乏内涵,因此,她感到“发狂”,坚定自我的身份认同是“女人”,而不是“小女人”。

单增曲措的爱情诗基本是伴随着她的爱情、婚姻经历展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爱情反思愈益明显,她的渴望女性走向精神独立的意图,在诗歌中表现得更为鲜明,或许这是单增曲措爱情诗歌中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所在,即关切自我精神生存状态。

除了对于爱的书写之外,单增曲措在《珠巴洛》中还极力书写生命的尊严。在她的意识中,生物无论大小、不分贵贱,皆是造物的杰作,每个生命都值得尊敬。肆意践踏生命,并以此为快乐,是不人道的应引以为耻的行为,如《鸡的市场》《羊和人》《美食》《流浪狗》《貂皮》等诗作。《鸡的市场》展现了为了满足人们的欲望,鸡成为了商品, “为了占秤 / 多多的饲料进了鸡胃”,浑然不觉的鸡们争先恐后地抢食,最终“吃得一个比一个欢”;当“把鸡捉出鸡笼”,鸡们以为它们获得了自由,“有些欢腾”,殊不知这是死亡的前兆,当人们心满意足地剔着牙,离开餐桌,还有几人思考鸡的归宿呢?单增曲措在《羊与人》中延续了《鸡的市场》的思考,当人们将“温顺的羊”转变为一餐美味,浓郁的“羊膻味”愈发刺激了人们的嗅觉,“捂着鼻 / 痛苦地吃着羊的幸福”,鲜活的生命成为满足人们食欲的食物,生物间的自然循环为残忍的杀戮所替代,而食客们的拙劣表演愈发透露出人性的贪婪与无度。除了食其肉,还有衣其毛皮的行为。动物的毛皮是人类取暖御寒的物品,从人类诞生之日即是如此,但在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完全有更多的替代品来满足御寒的需要,但人们为了展现自己的品位、为了自己可怜的卑微的社会地位的象征,不惜大肆屠戮各种动物,无论是貂皮还是狗皮,人们不问来源,只关心面子,单增曲措辛辣地讽刺了这样的行为,《貂皮》诗句很简短:

一件貂皮 / 好漂亮的貂皮 //

可惜 / 穿在一个女人身上 //

人有人皮 / 貂皮应该穿在貂身上 //

女人以为漂亮的貂皮能提升她的品位,岂不知人最可珍贵的就是人自己,若依靠外物来抬高自己,无异于失去了自我,留下的只是一副掠夺来的皮囊,徒增笑料。而更有甚至,以狗皮装饰自己,单增曲措《流浪狗》一诗,乍看以为是对流浪狗的关注,实则她更关注的是被车轮碾压过凄惨死去的流浪狗,人们竟然能下手剥它的皮。姑且不说,狗是人类的朋友这样的话,单是死狗,人们都不放过的举动,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但单增曲措偏偏就选择这样的景象,以鞭挞人们心灵世界的灰暗,企图引发人们的警醒,珍视生命,善待自然万物。与其剥夺,不如舍予,在《咬》这首诗中,单增曲措描述了一只瞎眼的流浪狗的故事:

一只瞎眼的流浪狗 / 离我很近 / 我怜悯它 / 伸手给它喂食 //

它咬住我的手 /我的手是它唯一的希望 //

流浪狗见惯了人们的欺侮。当人们示以善意时,它做出了反抗的举动,以“咬”作为它的武器,尽管这是种以怨报德的行为,但何尝不是屈辱地还击呢?又或者可以理解为是流浪狗饥不择食,那手和手上的食物,何尝不是它唯一维持生命的要素呢?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单增曲措在诗歌中实现了替人们忏悔的思考,只有人们真正意识到生命的平等可贵,或许屠戮生物的行为就会得到缓解甚至是消泯。

另外,单增曲措还有一些引诗入诗的诗作,如《江水清清》《夫差》《五月》《念歌》《书签》《康定情歌》,在这些诗歌中,她直接把古诗词入诗,或是把流行歌曲入诗,这不仅没有冲淡她的主题,反而使得她的作品别有一番风味,即个人之情思与他人之思绪,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在历史时空的跨越中,丰富了诗歌的意蕴。但是,这种以诗入诗同样存在风险,如果不能很好地理解原来诗作的意蕴,而强行植入诗歌,就会造成一种疏离感,甚至是割裂了诗歌的整体效果。

单增曲措的生命关爱和反思、以诗入诗增加风味的举动,也看作是一种爱的表达,不过是一种跨越了生命种群界限的生命之爱是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文化之爱。

结语

在诗集《珠巴洛》中,有这样一首诗《活着》,其中有几句是“有爱的生命真好/有爱,就和生命融为一体/好好活着,便是幸福”,简简单单的话语,渗透出丰富的意蕴,只有心中有爱,生命之花更为璀璨,“生如夏花之绚烂”,才能感受到爱的物化,才能提高生命的质感。我们的生命有长度,这是自然规律,但是生命的质量却是我们自己所能把握的,因此,“好好活着”的前提是爱,才能让我们高质量、高品质地活着。这或许就是单增曲措诗歌中涌动着爱的缘由吧。

李欢 女,山西灵丘人,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汉语文学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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