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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诗歌生态与诗人写作的主体性

2020-11-19■刘

长江丛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美学诗人诗歌

■刘 波

在关于新世纪诗歌的一次访谈中,有研究者问我对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生态是否满意,我的回答是: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只是觉得诗歌走上了一条正常轨道。新世纪诗歌也有了它既定的位置,在对其“合法性”问题不断的质疑中而有了“历史化”的可能,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中也不乏精彩之作。当然,新世纪以来的诗歌也确实面临很多问题,甚至一度陷入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危机。对于有学者认为当下时代是中国诗歌生态最好的阶段,当属见仁见智的说法。诗歌写作是否必须依靠时代的馈赠?没有哪一个时代会专门为诗人写下经典作品预留空间和机遇,作品是否好,还是在于一个诗人的经验、才华、素养和价值观,而非完全取决于时代状况、社会环境等外在因素。新世纪诗歌的生态,也需要我们去关注,那不是某个群体的责任,而是关乎所有诗人在写作上的主体性建构之道。

一、如何认识当下的诗歌生态

关于“生态”这个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意思是:生物在一定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同时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我们经常所言的“生态平衡”,即指在一个生物群落及其生态系统中,各种对立因素相互制约,从而达到相对稳定的平衡。当我们以“生态”这个词对接诗歌与文学时,它似乎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既指向诗歌周边及内外的秩序,也涉及与诗歌相关的整体文化的外部语境和内部精神。因此,“诗歌生态”这一说法,并没有多少疏离和隔膜之感,它更多时候聚焦于诗歌写作内因与外因的融合。其实无论从外部怎样理解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生态,它总是在恒定的美学上内在于诗人“为人生”的书写和主体精神。

诗歌在新世纪以来的文学格局中所处的生态,包含着不少对立统一的关系,这些关系在矛盾中相互制衡,且构成了复杂的张力。例如诗人写作与文学大环境的关系,诗人如何处理“怎么写”与“写什么”之间的关系,表达的游戏精神与诗歌神秘感之间的关系,诗歌边缘化与诗人创造力之间的关系,诗歌刊物逐渐增多与诗歌文本经典性弱化之间的关系,诗歌写作的同质化与读者审美疲劳之间的关系,诗歌娱乐化与严肃写作之间的关系等,这些都呈现为当下诗歌生态的具体内容。当然,各种关系之间都可能会出现错位甚至悖论,这种错位正是新世纪以来诗歌生态所折射出的精神内面。诗歌生态好坏与否,乃取决于大的文学乃至文化环境,也取决于诗人所拥有的恒定的美学价值观与持久的探索精神,以及他怎样看待自己的诗人身份和相对复杂的处境。

当我们都在以十年为一个阶段进行诗坛代际划分时,最后总难免陷入一个循环且相对僵化的格局:每个代际的呈现,均以某一个年代最前面的五年为主,而对于后面五年出生的人,很快就被下一个十年代际的诗人所遮蔽或替代,一代又一代诗人的登台,就是以这样快速的方式在断代中延续或消失。还未及1975 年之后出生的诗人出场,1980 年代出生的诗人就迫不及待地被推到前台,成了关注的焦点,这也是按代际划分诗人的不甚合理之处。毕竟,年龄不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而作品的好坏才是最终决定一个诗人优秀与否的尺度。有些80 后诗人,容易将诗写成碎片化的絮语,这好像成了某种症候性书写法则。而90 后诗人们也不再像当初80 后诗人出场时那样过分注重代际标签,这些表象化的存在,于提升诗歌写作的真正内涵来说,并不能构成主导性的影响,相反,它很可能是一种更为内在的贫乏,缺少了必要的异质性和力量感。

虽然“第三代”诗歌运动发生至今,诗人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率真风度,但我们现在回头来看,还是能够发现其中所隐藏的关于文化觉醒的蛛丝马迹。整体观之,“第三代”诗歌运动有着1980 年代中后期特殊的社会语境和文化内涵,它不仅关乎平民意识的觉醒,同时也是一场先锋文学的启蒙运动。如果将时间拉回到当下,可能不会再有人对诗歌持以那种非理性意识,依靠“走南闯北”来为诗歌描绘出一个时代的狂欢图景。对于“第三代”诗人来说,不管他们犯下的是否是不明世事的过失,其对诗歌的态度不乏真诚,他们当年也许正是在靠近通往诗歌内部肌理的秘密通道。

回到新世纪的诗歌现场,我们会发现,诗人的狂欢和诗歌的娱乐化不仅形成了一股合流,而且也影响到整个新世纪的诗歌生态。不少诗人浮于表象书写,没有一种深入内核的诗学伦理,这似乎与当下整体的文化环境和社会氛围有关。公众要通过怎样的方式来解压,诗人无权干涉,但对于诗人来说,如果自己也参与其中,与公众和媒体一道嘲讽、围观,那么,这是诗歌本身还是诗人的心态出了问题?就像有清醒的诗人所言,诗歌的敌人还是在于诗人自己。比如一些诗歌奖并非完全针对优秀作品,而是权与利的交易,这不仅会拉低诗歌本身的水准,而且会让很多人功利化地去写诗。诗人如果只追求发表量和见面率,而不注重作品本身,也就难掩本末倒置的伪装。这也是我对伊沙几乎每个月都要晒诗的行为不太感冒的原因,像是为了完成任务或凑够数量一样,他那些没有多少沉淀的诗作能让我们产生阅读的信任感吗?

当有的诗人在自我感觉变得极度膨胀时,这种妄自尊大的心态,往往在行动上所体现的,即是以诗歌的名义来博取名利,而忽视了写作的核心价值在于文学本体观的确立和审美的创造。很多诗人在1980 年代迈进诗的王国,但后来并未深入其中,多浅尝辄止,缺乏时间磨砺所带来的厚重感。虽然1980年代属于诗歌的“辉煌”时代,可仅仅持续了一个短暂的时期,而1990 年代作为一个需要辨明的“灰色地带”,诗歌看似沉寂了,被边缘化了,其实也从另一个方面回到了它自身应有的位置。这一从神坛回到地面的过程,也让很多亲历者见证了诗歌在内在精神上的回归,这是如今诗歌被历史化之后需要我们重新审视的现实。由此试问:从1980年代到1990 年代,再至新世纪,在各种潮流的更替中,先锋诗学为我们提供了什么样的生产性?翻一翻有些诗人的创作履历表,有多少诗作值得我们去回望和细读?这些看似潜在的问题,对于很多诗人来说正是写作的根本。当语言本身的灵光闪现时,过度的松弛可能会妨碍他们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一幕,从而丧失了必要的紧张感所能激发的潜力。这一症结可能还是在于不少诗人缺乏超越意识,过分简化了诗歌写作的复杂性和难度意识。

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知识结构的单一导致很多诗人无法走出平面化的单调表达,而趋于更高的境界。若如此,写作就容易陷入模式化,流于表象和简单,乃至很快就湮没于无闻。“现在许多诗无非是自我的人微言轻的戏剧化,却埋怨读者冷落。”于坚真正道出了我们当下诗歌的生态:诗人自我的人微言轻的戏剧化,如同语言上的小丑,这样的角色又何以能引起读者的兴趣?那种小情小调的自我满足,更难让人产生美学上的共鸣。他也不是要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而应与自然物事作平等的对话,并以此激发语言创造的内在活力。“诗歌的活力发生在词与词的组织间,但照亮这一切的,是生生不息的文化创造力、价值创造力。”写出属于自己的“诗”,其实是一个相对微观的行为,诗人必须立足于具体的词,而让词生发诗意的,当是他的视野、想象力、价值观和精神创造交融的综合能力。

二、怎样面对功利心态和“语言暴力”

一个时代的文学生态,更多时候应呈现为自由的个体性、多元化,且有它必要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任何一种文学生态都可能无法完全容纳所有的写作风格,而要让生态达到某种平衡,其实就是诗歌内部各种写作风格相互博弈和较量的过程。诗歌写作上的不合时宜,都只是与当下和现场的较量,一旦它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拉开时间距离后,也许我们就需要重新看待它所代表的美学。

在某种功利价值观的影响下,当下诗歌写作中出现的诸多问题,比如修辞的粗鄙、经验的重复、力量的弱化、格调的狭小、思想的匮乏等,似乎都与特定的时代氛围有关,普遍的浮躁和娱乐化,也导致写作的严肃性和历史意识不断被消解。当各种虚幻之象偏离了文学的本质,真正的诗意如何重构?有感而发又如何去对接想象、身份意识与现代性之间的通道?这需要的不仅是常识,更重要的是,在写作技艺和德行、伦理的融合里,怎样再造一种守常的、恒定的先锋诗歌美学?尤其是在反常识的时代,虚伪的写作在与诗歌本质的博弈中,很容易陷入庸俗的应景,普遍的同质化意味着无效写作的来临,这也是诗歌生态失调的体现。

当下诗歌的生态投射到现实中时,我们也难免会感受到“繁荣”背后的“乱象丛生”。不少人处于“虚张声势”的惶惑之中,因为内心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对于占有物质的欲望异常强烈,而在精神方面,则是享乐和恐惧交织,这种矛盾且分裂的现实,投射在很多人的文字中,便体现为急促、草率,追求灵感的碎片化。然而,宽广的文学精神于此形势下大都处于被遮蔽状态,诗人能真正沉下来用心去写作纯粹的、有方向感的文字,当为一种“自我完成”。自律性形塑的是诗人对诱惑的抵制,而在具体文本中,它表现出的是节制和内敛之美。如果创新变成了表演,写作也就难言纯粹了,那是在向外走,而不是往内部靠近诗性的逻辑。有些诗人所追求的与众不同,不是内在精神和思想的创新,而不过是表象的花样翻新,这种时髦缺乏持续性的精神力量。心态越是浮躁,诗人的写作就可能越发显得无力,离文学的本质也就越来越远。其实,真正与“为人生”的写作有关的,不是那些虚无和缥缈的“表演”,而在于诗人是否写出了语言之美和思想之力。“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他的伦理态度乃至他的气质,都是由他的美学精神所塑造和定型的。这一点或许可以说明,诗人为什么总是发现自己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他们的死亡率显示了由现实在现实和文明之间设定的距离。”诗人与现实的关系,虽然有必要的“敌意”和距离,但是没有凝视的聚焦感,也可能会走向时代的反面:文字即表现为一种无限夸张的美学暴力,无限向上或趋远,缺乏肉身的具体质感。也许诗人的个性化呈现,并不一定要以牺牲肉身作为代价,他的语言行动属于精神财富的创造,这是对“距离产生美”的一种思想性回应。

当然,“敌意”和距离皆非刻意,对于诗人来说,保持自然状态,是要在写作中重新寻找个性化的创造。在此,我想起了瓦莱里在区分波德莱尔的作品与浪漫主义诗歌时所言:“在波德莱尔最好的那些诗中,有一种肉体与精神的结合,一种庄严、热烈与苦涩、永恒与亲密的混合,一种意志与和谐极其罕见的联合,这将他的诗与浪漫主义的诗清楚地区分开来,也与巴那斯派的诗清楚地区分开来。”也就是说,波德莱尔的创造是独属他自己的,既有别于感伤浪漫主义,也不同于“纯诗”写作和玄学派,这些古典与传统的形式,构成了波德莱尔在他那个时代写作中的参照,而他从现代性中重新建构了自己的“文学想象”和“个体抒情”。自由是诗人作为个体写作者的心态,他在释放天分的同时,也需要保持学习和创造的意志,如果对此把握不好,就很难避免自我复制和同质化。阅读风气的轻浅化和诗人主动降低写作标准的心态一旦合力,定会引起当下诗歌生态的失调:虽然诗歌刊物大量涌现,各种诗歌奖项也名目繁多,诗歌界表面看似一片繁荣,实际上内部困境重重。很多杂志就是做诗歌拼盘,各种大杂烩良莠不齐,既无鲜明特色,也无特别主旨,大部分作品平淡乃至平庸,这与编辑的趣味和素养有关,同样,诗人们的自我追求和精神底线也遭到了瓦解。流派、运动等似乎已经很难解决问题了,唯有作品本身可以验证诗人的努力,并为其获得写作的尊严。

1980 年代,一大批诗人正是通过诗歌运动走到了文学的前台。有些“著名诗人”因身份的改变而有了优越感,其写作开始弥漫陈旧腐朽之气。“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是诗人的宿命,既有辛酸,也有无奈,但那份诗性经验,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当是某种抵抗的力量。他们反对过于喧嚣的写作和拉帮结派的集体狂欢,也拒绝那些强行进入文学史的命名、概念和炒作,这是需要自我调整的底线。

不管身处什么样的时代,诗人只有与时代本身保持适当的距离,有时甚至不乏以凝视者的姿态来切入时代的内部和脉搏,如此方可让自己的写作真正落实到具体的文本法则上。加缪在《反抗的诗歌》一文中引用了霍桑评价作家麦尔维尔的一句话:“他虽然不信宗教,却并未停止于此。”也即是说,作家于宗教之外仍在思考。在这样一种对比后,加缪道出了诗人们所应拥有的追求:“关于那些向上天冲击的诗人们,也可以说他们想推翻一切,同时又在绝望地思念一种秩序。他们陷入一种极端的矛盾,想从无理性中求得理性,使不合理成为一种方法。浪漫主义的这些主要继承者声称要让诗歌成为榜样,在最令人悲痛的诗歌中找到真正的生活。他们使亵渎行为神圣化,让诗歌转变为经验与行动的手段。”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和行动的力量,可以让人变得隐忍和通情达理,也可以变得自恋和无所顾忌,这都取决于一个诗人的冒险、节制和对审美的认知,当然,这也有外部环境的影响,包括诗歌氛围、读者认知与美学接受等。诗人的主体性建构,就是要在内部主导与外部融合中逐步实现视野的开放和技艺的转向,充分调动历史想象力与综合感受力,以形塑新的审美范式和诗歌精神。

有些诗人会关注个体在特殊时代中的遭遇,聚焦于“体制性毒素和罪恶”,这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而诗人如何使用话语权,便显得异常重要。有时,意念很难让一个人对语言保持持续创造的热情,美学的诱惑终究抵不过物质匮乏和不满足所带来的焦虑,以及对精神之事的不信任与价值疏离。很多诗人既迎合主流,也拥抱非主流,这样既安全,又能两边讨好,骑墙状态正是他们的生存哲学。这可能也是我们的文学越来越缺乏思想性和力量感的原因。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言:“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要想有能留诸后世的作品,一个诗人不仅要追求创造性的语言表达,还需要有独立立场和自我反省的能力。而且,这不只是停留在姿态上,更需体现在实际行动和写作实践中。不论是写旧时月色,还是记时代新账,诗人都必须遵循这一原则。

三、审美的信念与写作的主体性

沈卫威在论述胡适派文人时曾说:“文化上的自由主义的激进思想的极向发展,往往会朝着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乃至激进的政治革命变移。文化激进思潮的勃兴是由社会危机和政治无能(知识分子对政治革命的失望)逼迫出来的,它的演进最终必然会走向激进的政治革命。”这话虽然针对的是知识分子,但也颇能说明富有思想的诗人们,由文化自由主义开始,经过时代的“洗礼”,最后转变为一个激进主义者。这样的转变,到底是出于良知,还是知识人在精神层次上的提升?

——这其实指涉了一种个人性和公共性的统一,即写作的个性风采与普泛价值的融合,此当为理想之境。然而,有一些从来不读诗歌的人,或者干脆将诗人当作小丑的人,他们一方面对诗歌这一文体不屑一顾,另一方面则对诗人持以嘲讽之意,面对如此生态,诗人在保持良好心态的同时,当反思写作本身存在的问题。“对于有心读诗的人来说,在开始时可以给他的建议无非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努力适应笼罩着现代诗歌的晦暗。”适应阅读的晦暗,这是现代诗歌给读者带来的挑战和机遇,但这不是人群问题,而是一个真正的美学问题。当下,仍然有那么多读者无法理解“诗的晦暗”,尤其是有阅读难度的作品,同样被认为是“不好的诗”或“坏诗”。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现代汉诗的生态确实难言好坏,因整体诗歌审美精神的普遍欠缺,我们对诗歌的惯常理解基本上来自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然而,语文教科书上的诗歌篇目,到底又是什么样的标准呢?意识形态的抑或普及层次的,它们影响了多数中国读者的诗歌审美判断和境界。因此,诗歌成为了小众的文体,而诗人也相应地成了文学中的“少数派”。

在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生态中,诗人该如何去看待诗歌的边缘化问题,这是其写作首先就要面对的现实。在清醒的诗人们看来,诗歌的去中心化本身可能就是其常态,或许只有摆脱了聚光灯,一个诗人才可能重新回到自我和时代进行对话,才有逐渐书写经验、靠近真相的力量。在语言表达上,激情和想象有余,而理性和节制不足;在精神境界上,介入现实有余,而美学和思想提升不足,这些都是诗人们在写作上面临的难题和挑战。还有些诗人喜欢“走极端”,要么热衷于炫耀式的“知识堆砌”,要么追求那种放纵式的情感宣泄,而怎样去把握那个平衡的尺度,让思想性和想象力对接,让历史感与现实性融合,这些对于诗人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考验。由此,诗人们如何去找到有效的写作路径,既要符合对美的建构,也要不惮于直面时代的困境,让自己的写作达致最大程度的开放性,当更显创造的价值。

就当下表象繁荣的诗坛而言,追名逐利成了常态,真正能沉下心来写作的诗人并不多,普遍的“潜规则”和娱乐化,让一些诗人丧失了底线,而诗歌也越来越趋于段子化。插科打诨被指认为幽默,可真正的幽默失去了庄严感。如此解构的语言策略,不管是归于现代还是后现代,都逐渐陷入了某种油腔滑调。我们以为自己窥测到了诗歌的内面,但那核心的部分仍然背离了诗的本质。抒情、叙事和戏剧性,都不过是诗人们构筑自己美学堡垒的道具,包括那些带有“表演性”的底层或中产书写,皆指向了当下诗歌存在的一体两面,它们过分强化了社会功能等外部因素,而忽略了内在经验的美学建构。经历了诸多荒诞之后,回头观之,浮躁和成名的焦虑,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更年轻的诗人。就如同维特根斯坦所言:“贪图功名就是思想的死亡。”我们已经沦陷在功名之中,这不是清高之举,也非酸腐之论,或许正因为如此,很多诗人丧失了对抗的能力。一个人因名利所困,他最终所有的不过是一场庸俗的策略性人生。布罗茨基说:“在诗歌中,如同在任何地方,精神上的优越总要在肉体的层次上遭遇抵抗。”功名是实际的,有用的,而思想是虚幻的,无用的,很多人都会这么看待二者之关系。有的诗人自认为清醒:凭一己之力,岂能敌过“体制”那头庞然大物?诗人们以手中之笔,本想勉力靠近一个逐渐回归自我的时代,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也正走向精神被重新固化的途中。这并非危言耸听,它指向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诗歌的思想处于主体性的美学塌陷之中。

在一些读者看来,诗歌回到了它“边缘化”的位置,这一趋势也引起了不少诗人的忧惧,但我觉得当属正常,它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而只是完成了“去中心化”的身份重构。没有诗歌的世界,会缺少一种生动的在场感和对无穷之美的神秘向往,因此,诗人给我们的生活所带来的影响,不是因疯狂、神经质和偏执所引起的失败感,而应该是他们的趣味、非功利与率真所见证的尊严。对于这个时代的诗人,我们该如何去面对他们的个性与风骨,他们的纯粹和优雅?作为特立独行的一群,自由精神应是他们语言实践的底色,它无关地域、阶层和社会身份,仅与诗人们的价值观、历史意识、人文情怀和思想境界有关。在此,我们有必要反思:诗歌并没有什么“发展”可言,它在大的文学范畴里,就是和语言、审美、人心等永恒之道有关。几千年前的《诗经》我们至今还在读,并感同身受,而有人今天即兴写的诗歌发在自媒体上,可能很快就没人阅读了,成了“一次性消费品”,这代表诗歌“发展”了吗?完全以经济的发展逻辑来要求文化,或以纯粹社会化的规则来衡量文学,这种线性循环论,对于诗歌也许并不合适。诗歌是关乎语言技艺的美学,关乎我们的情感世界,关乎一个人是否还对一滴水、一株草有着敏锐的审美直觉,关乎我们的思想之剑还能否指向语言创造的内核,这似乎更引人深思。而当荷尔德林发出“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之问时,我们又该如何回应与自处?“诗人的任务就是反世俗化,就是祛除无神论的妄见,搜寻远离大地的诸神之踪迹,将神的暗示传达给世人,重建人与神的生存关联(即尺度性关联),为神的重临准备道路。”这看起来对诗人的要求可能过高,但在美学的层面上,诗人的这一使命正是对世俗化乃至庸俗化的纠正,也许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衡量当下现实的一个尺度。

与政治、经济等不同的是,诗歌不是仅靠“发展”就能获得自己的位置。它的美学效应不完全在时间的线性发展中得以成立,其必须立足于精神的创造,方可重建新世纪诗歌“精神成人”的美学生态。我以前也曾说过,有个性的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他不可能太完美,其作品里的某个句子或某种节奏打动了读者,诗歌就基本上在靠近它的使命。完美的诗人是没有的,相反,越是优秀的诗人,其缺陷可能也就越多。比如美国“酒鬼”诗人布考斯基,他是“反叛”写作的极端案例,他终生持守那种颓废的生活态度,并且坚持得理直气壮,这不仅仅是性格原因,更是需要决绝的勇气。布考斯基只是诗人中的少数派。有年轻诗人以学布考斯基为荣,非属此类的,即被嘲笑为保守、落伍,可事实并非如他们想象得那样简单。在今天文学已变得相对复杂的时代语境中,观念上的非此即彼似乎已不足以解释它内在的丰富性。当很多人都在模仿布考斯基时,也应该允许诗人向保罗· 策兰、米沃什、布罗茨基致敬,这才是新世纪诗歌生态多元化所立足的美学和精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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