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创新:阿斯塔菲耶夫《树号》的叙事艺术
2020-11-19■1.2.
■1.2.
一、前言
维克多·彼得罗维奇·阿斯塔菲耶夫是20世纪70年代成名于俄罗斯文坛的著名抒情小说作家,因其作品描写西伯利亚乡村生活并透过表象探索隐匿的道德伦理问题,因而曾一度被评论界归入乡村散文流派作家,甚至成为20世纪下半叶乡村散文流派作家三巨头之一,有评论家称阿斯塔菲耶夫是天生的道德家。除了农村题材作品外,作家还写作了大量军事题材小说、戏剧等,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题材丰富广泛,体裁琳琅满目不一而足。20世纪70年代阿斯塔菲耶夫所创作的三部小说《鱼王》、《牧童与牧女》、《最后的问候》使其一举成名,获得包括俄罗斯国家奖在内的多个奖项。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界对阿斯塔菲耶夫的长篇小说从不同角度展开深入研究,已经发表了数量众多的论文与著作,与长篇小说相比评论界对其短篇小说研究却表现翻译与研究不足的态势,到目前为止抒情散文集《树号》在我国有陈淑贤、张大本合作选译了59篇佳作的中文版本[1],余一中选译了《树号》中的著名篇章。《树号》7册共274篇散文全集还未全部翻译出版。对于《树号》这部系列散文集的研究俄罗斯与我国尚处于起步阶段,俄罗斯研究论文多集中于作家生平与创作的研究,如萨维里耶娃的著作《语言的天赋》和瓦莲金娜·麦伊斯特连科的《心灵的树号》。对作品的诗学研究则仅见文艺学家莱因什科夫的《维·阿斯塔菲耶夫》,该作的研究重点是阿斯塔菲耶夫诗学中的抒情体裁问题。评论家库尔巴托夫则在《一瞬与永恒》中回忆了《树号》的创作历程。近几年俄罗斯新一代研究者发表了对作品的隐喻艺术特色进行了深入系统研究论文,如瓦列金娜·奥留尼娜和阿娜斯塔霞·莫克鲁申娜的论文《阿斯塔菲耶夫〈树号〉的隐喻世界》。我国内对《树号》的研究仅有论文《树号中的批判意识》,可见对这部浩繁的小说集的系统研究尚待展开。从整体上看,树号的创作开始于60年代,一直持续到作家谢世前,在长达4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作家一直坚持记录自己内心的声音,或称作家日记,因此这部作品便具有一定的自传体色彩,从整体构架视角精细研读后,我们发现这些看似杂乱随性的文章却是集抒情与哲理于一身、以人与自然、道德伦理以及呼唤和平反战主题为核心、融讽刺批判为一体的隽永小品,其中占大量篇幅的人与自然主题作品反映了阿斯塔菲耶夫创作的鲜明叙事艺术特点——人与自然母题的叙事继承与创新、叙事手段的陌生化审美与融合现代派技巧的现实主义书写。
二、人与自然母题的叙事继承与创新
十九世纪至今,俄罗斯文学的生态叙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历久弥新,随着时代历史背景的变化与社会文化的更迭发生着从传统到现代的叙事转变。从阿斯塔菲耶夫的《树号》中我们便可管窥从思想到艺术技巧的叙事继承与发展。阿斯塔菲耶夫作为乡村散文流派的重要作家之一,生态叙事是作家表达道德理想与伦理思想的重要领域。我们认为,阿斯塔菲耶夫的生态叙事是建立在对经典的俄罗斯文学的继承基础上的,其叙事中蕴含的生态思想与道德伦理观念处处闪现俄罗斯精神传统的烙印。早在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便不乏自然的歌者。事实上俄罗斯所有的经典作家从普希金到列夫·托尔斯泰,从契诃夫到布宁均曾以作品展开对大自然的思考,而十九世纪的经典作家们歌颂自然之力,19世纪的传统俄国文学中自然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它伴随着人的感受,成为人的各种活动陪衬,而对关键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却较少得出关键性的思考。自然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自然力,可以帮助人获得心灵的力量,自然成为作家创作灵感的源泉。随着俄罗斯步入现代,生产的高速发展促使人加强对自然的攫取,不计后果的对自然的破坏使俄罗斯文学家痛感过去的田园牧歌不复存在,人与自然依存关系断裂,作家透视到人类心理发生的异化,善与美似乎被疯狂的物质欲望淹没,物质主义盛行。于是在俄罗斯作家笔下,自然由人类活动的布景上升为具有独立地位和情感色彩的参与者,伴随着人类对自然的深入了解,大地也就充满越来越大的悲剧性,自然神化的需要也产生于此时,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并非与自然对抗,而是与自然的破坏力对抗,《森林的故事》中认为:“难道不是这令人惊奇的自然培育人们心灵的宽广”。普里什文作为终身描绘自然的歌者也对这一母题贡献了这样的观点:人类最高尚之举,便是使自然回归本身,向非人性的自然转化,如《飞鸟不惊的地方》中的句子:“这里的自然中来了有权利的人,于是自然为了自己永恒的平静与人类为了自己美好未来的战争开始了。”列昂诺夫于1953年发表的小说《俄罗斯森林》成为人与自然主题的当代开端,列昂诺夫大声疾呼要保护我们人类的绿色朋友,反对用虚伪的人民利益为借口对森林的掠夺。我们认为,阿斯塔菲耶夫继承了上述作家的生态思想观念,即生态问题与道德哲学问题有着紧密的相互关系。阿斯塔菲耶夫开始回归问题的本源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70年代以后科技革命与城市化进程而导致生态问题复杂化,俄罗斯文学家将生态主题视为深入探索人的道德甚至人的存在的有利阵地,通过呼唤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来反衬人的道德水准的偏离与人性异化的扭曲。阿斯塔菲耶夫的散文集《树号》是自然的抒情与哲理融合,生态问题与哲学探索相互交织的毕生之作,作家将人的个性精神内涵置于核心位置,以其对自然的行动与态度来反证道德水准的高下,《树号》中大量篇幅展示人性弱点,表现作家为人类前途与命运的忧虑。如《叶飘零》中提到:“为了使一小片树叶从默默包紧的芽苞里破绽而出,能够同数不胜数的碧叶一起欢笑嬉戏,能够成为世界中微小的一员,白桦树究竟耗费了多少精力?而这个世界里一切善良而有益的事物要想生存和发展是何等的艰难,可是邪恶却仿佛轻而易举,天经地义,它有恃无恐,嚣张猖狂”[2]。作家选用白桦树这一具有俄罗斯民族文化意义的事物为描写对象,写一片弱小的白桦树叶的飘零,白桦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此处喻为祖国母亲为了一片小小白桦叶也曾倾尽心力。然而,作者笔锋一转,迅速转入对善与恶这个永恒哲学问题的思考。并由此展开大段的哲理论述。白桦树叶这个大自然的精灵,经由柔弱飘落展示了人世间善者弱者的无告与孤苦,反衬了恶者的恃强凌弱,道德失范。此时作家的人性善恶观与自然观两相对照,构成作家独有的生态观。
三、整体生态观:《树号》的陌生化叙事
阿斯塔菲耶夫创作中对自然界植物动物以及景观的陌生化叙事构建了作家独有的整体生态观。陌生化是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文艺理论,从本质上该理论强调的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常境。基本构成原则是表面互不相关而内里存在联系的诸种因素的对立和冲突,正是这种对立和冲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给人以情感的极大震动。文学作品中陌生化效果的达成往往表现为多种修辞手段的运用,阿斯塔菲耶夫则在《树号》中以隐喻,反讽等等陌生化手法构建了独特的艺术文本。在作家的生态观念中,自然与人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因此自然往往被作家奉为作品的主角,人在其中似乎是一个见证人、观察者,人与自然的作为整体生态,二者平等地位使自然获得了某种人性,因而拟人化的修辞比比皆是,也因为自然的重要地位。短篇小说集的题目选用“树号”,这一选择本身就具有深刻的隐喻性,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的泰加林中,树号是“人们用斧子或尖利的器具刻在树上的一系列符号”[3],它的作用是防止人们在幽深的原始森林中迷路,正是树号的功能引起我们对这部作品主旨的隐喻思考,小说中的一篇篇短文难道不是在指引已经深陷生态危机中的现代人们如何找到出路的树号吗?而阿斯塔菲耶夫运用拉长审美感受的陌生化手段,更是超越了以往同类作品在生态叙事中的惯常写作,尤其是其中对于隐喻的修辞手段的运用,作家善于构建不同事物之间奇特的联系。此时自然仿佛是作品的核心,自然事物的人化代替了人类的位置,或者说自然因被赋予人性而与人类一起构建了一个整体。
四、现代主义元素:现实主义叙事的新发展
《树号》这部作品写作的几十年里,阿斯塔菲耶夫叙事方式上表现出大量的变化,到20世纪末期,作品的开放性愈加明显。作家将“现实主义的原则与其他的甚至相对立的元素相对接”[4],写实为主流,而现代主义的荒诞、神秘与魔幻则融入其中,作品呈现出丰富的内蕴与隐喻意义。当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学者涅法金娜认为,阿斯塔菲耶夫的叙事继承的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在现实主义流派中发生了传统原则和与其相对立的元素的融合,各种不同的美学原则互动的现象。我们认为,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作家非常重视借鉴欧美文学现代观念与写作技巧,并善于从他们的作品中选取幻想、梦境、蒙太奇手法,使自己的作品的艺术时常有所突破,因此说故事已经不再是叙事的中心,故事所透露的隐喻性意义才是作家真正要表达的思想,阿斯塔菲耶夫对故事叙述尽可能地压缩,有时候仅仅是很短的几行字,只选取最具有代表性的口语对话构建一个细节。如《不屈的黑麦穗》中用庄稼汉的一句独白——这些黑麦算完了,全毁了——黑麦是俄罗斯传统的食物,其隐喻直接指向俄罗斯传统的被毁坏。借助多种艺术手法构成寓言性文本,其目的是为探求民族性的痼疾的历史文化根源,同时也试图寻觅超越时空的具有全人类价值的终极判断。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虽然话题是陈旧的,具有批判性,甚至带有自然主义的对血淋淋现实的精准刻画,但是在《树号》这部作品中却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与希冀,作家以优美的画笔为读者描绘了野性原始的俄罗斯自然,讴歌自然对人类的净化功能,可见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人生中依然怀着知识分子的弥赛亚精神,赋予作品教化功能,但同时其作品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娓娓道来,带给读者的是艺术美的享受。如《不屈的黑麦穗》中当太阳再次高照,大地的水被蒸腾后,燕麦又奇迹般的站起来,“麦穗的生命力太强了,倒下了,却硬是又站起来。”
作家对现代派手法的运用,尤其是《树号》中对故事情节的淡化,或者说是情节的碎片化、时间的碎片化等更能在有限的篇幅中收到抒情与哲理之间自由穿梭的效果,在读者感到奇妙美感的艺术享受时,也为能够被作品中深刻的哲理色彩折服。如《黄鼠狼尾巴》中有歌声碎片,人们对话的只言片语,有报纸的文字碎片等等,作家以一种淡淡的嘲讽语气讲述了人们对自然动物的戕害,人性的扭曲。
阿斯塔菲耶夫作为西伯利亚乡村自然的歌者,用其优美的文字,终身呼唤人与自然的和谐,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和谐,阿斯塔菲耶夫的散文是对我们的生活、人在大地与社会中的意义和道德准则的深思,以及俄罗斯未来的忧虑。《树号》仿佛是作家几十年来的写作的树号,记录了作家的创作思想与心路历程,它更是为现代俄罗斯人留下的路标,有了树号俄罗斯人终将寻回原路,接续传统,走向作家希冀的崭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