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社会意识下的自我意识
——《断背山》中李安塑造的多元化价值
2020-11-19李想
李 想
燕京理工学院
“早在电影发明初期,爱迪生拍摄了一部名为《亲吻》的电影,其中一个镜头是男演员亲吻女演员。这就确立了此后电影中所包含的浪漫男女清洁,而且绝对是白人男性父权制为主导。早期的电影差不多默认异性恋不仅比别的倾向要好得多,而且几乎认定这是唯一正常的性倾向,由此也奠定了好莱坞强有力的异性恋霸权主义的基础。观众由此也顺从并认同这样的性欲身份,也从不对此产生怀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如此,这才是自热的选择,而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可能。”
——《电影概论》
探索历史文化发展过程,不难发现西方世界一直被异性恋高于同性恋以及其他任何形式的爱恋的强势价值观统治着,电影银幕刻画的是典型的男性阳刚与女性阴柔形象。作为MacGuffin而存在的女性是性感尤物,手无缚鸡之力地等待英明神武的男人来解救,男人经过这一番千锤百炼后财色兼收,看起来从此刻起便迈入了人生巅峰。标签化的人物塑造,将女性作为被观看对象,凹凸有致地身段和男主角线条分明的肌肉是最大的意识形态谎言,暗中传达着被主流社会视为绝对正确的婚恋观。
不仅西方,东方社会也无法幸免。“已婚的异性恋父权制,男人高于女人,白人高于有色人,性只是为了繁衍生殖的目的。”这样的严苛定义无可避免地把一大部分人边缘化,同时也将人天然性地分出阶级高低。在《人权宣言》这种鼓吹平等的号召下,在“人人平等”以法律形式声势浩大地确定的情况下,我们的依然在无意识地传达着此种“坚定不移”的根本观念,成为它的受害者又随之成为它的信鸽。迄今为止,我们依然悲哀地看到它依然存在于这个文明社会。
它在实质上将人类的情感狭隘化,把本该承担快乐功能的性看作功利的任务,抹杀了情感的多样性、纯粹性,也使性的复杂度大大减弱,它成为人类任务链中无趣的一环,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它用文明的幌子割断了更深层的文明,人类正是因为其情感的复杂性而被宣告成为这个星球上的高等生物(虽然这样的宣告多少显得有些盲目自大),但这样的定义却将情感的复杂度全然抛弃,使情感变得狭隘、单一,它带来的不是文明,相反地,它更像是人类狭隘的证明。
它给人类社会带来表面的祥和和秩序,掩藏住那些不安的因子,却永远不会消除这些因子,它更给个体带来了无尽的痛苦,那来自于自我否定的痛苦。就像《断背山》中的恩尼斯,拥抱了世俗定义的他,把自己抛到绝境的边缘,独自一人生活在一个孤独的盒子,把真实的自己和爱人一起永远地锁在衣柜里。
恩尼斯忠诚于自己的社会性别,成为了一个高大可靠的男人,与温柔贤良的妻子守护平凡的家,他按照社会期望的样子生活,却在这种生活中活出了局促与不安。他没有勇气戳破社会性别的谎言,无法认清它实际上只是一个别人赋予的定义。社会性别是一个模拟、生产和再现的过程,我们带着被赋予的社会性别走进社会,承担属于这个性别的固有模式,被打造成别人期待我们该有的样子。
社会性别从开端就已抹灭掉个体的差异,而只是笼统地将人分为男性女性两种类别,幸运的人在偶然间社会性别与内在性别达到了一致,于是我们要求不一致者也抛开那些罪恶可耻的“自我”,扮演好一个正常人,正如大多数的人一样。并随之丧失了对这些少数人的共情能力,满怀信心地去迎合社会对正常的定义,不会想到自己也会在某一天不小心成为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这种概念的危险更在于我们首先预设了大多数人的正确性,而放下了对它的防备心,以至于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余生,并让这样的观念祖祖辈辈的传达下去,继续统治后来者。
因为自我意识并非是全然可控的事件,也就奠定了不可控的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性别认同的分歧、情感选择的分歧、人生追求的分歧,每一个个体都存在在某一刻成为社会意识分歧者的风险。任何一个人都有成为少数者的可能,无一能幸免才是事实,保持视而不见或事不关己,任凭自己成为他人摹本的牺牲品的结果便是,在衡量戒尺下无所适从,如恩尼斯一般,最后收获的除了无可辩驳的失败再无其他。
人类学家博厄斯指出:“一切复杂活动都是由社会决定的”,“在广大的健康人群中,社会刺激远比生理机制更有效。”性别角色作为社会角色的一部分,拥有属于它的既定脚本和必要元素,这个脚本对生理本能欲望产生压制,让受压迫的我们每一刻都有冲破这部脚本的欲望。动物学的成分实际在人类行为上保持着很小的比例,后天的刺激则在构成人类行为上起到了更大的作用,这就是说当藩篱被建造出来那一刻,想要逾越它的欲望便也随之被建造起来。
这也就解释了《断背山》中,杰克与恩尼斯的情感成因。的确,恩尼斯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他只爱杰克。恩尼斯的成长过程是一个逐渐被阉割的过程,孤独感环绕下的生活让恩尼斯更深地陷入到自我价值的怀疑中。父亲粗暴地带着九岁的恩尼斯观看两个选择快意生活的牛仔死尸,用暴力的方式向恩尼斯宣扬同性之爱的丑恶,在精神上实现了对只有九岁的恩尼斯的鞭挞,让他一生都活在对男性之爱的恐惧与厌恶中。
恩尼斯的原生家庭给他带来的更是穷其一生的孤独,或者说,家庭收走了恩尼斯爱的能力。恩尼斯在威士忌和静谧环境的作用下说出了童年可怕的一幕,这是历来寡言的他第一次找到吐露的勇气,也是他们情感的开端,杰克成为了他唯一信任的人。恩尼斯并非生物学上命定成为一个同性恋者,他是因为遇见了杰克而明白爱的意义,后天环境所塑造起来的孤独感早已把他吞噬,杰克的出现无异于从深渊中将他拯救出来。
虽然恩尼斯根本就已丧失了爱的能力,但他为了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依然穷其一生地在找寻可以爱的伴侣。那个伴侣却不是妻子、不是性感热辣的女友,于是他痛苦于自己的爱竟如此不耻。恩尼斯的理智让他在分别时潇洒地给杰克一个背影,却终究无法抗拒对自我的厌恶和因离开杰克而产生的痛苦,而不可自抑地在墙根下呕吐。
这是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的分歧所催生的厌恶感,而这种厌恶感是被父亲暴力植入的结果。对与众不同的焦虑是对错观先行的副作用,而所谓对错观正是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也是话语权的塑造过程。当我们恍然明白对错从根本上就是个经不起推敲的假命题时,才能够有一丝挣脱成为话语权牺牲品的可能性。
同性恋生活方式提示了一种新型人际关系结构的可能性。它的出现必将冲击原有的社会结构,为人类提供新的相处模式、人生价值模式,打破原有的一对一固定结构,在原结构霸权中的我们不知觉中成为其中一员,并同时恐惧着为之坚持一生的观念顷刻崩塌,而不知觉地成为维系这种观念霸权的一员。恩尼斯试图维系这种绝对正确的价值观,尽管他痛苦地发现这与本我的欲望发生了南辕北辙的分歧。即便杰克屈服于内心,不愿意再被谎言左右,欺骗自己了此余生,无奈恩尼斯的动摇,让美好生活的向往依然成为惘然。恩尼斯无意识地维系着那伤害他的陈规,甘愿让自己成为它的牺牲品,终于只能抱着杰克的衬衫,与孤独为伍。
既定观念拥有出人意料的强大力量,人们甚至愿意让自己从此成为苦行僧,而不愿意成为观念的逆行者。恩尼斯有勇气忍受爱别离之苦,但永远没有勇气战胜观念对他的绑架。恩尼斯没有与自己和解,而是在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产生分歧时,选择向那所谓的绝对正确低头,这是被强行阉割的后遗症。
杰克的死看似是意外纠纷,却透露着浓郁的自戕情结,虽然李安始终没有对此做一个明确的回答。杰克用承受肉体的痛苦的方式结束掉这一生的精神折磨,或许相对于内心的疼痛,肉体的疼痛已经不再是一种苦刑,更像是解脱。
对与众不同所产生的孤立感的恐惧,对固有社会交往模式被冲破的害怕,让我们成为受害者的同时,继续充当加害者,参与到这场狂欢当中,对他人给出的摹本毫不怀疑,而对自己内心的一丝异样火花产生愧疚,从而孕育出强烈的自憎情结。
同性恋生活方式是一种发明而不应是一种发现,福柯强调:“要通过同性恋的实践去‘定义和发展一种生活方式,它可以造就一种文化和伦理’”;“它将要求我们以自身为工作对象,去发明(我不说发现)一种至今仍不可能的存在方式。”既然个体拥有独立性,而他们又极其复杂,那么个体能否拥有设计自己人生的权利?那么是否能允许个体冲破他人设定的规则而自由地生活?正如福柯多次强调的,“只要男人之间的婚姻尚未被接受,就不会有文明”。追求文明的意义是获得最大程度的幸福,文明的真正含义是尊重。
当自我认知与社会认知产生冲突时,社会给每一个个体的不是恐吓与威胁,而是宽容与理解,不必强迫本就形态各异的个体按照某一种特定方式生活,更不要把一种生活方式捧上神坛,成为非此不可的选择。那么那将不再是选择,暴力才是它更准确的定义。甚至不必把性爱用同性之爱或异性之爱的概念来划分,而将它按照快乐与痛苦两种风格来区别,这样的划分也许更为理性,也更能一击即中地看到问题的本质。
当人不再为新事物的产生而焦虑,学会包容区别于自己,区别于大多数人的观念或生活方式时,文明才真正到来。要知道,不变的永远是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