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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里的父亲

2020-11-19潘雨龙

散文百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零工

潘雨龙

民族大学

枯黄的叶子从树梢掉落,东一片西一片横在地面。一阵阴凉次第透入,假使不抬头仰望天空,很难想象已被朦胧细雨打湿发梢。令人不禁想起夏天圆润的水珠滴落脸颊是何等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躲过衰老?秋天的雨同样如此,被碾成薄薄一层,若和凌晨比较,仿佛黄昏的脸剪成纱帘。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像有所预谋又毫无征兆。

一切都在变化,无论怎么追赶时间。

记忆中的父亲爱酒,特别是在寒冷的秋天。他极不讲究,即使劳作归来,也只随意用衣袖擦试瓷杯,满满灌入就往嘴里倾倒。接着掏出烟斗掐一截卷烟,一团凌乱的火光卷入漩涡,插满胡桩的脸凹凸变换吐出浓烟。每当这样的时刻,他也被瞬间点燃?声音愈发洪亮起来,挺直背卯足劲抖两抖肩膀,仿佛能清楚听到薄衫包裹的骨头发出清脆响声。和第一杯相比,第二杯就缓慢得多,像曾经他用竹竿打下枣子,我第一口仓促捧起往嘴塞,尝到到底是什么感觉,第二口就变成细嚼慢咽。食物是这样,细品才有味道;岁月也是这样,历经方知苦甜。从璀璨的笑容不难看出,他对哲理不予理会,在数之不尽的风霜雨雪中,除了偶尔急促,多半要回归坦然。以至于总留下深刻印象,他把杯子杵在地上,端起酒壶将土酒从高处洒落,像是瀑布跌落沟谷。装满杯,没嘟起嘴酩一口,都会再次露出弥足珍贵的笑容。

在偏远的农村生活大半辈子的父亲,最近几年都漂泊贵阳观山湖。久而久之,以至于哪个工地当天要个零工,哪里有几天零活他都极其详尽。他平日也爱闲谈一二,甚至说些诙谐的笑话。姐姐刚给我通过电话没几天,她就特从老家带来土酒,说父亲买杂七杂八的瓶装酒喝了不健康。依旧是严寒的午后,她摇开车窗把酒瓶递给我,乘客催促,只留下一句:“抽空过去看看爸爸”便仓促去了。沉甸甸的土酒用沾了泥的布袋裹着,放在一角,像个佝偻的老人。很久没有见到画布般的脸透过风满目慈祥对我传递微笑。他该还是那样,单一、淳朴,且迎着风坚强地生活着?一连串的问题垒成用来煮酒的苞米。

想见父亲的冲动浮现脑海,可白天绝无可能。越到晚年,他的光景越多沉入黑夜。无论天晴下雨,天还没亮,他都估着时间去一个叫风筝坝的地方等工。那里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为了生计讨活!毕竟贵阳的工地每天需要多少零工都是当天早晨才开车来喊。我也在那儿等过很久,大一和大三寒假都有过去。像我这种年轻力壮的可以晚些去,不愁等不到活儿,他们则不然,每天都务必要去得奇早。不过每次我做不上多久,都会被他无情的“撵”回来。

父亲不用手机,身处繁华城市仍旧乡野独立。割去他们这个群体,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已经并不多见。尽管格格不入,但所幸他们这个群体似乎还多?为了这样那样,挥汗如水也要挺直背撑起一道脊梁。

我赶到观山湖已是傍晚。道旁的路灯稀疏亮了起来。映射之下,雨格外浑浊,仓促在光与光之间徘徊。往斜坡上跨,几棵裹着厚皮的樱桃树立在坎上。路面的泥土参差不齐,凸的一角尖头发楞,凹的地方被雨水沦陷。我只得打开手电筒沿着石棉瓦房屋檐垫有石块的区域踩点跳跃。五十米开外,忽见黑色的声影急促奔来,雨鞋在掺和沾黏的稀泥间发出凌乱的响声。他自言自语,似乎咒骂什么?又像一种苍白无力的倾诉。真是父亲,他正以可以感知的温暖临近我。

“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他楞在原地咧着嘴发问。我沉默良久,缓缓呼出:“爸,你才下班!”他放慢脚步,却也紧凑地领着我往住所赶去。

父亲仍住十几平米的石棉瓦房。暗淡的灯光和八十年代毫无区别,要拿和街道相比?电灯充其量只抵一根蜡烛。地面摆放杂乱的锅碗,水泥砖撑起的红木板上堆放一张单薄棉被和破旧衣物叠成的枕头。左侧角落楞着两条破绳拴好的背篼和布满灰尘的安全帽。我起身把包放在床上,左脚碰到三三两两的酒瓶发出叮铃声。他的脸布不乏指头涂抹的印记。更重要的是,曾几何时,短发竟染上一层密密麻麻的花白?像凌晨四野铺满厚厚的霜雪。我会情不自禁偷着瞟向他,这个钢筋铁骨锻造的男人。这个秋天,他竟那么急于衰老。

“读研压力大吧?”他边喘气边问我。“挺好的,爸。”我回答他。“那就好。”他回答。他随手递给我一个木凳便摊地而坐,伸出两条纤细的腿,背紧紧靠在墙上。他极力露出笑容,或许他压根没有去想,要和以往相比,这是多么的苦涩。当然,他绝不用想那么多,这倒成了绝无仅有的快乐。他没有再发声,也没有昔日要忙去拿杯子倒酒的意向。我小心翼翼拿出酒杯,拧开瓶盖,倒满一杯酒端到跟前,他也只示意放在一角。我弄好饭菜,他才起身端盆打一瓢冷水用手捧起象征性搓搓脸就狼吞虎咽吃了。

父亲似乎变了个人。没有起身时,他何尝不像枯老的树桩躺在属于它那一方净土?可是他不能。他还要用苍老的身躯撑成梁柱,然后卯足劲对我说:只管好好读书。

时间不胫而走。九点三十,我准备返校。他急窜出门外,灰暗的灯影中,他挥动手,伸出头瞪大眼盯紧路口。他仍旧没有说话。这个秋天,亮与暗的交织区域,我再也看不到叶片从枝头飘落,只感觉雨更加大了,正透过衣领淋进心头。向我,也何尝不正向千千万万仍旧追逐的灵魂发出深沉的质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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