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在库尔楚的时光碎片
2020-11-19李佩红
李佩红
生命的外延和阅历不断向外发散,越发觉得自己浅薄无知。本以为熟悉的路径和有限的环境都没弄清楚,遑论庞大的世界和浩瀚无垠的宇宙。这是我库尔楚之行后对自己的最新定位。
1
库尔勒和库尔楚只一字之差。
北面的霍拉山如同一道石头城墙,把库尔勒和库尔楚这两个亲兄弟挡在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缘,大哥库尔勒家大业大,得天独厚,拥有千年不断的孔雀河;小弟库尔楚窄门小户,别有洞天,也有一条河,名叫库尔楚河。库尔勒是维吾尔语“眺望”的意思,库尔楚,维吾尔语读音“车尔赤”。《西域图志》作车尔楚。旧图称查尔赤。(西域同文志)释为:“准语,忌之词,地多古墓,经者多病故名。”此释系传说(《新疆地名志》)。我更愿意猜想是大哥眺望小弟,毕竟在从前坐毛驴车的时代,六十公里路也得走一天。有了汽车和高速公路,从库尔勒到库尔楚没找到感觉就到了。在库尔勒生活二十八年,出门往轮台方向,上314 国道,过了三零团就是库尔楚,高速公路在库尔楚设了一个收费站,我对库尔楚的了解仅限于此。
如果不走进内核突破固有的地域空间,便无法重新建立一种全新的概念。
314 国道距霍拉山有一定距离,来来往往无数次,远望霍拉山,山色苍黄、寸草不生。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形容它像一只脱毛的死鸡,透着旷世的悲凉与孤独。二十多年前,冬天,积雪浮山间,山岭有了些许微光和秀色,这些年落雪很快融化,弥漫的沙尘经久不散,山越发干燥、苍老、模糊。远观已是面目可憎了,又何必要进入,几十年过去,库尔楚和霍拉山仅仅作为名词越来越深地埋进我日渐衰老的大脑沟壑之中。
直至今日,终于明白,它的外表蒙蔽了我,我重蹈了《傲慢与偏见》的覆辙,让我想起伊丽莎白那句话“傲慢让别人无法来爱我,偏见让我无法去爱别人。”好吧,在春天最好的时光,让我走进库尔楚,来一场短暂的爱的旅程。
2
真实的库尔楚内敛、安静、柔美。
两万多亩香梨园雪白的梨花竞相绽放,每个梨园四周围着高拔的杨树,青杨刚刚吐绿,绿白相映,格外妖娆,宛若一帕帕绣绿边的丝绸手绢,在半空中微微荡漾。中央电视台千里迢迢闻香而来,架起摄像机拍摄梨花下跳麦西来甫的男男女女,无人机掠过头顶,俯拍一年一度的人间盛景。“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摄影机里的果园,人间天上银霞通彻;在果农心上梨花是指日可待的期盼、衣食住行的钱袋子,一朵花一颗果实。当然得着盛装载歌载舞祈求风调雨顺、祝愿国泰民安。
卫星云图上看,库尔楚介于轮台和库尔勒之间,一条狭长的斜坡地带,绿洲顺水流带状分布,如果不深入实地,根本看不出霍拉山下有一条公路。路面不宽,蜿蜒如被时间遗忘的蛇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贴近霍拉山,山体陡然高大,石缝纹理粗犷、顿挫遒劲,如自然巨笔大刀阔斧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斧劈皴。路的右边儿便是库尔楚河。这是一条季节河,光绪六年库尔楚营官王玉林立《库尔楚兴修水利碑》记载“此间之水,涨则见其有余,消则形其不足。”现在是春季枯水期,河床裸露着大大小小被水抛弃的鹅卵石,沉默而坚定的怀抱这信念,一旦迎来夏季洪水期,库尔楚河立刻欢腾跳跃,妩媚动人。
前方出现路障,停车步行。做向导的库尔楚园艺场王书记对这一带很熟悉,他手指前方说,再走一公里左右,向左拐个弯儿就是麻扎沟,沿这条麻扎沟一直往山里走,是著名的新疆十大峡谷之一天堂大峡谷。谷里有九条小溪,犹如九条龙从山涧飞流直下,最终汇成库尔楚河,朝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方向腾飞而去。
有关库尔楚的资料实在少得可怜。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些驴友、徒步爱好者,从库尔楚马扎沟出发,沿着河道一直深入天堂大峡谷。峡谷地势险峻,悬崖峭壁,峡谷的平均深度都在七八百米,小谷底中有著名的“一线天”瀑布、水帘洞和落差达近100 米的大瀑布,声势浩大,震耳欲聋。今天在谷底大叶杨、榆树、柳树林中穿行,明天爬上高山草甸,后天与一群羊和牧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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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不是人人有勇气“在路上,星空做被,大地承载我们的睡眠和呼吸。”
更多人要借助现代化的公路,这种旅行不能一步步抵达最美的境界,只能是到此一游。如我,终其一生都是到此一游的人。
南北疆不通公路的年代,官员、商贾、游客和人民,多走焉耆、穿铁门关,出霍拉山抵达第一站库尔勒,然后沿塔里木盆地边缘继续向南,去往且末、喀什、和田、于田,甚至更远的中亚。有些冒险者避开官道,越天山顺着麻扎沟的库尔楚河进入南疆,这条路奇绝险峻,潜伏着危机和不确定性。今日,南北疆早就已经通了高速公路,铁门关退化为凭吊历史的景点,而发源库尔楚河的麻扎沟仍是当年模样。据说前些年,有老板计划投资五亿开发麻扎沟,种种原因搁置。避免了开发带来的破坏,对赖一条沟活着的狼、野猪、旱獭、松鼠和树木花草是一次福报。
终究,该给子孙留一些处女地,容他们去探索与发现。
多少年来,天山的皱褶里河流和河流在同一条深沟里相遇、汇集,湍急澎湃,无拘无束,夏季洪水泛滥,常常冲毁库尔楚的房屋、农田和果园。自乾隆时期在库尔勒至库尔楚一带屯垦,军民修渠引水缚苍龙。光绪五年(1879)守库尔楚营官王玉林“捐廉以雇民夫”,整修长20公里的库尔楚渠(上游为麻扎沟),将洪水冲塌的部分排桩砌石,进行防护,并于渠尾修蓄水池一座,保证库尔楚民屯的用水(库尔楚兴修水利碑)。这条千百年来桀骜不驯的河流,因何骤然干涸,带着这个疑问,继续前行。前方低矮处现出一座小木桥,架在石砌的窄沟上,过了小桥。有一处低矮的砖房,房后有三棵野榆树,刚生出榆钱。河道对岸隆起一座矮山,越往前越高大巍峨,与对岸的山形成夹角之势,再往前群山耸立、层层叠叠,汇入天山绵延的山脉。徐徐展开的自然画卷安静、空旷、孤独,风吹树摇似衣袂飘飘的古人在招手,神秘且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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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乱石坡,接近小桥,石沟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立于木桥上,发现这是一条人工水渠啊!原来河水并未干涸,而是经人为改造引入渠道。过桥不远,几乎与河床平行的岸边立着一堵约十多米宽、两米多高的墙,墙由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嵌在水泥中混合而成,墙体朴拙、厚重、坚固,四周用水泥砌上姜黄色的凸边,墙顶上方突出一条。近看是一副对联的横批。这副对联儿的内容极具激情,已废弃多年,仍能感受到当时岁月的审美和壮志豪情。上联,建设花果乡;下联,团结开清泉;横批,开创乾坤。开创乾坤几个字特意突出,加了强调和装饰的横条儿,很有力量感。对联两侧借鉴刻章中着阳法,用更大的隶书字体写着“奋发图强、大展宏图”。顺斜坡下到底部,露出一个五六十公分的石头门,门头上有扇形水泥框,框内凸起“永丰泉”三字,门下有细细的清流,面上一层翠绿的叶,这种细长叶儿我从未见过,用行色软件上查,给出的答案是,水苦荬。行色用“倚身侧看,愿忘天界。”解释水苦荬,可谓神来之笔。一窝水苦荬于岑寂中生、长,不知何时,又于岑寂中衰、落、亡,它们团团簇簇在自己的世界里,身苦而心宁,浪迹天涯相忘于江湖。水苦荬的尽头竖起旗杆式的芦苇,去年枯黄的芦苇根部正在返青。水苦荬水平面的生存与芦苇的立体生长呈九十度几何夹角,无论匍匐亦或昂首,它们对待生命的姿态截然不同,却在同一片水域生死相依。这也该是人类对待万物的态度。
这是一条废弃的人工水渠,库尔楚人说我们这是上个世纪60年代,库尔楚园艺场职工和上山下乡的知青共同修建。想象当年修渠时,人山人海、人拉肩扛的盛景,他们当时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迈,以为自己真的开创了乾坤,其实他们不过是前人链条上的一截而已,开创于毁灭,人之生与死,无非自然之道。
修渠时想着千秋万代惠及后人,谁料短短几十年就被九十年代建的新渠取代。当年修渠的年轻人不知散落何处,想来也垂垂老矣,那些流着汗水的身影、磨破的老茧、搬动的石头,慢慢地退去温度、缩小,缩小,甚至《库尔勒市志》上都查不到这条渠的来龙去脉,像一粒灰尘在人间消失,没人说得清楚。只有这一堵屏风似的墙和墙下的小渠,沉默诉说,时间不可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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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走十多米迎面一堵土墙。
墙下有模糊的大字,仔细辨认,是毛主席的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堵墙的后面是新渠的源头,日月未换,渠已换位。人终究聪明,他们把库尔楚河齐齐切断,向下挖一米宽的甬道,上面盖上铁栅栏,将河水有效分离,洪水期大水漫过甬道,在主河道奔腾,枯水期下沉甬道截住涓涓细流,引入水渠,分至庭院,确保人们在库尔楚阔大的荒野上开荒种地,种植果树。库尔楚因此成为一些人的家园,一些人的故乡。
出山河口很宽,水流清浅,两岸杂生榆柳,河道不断抬升,变窄,越走越高,直通天上。
折返路上,一处遗弃的石头房屋前横七竖八摞着一个木条箱,里面装着圆柱体的石头。在石油工作几十年,知道这是一些遗弃的岩心。从这些岩心判断附近曾钻过井,没有油气发现,把一些无研究价值的岩心丢弃在这儿。和那些置于高大敞亮岩心库妥善保管的岩心比,这里的岩心像没娘的孤儿,衣衫褴褛任雨打风吹。坚硬无比的岩石,本可以做大理石,铺在华丽的宾馆大厅,或者可雕刻成型置于花园,最差也能做把磨刀石,而这些圆柱体的岩石,废弃后接近废物。一次偶然,改变了石头和石头的命运,人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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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塔里木盆地的石油勘探从上世纪50年代初至今从未停歇,先后勘探发现了依奇克里克、柯克亚、轮南、东河塘、桑塔木、塔中、克拉2 等三十多个油气田。定居库尔勒市的塔里木油田公司发展为中国陆上石油第三大油田。1986年,当时的南疆勘探开发指挥部在库尔楚以南打了一口井,简称库南一井。这是库尔楚迄今为止打的唯一一口井。说起这口井可不简单,它是在改革潮流中用新的管理体制和钻井方式打的第一口深探井。这口井是石油行业改革开放的试验点,为尝试采用甲乙方合同制的钻井方式,石油部专门在北京举行了一场钻井队的招标活动,遭到抵制,认为是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无奈之下,采取行政干预的方法,调用南疆勘探开发指挥部6048钻井队上库南一井,这口井签订了钻井承包、筑路、固井,测井、录井等二十六份合同,钻井工人认为这是多此一举。钻井过程中承包方和甲方还闹出许多不愉快。按照合同规定,甲方下达指令乙方执行,这种前所未有的管理方式,让承包钻井的钻井队悲愤不平,从前打井都是队里说了算,想咋打咋打,现在,每干一步旁边都有个婆婆指挥,钻井队员浑身不自在,觉得这和地主家干活的长工没啥区别,处处受制于人,矮人一等。吵架的事经常发生,双方为谁是国家的主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激烈的程度不亚于1978年《光明日报》刊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引发的一场影响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这井钻了5500 多米,没发现油气,通俗的说法是打了一口干井。但是,这口井在中国陆上石油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它是透过乌云的一束光,让石油人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拨云见日,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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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专门为这口井写过一篇纪实散文《尘封已久的那段往事》在这里看到库南一井的岩心,心中波澜起伏。垂首静听,钻井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年轻人搬运石头的喘息声、开饭的吆喝声、女子莫名其妙的笑声和哭声,还有山谷的风声和水声,所有的声音潮水般涌来,一浪一浪,起起落落,新的覆盖了旧的。瞬息之间,那么多壮怀激烈的年轻人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只需时间断舍,便会使他们消失得无踪无影,唯有流水淙淙依旧不腐,还有,这些坚硬致密的岩心轻而易举的千秋万载。太重的岩心我拿不动,装一小块岩石回家和我的那篇文章在书房做个伴儿,一个人凭吊库南一井。
这个短暂的瞬间,让我拥有了丰厚的过去。这是来库尔楚之前没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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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尔楚做为地球的一小块皮肤,在久远的岁月中一直保有原生态。汉代,中央政府在轮台设立西域都护府时,近邻库尔楚来作为车马通道名不见经传,直到“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安设天山南路西段军台,在此设车尔楚台。清光绪年始称库尔楚,曾设库尔楚驿。1959年建库尔楚农场,1963年改园艺场(库尔勒市志)”与沙依东园艺场并列为库尔勒香梨两大生产基地。
天暖和了,山上的牧民赶着自己的羊群下了山,把羊赶进库尔楚戈壁滩从前建好的围栏里,春天牧民在羊身上干的第一件事是刮羊绒、剪羊毛。
路上遇到养羊大户肉仔·阿吉,他有1500 只羊。肉仔·阿吉今天雇了野云沟的二十位零工刮羊绒、剪羊毛。他告诉我,一只羊每年产一百五十克羊绒,每公斤卖300 元,每年产160 公斤羊绒。一名工人每天剪毛的工钱150 元,刮羊绒人均一天50 元,除人工成本,今年羊绒收入2万元,卖羊娃子挣十几万,他有自己的轿车,生活根本不是问题。之前我了解到库尔楚没有“建档立卡”贫困户。库尔楚人守着上好的梨园和牧场,得天独厚,日子不会差。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羊身上。我看了钢篦子,像微型的猪八戒的武器——耙子,头上特别尖锐,在人皮肤上轻轻一刮就破皮。羊四蹄捆住动不得,周身被刮得红肿,一条条血道道,羊始终以沉默受难。别的羊显然感觉到不祥,往后躲在一边,眼神好无助。
每只羊无限信任人类,奉献出了所有,最终难逃被人类宰杀的命运。我不敢看羊单纯清澈的眼睛,从羊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罪孽深重。
羊改变不了羊的命运,就像我无法挽救自己将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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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太沉重,还是赶紧离开,投奔到库尔楚涌动的花的海洋,以期换回体内老去的青春,在云影花海下俯身,摘些苜蓿和蒲公英,亲手把春之大地的精灵做成一餐素食,滋养身体、修疗灵魂。
等秋天香梨成熟再到库尔楚,尝一尝库尔楚香梨和库尔勒香梨有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