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解读

张静怡 亢西民

中国传媒大学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埃斯库罗斯创作的《普罗米修斯》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取材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故事叙述宙斯依靠众神的帮助推翻父亲克洛诺斯的统治，登上最高天神的宝座以后，把各种权力分给众神，但对人类不仅不关心，反而起意要毁灭人类，另行创造。普罗米修斯起而反对，把天火偷给人类，使人类用火学会许多技艺，并教给人们各种知识，因而触怒宙斯，受到宙斯的迫害。悲剧一开始，凶恶的威力神与暴力神按照宙斯旨意，把普罗米修斯押到高加索山上，由匠神赫准斯托斯把他钉到在悬崖之上，普罗米修斯面对强暴，怒目而视，一言不发。众神走后，他才向着大地、太空、江河、海波，倾诉自己因拯救人类而遭到迫害的悲愤心情。河神俄刻阿诺斯闻信赶来，对普罗米修斯的苦难表示同情，并劝告他向“灾难屈服”，并愿意去向宙斯求情，解除他的苦难，被普罗米修斯婉言谢绝。因宙斯引诱受到赫拉迫害的伊俄飘流到此地，叙述她受迫害的经过，普罗米修斯预言她以后的经历和自己的结局，并宣布宙斯会因一个新的婚姻而垮台的秘密。宙斯的使者赫耳墨斯奉主人之命前来，威胁普罗米修斯说出那个秘密，遭到严词痛斥。剧终，在雷电轰鸣中，普罗米修斯被打进了塔耳塔洛斯深坑。

悲剧冲突的中心是以普罗米修斯为代表的文明、进步、民主势力与众神之王宙斯代表的愚昧、落后、反动专制势力之间的冲突。悲剧中神明之间的斗争，实际上是当时雅典城邦民主派与寡头派之间政治斗争的艺术反映。悲剧的主题是通过普罗米修斯与宙斯之间文明与落后、民主与专制的激烈斗争，宣扬民主思想，批判专制主义，歌颂为正义事业而斗争献身的崇高精神。

剧作的主人公普罗米修斯是提坦族（巨人族）后裔，在希腊神话中本是小神，这里作者匠心独运，把他刻划成一个从外形到内心和谐统一的“巨人”形象，一个爱护人类，同情人类，敢于反抗斗争的伟大天神。他的性格中有两个重要特征，主要反映在他对人、对神的不同态度中：一个是他对人类的同情爱护，这主要表现在开场至第二场中；一个是他的斗争精神，集中体现在第三场和退场中。

首先，普罗米修斯是人类的良师益友和保护神和文明进步的化身。在宙斯想毁天人类时，他挺身而出，袒护人类。他把天神特有的火盗给人类，使人类脱离了愚昧状态，又教给人类建筑向阳的木顶砖屋，使人的同穴居生活告别；还教给人类根据征候星象辩别时令，驾驭牲畜劳动，发明数学文字，使人类社会更加文明进步；他还发明了航行，打开了人们通向世界的大门，还发明了医药占卜等等。总之一句话，“人类的一切技艺都是普罗米修斯传授的”。他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导师、文明进步幸福的赐予者。他对人类的关怀爱护是自觉自愿、无私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的成长发展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进步的高尚事业。

其次，普罗米修斯是一个信念坚定、勇敢顽强的民主战士和抗暴英雄。他不但敢于藐视宙斯的淫威，保护人类，帮助人类，而且在被钉在高加索悬崖上后，宁愿遭受万年苦难也绝不向宙斯屈服，讲出那个秘密。他在威力、暴力神的暴行前，怒目而对，不发一言，表现出一种大义凛然的英武气概；他谢绝的懦弱河神的劝告，不在暴君面前奴颜婢膝地求生存；对于神使赫耳墨斯的奴才行径，他十分鄙夷，骂他是“宙斯的走狗”，新王的小厮；对于万物的主宰宙斯，普斥责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以及企图灭绝人类的残暴行为，咒骂他“在天上为王的日子不会长久”，“很快就会不体面的被推翻”。这些都表现出普罗米修斯坚强的斗争意志和抗暴精神。

如果我们对普罗米修斯性格的把握仅仅限于对他勇敢、善良行为特征的认识，那还只是接触到他性格的表层，要全面把握这一人物形象，我们必须进一步深入他的精神世界，寻找人物行为的动机，目的，以从更深的层次上把握人物性格。普罗米修斯所以如此其原因不仅在于他对宙斯残酷凶恶的本质以及眼下的斗争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宙斯的王权不打倒，我的苦难就无止境”，而且他还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宙斯必然难逃失败的命运。坚定的信念是他对暴君不妥协斗争的力量渊泉，使他的斗争具有高度的自觉性和明确的目的性。他对人类的帮助，为人类而受难，出于自愿，为此受尽磨难终不悔，誓与暴君作仇雠。因此，马克思在《<博士论文>序》里曾精辟指出，“普罗米修斯是哲学的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正是对普罗米修斯所从事的神圣事业以及进行这个事业时人物所表现出来的自由意志、民主精神和勇于斗争、勇于献身精神的高度评价。别林斯基、高尔基、鲁迅等文学大师也对普以热情赞扬和肯定。

剧中作为普罗米修斯的对立面的是宙斯的形象。宙斯在剧中始终没有出场，但剧中的每个角色都和他发生某种联系，因此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剧中人。他是普罗米修斯的直接迫害者，威力、暴力二神执行的是他的意志，伊俄的苦难也是由他造成，神使赫耳墨斯传达的是他的命令。整个剧中他的影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这种潜台人物的塑造是诗人的创举，给后代戏剧创作起到一定的借鉴作用。

宙斯在剧中是专制暴君的形象。他身上有着僭主的影子，他是个新得势的神，唯恐其统治不稳，被别人从全能的宝座上推下来。因此，残酷地使用暴力手段实行专制独裁统治。他“滥用新的法令”，残酷迫害那些反抗他的神祗，他压制乌刺诺斯的儿女们（即宙斯父亲克洛诺斯的同胞），把阿特拉斯压在天地之间的柱子下面，地神的儿子堤福斯被他用暴力摧毁，就是对帮他上台、对他有着重大恩德的普罗米修斯也因反对他的专制统治和残暴行为而忘恩负义，把他钉在高加索悬崖上，让大鹫鸟啄食他的心脏，让其遭受万年之苦。在这里的宙斯，身上颇有昔日雅典靠群众力量上台，反过来又迫害群众，实行暴力统治的僭主的影子。

宙斯暴戾凶残，“专制横行”，威力神就说，“除了宙斯而外，任何人都不自由”。在他的统治下的众神，不是唯其命是从的帮凶奴仆（如暴力、威力二神、神使赫耳墨斯），就是懦弱世故、敢怒不敢言的可怜虫（如河神俄刻阿诸斯、赫淮斯托斯）。对于人类，他先是想把他们全部毁灭，以后又想让他们永远处于黑暗愚昧之中。他还害得伊俄“到处飘泊”，受尽折磨。宙斯身上的恶行败迹和专制残暴、忘恩负义、荒淫卑劣的品质正是当时现实生活中僭主暴君的典型特征，诗人也正是按照他们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来塑造宙斯这个万物之王、宇宙主宰的形象的。从对这个人物的暴露和批判上可以看到作者强烈的民主抗暴和对宗教神学的叛逆精神。

威力神和暴力神是强暴的化身，宙斯旨意的执行者帮凶，他们不论行为言语态度都极其强横残暴，从外形到内心都凶恶无比，毫无怜悯之心，慈悲心肠。赫淮斯托斯就指责他们“永远是冷酷无情，傲慢不逊”，他们的话跟脸一样凶恶。匠神赫淮斯托斯，同普罗米修斯既是血亲关系，又有深厚友谊，但父亲宙斯偏让他亲手把普罗米修斯钉到悬崖上，这使他进退维谷，痛恨自己的手艺，不满威、暴二神的骄横残暴，毫无怜悯之心，但因惧于宙斯的惩罚，最终还是勉强执行了命令。在剧中他是有一定正义感，但又缺乏足够反抗精神的天神形象。河神俄刻阿诺斯是一个软弱世故的老神。岁月的磨炼、广博的阅历，使他洞晓世故，知道怎样在复杂的斗争中保护自己，在矛盾冲突的夹缝中讨生活。势小力单，长期在暴君统治下忍辱受气，使他磨掉了棱角，变得胆小怕事。在普与宙斯及众神的冲突中他明知普罗米修斯的行为没有错，同情他的遭遇，但又惧怕宙斯的威权，想在其中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他劝普罗米修斯向灾难屈服，奉自己为师，“不要伸腿踢刺棍”，普罗米修斯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他不是从中受到鼓舞，而是把普罗米修斯的灾难引为教训。这个形象是现实生活里民主派与寡头派的斗争中那些调和派、中间派的艺术反映。伊俄在剧中是作为宙斯的受害者形象出现的。同普罗米修斯相比，同是受害者，但二者又有所不同。普罗米修斯对于宙斯的迫害极度忿怒，不屈不挠，敢于反抗，“一点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和宙斯誓不两立，充满斗争精神，在迫害灾难面前是个积极的反抗者；伊俄则不同，她悲叹自己的不幸命运，哀泣未来的灾难，在苦难面前是个可怜的弱者，消极的忍受者。有学者认为这一人物在剧中似乎可有可无，其实不然。她在剧中起码有以下两点作用：首先，从她受的苦难上看是对暴君宙斯的批判，对宙斯某方面恶劣品质的揭露；普罗米修斯对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情，对宙斯的愤慨，使普罗米修斯的性格进一步得以体现；其次，从她对苦难的态度上看，是对普罗米修斯坚强性格的衬托。赫耳墨斯是一个典型的统治者的走狗奴才的形象。他不仅有着奴才的贱役，为宙斯和众神传达命令消息，盘桓于新王宙斯的脚下，而且他奴气十足，有着奴才的心理特征。他狐假虎威，帮着主子说话，寡廉鲜耻，以充作走狗的差使为荣。因此，普说他是宙斯的走狗，新王的小厮，可谓一言画尽皮骨。

从以上几个神的分析，我们明显看出诗人的不敬神态度，这些神在他笔下，一个个都失去了往日神圣的灵光，他们不是专横残暴、卑鄙污浊，就是软弱无能，绝没有半点值得恭敬崇拜的地方。因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希腊之神“在埃斯库罗斯的《被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里已经悲剧式地受到一次致命伤”。

这部悲剧除了具有埃斯库罗斯悲剧的一般特征，如人物形象高大，主题崇高庄严，悲剧基调悲愤，场面阔大等等以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作品采用无声语言（即对沉默、变态心理的描写）、心理独白、对比、间接描写议论等手法塑造人物，在戏剧发展史上起着开创性作用。如对普罗米修斯形象的塑造，开场他被威暴二神押着钉在悬崖上时，面对残暴的仇敌，他怒目而视，一言不发。这一情节设置一方面和当时古希腊悲剧一场中只能有两个演员说话有关，但同时更重要的还是诗人巧妙利用古希腊悲剧这一“剧设”，刻划人物当时的怒极之态。此处无声胜有声，这种无声的语言、无声的愤怒比主人公和仇敌抗争、吵闹效果更好，更能提示人物当时的特定心情。我们说这里诗人用说不出话刻划人物极度忿怒的心情，并非妄加猜测和拔高，其依据是第二场普罗米修斯曾说“我默默无言，不要认为我傲慢顽固。我眼看自己受这样的迫害，忿怒咬伤了我的心”。普罗米修斯等到仇敌离去之后，才对着天地河海，大声呼吁，抒发心中的愤怒，交代自己受迫害的原因。类似这样的独白，剧中还多次出现，如果我们从普罗米修斯开场就被固定在舞台，不能有所行动这点来看，独白对于普罗米修斯的性格塑造有着重大作用；除此而外诗人还有意识地采用以次要人物与主要人物相对比，衬托主要人物的方法。普罗米修斯固定在舞台上以后，所有上台的人物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计的；从众神及伊俄在对宙斯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反衬普罗米修斯的坚强不屈；从众神为邪恶所驱使衬托普罗米修斯为正义而斗争献身。普罗米修斯挺立舞台，后出场的不同性格的人都和他比较对照，从而使他的性格显得更为鲜明突出。在对宙斯形象的刻划塑造上，主要采用了间接描写刻划的方法；即通过其他角色，如歌队、普罗米修斯、伊俄、匠神等的议论，刻划他的性格。如通过普罗米修斯对他的控诉、咒骂，对他卑劣行为的叙述，使我们对他的残暴专制有所认识，他虽然没有上场，但所有上场的人物都从不同的角度给读者、观众“介绍”他的情况，使人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而且人们也亲眼看到他对普罗米修斯、伊俄的迫害，这样他的形象就被完整地栩栩如生地刻划出来。

其次，作者从多方面制造悲剧气氛，也起到很好的戏剧效果。剧作一开始在悲凉空阔的高加索悬崖的背景，人类大恩人被钉于悬崖上受难的剧情，为了拯救人类、反抗暴政与宙斯的矛盾冲突，像伊俄这样遭受迫害四处飘流的出场人物，尤其是最后剧末在电闪雷鸣之中，普罗米修斯被打入塔耳塔洛斯深坑的悲剧结局，都是产生强烈悲剧气氛、悲剧效果的重要因素。此外，悲剧的语言艺术也是十分高超的。剧中人的对话简洁明了，词汇丰富，有的机智俏皮，富于诗意；有的包含经验哲理；有的比喻巧妙奇特精辟，如他把火称作助长一切技艺的火焰，把文字叫做工艺的主妇、文艺的母亲等等；尤其是最后一场，普罗米修斯与赫耳墨斯的辩驳针锋相对，十分精彩，为人称道。

悲剧的不足之处：思想内容上有命运、宿命论的影响，普罗米修斯的受苦、宙斯的垮台都是命运注定的，普罗米修斯是相信命运的，他在剧中曾说“苦难飘来飘去，会轮流落到大家身上”，不能不削弱悲剧的思想意义；在艺术形式方面，剧作的情节悲剧简单，人物动作较少，性格无发展等等，有些地方还留有酒神颂的痕迹，如歌队提问题，演员回答等等，显得有点呆板。这些主要是与当时古希腊悲剧还处于人类戏剧史上的初创阶段，戏剧形态还不够成熟有关，这些瑕不掩瑜，这部作品依然不愧为世界戏剧史上的经典作品，值得我们后世戏剧借鉴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