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叙事诗的隐秀之美
2020-11-18吴润
摘 要:在张之洞的诗文创作中,叙事诗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论文以张之洞的叙事诗为细读文本,探讨其叙事诗的隐秀艺术。阐释了“隐秀”的美学内涵,发掘出张之洞的“宋意入唐格”和“神味说”与隐秀论的关系,并从寄托、用典之“隐”与文辞、情感之“秀”等方面解析了其叙事诗的隐秀之美。
关键词:张之洞;叙事诗;隐秀
作者简介:吴润(1990.4-),女,汉族,河北沧州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古代文论、古典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0-0-02
晚清名臣张之洞,既是当时的政治权臣,也是诗坛的风雅领袖。其诗风宽博宏肆,其诗学折中融合,对晚清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诗大致可分为叙事、写景、咏物、咏史等,其中数量最为庞大、艺术价值最高的当属叙事诗。而其叙事诗因寄托遥深、用典精切、文辞雅秀、情感沉厚呈现出显著的“隐秀”之美。
一、隐秀的美学内涵
“隐秀”是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提出的概念范畴。“隐”的内涵为“文外之重旨者也”[1],即优秀的文学作品应在浅表的字面意义之外隐含更为深邃的涵义。在论及“隐”的特征时,刘勰提出“隐以复义为工”“深而繁鲜”“深文隐蔚”等美学要求。这些要求在本质上指出了“隐”不是单一的,而应是多义丰富且深沉厚重的。“秀”的涵义为“篇中之独拔者也”[2]。从字面而言,是指文中的精妙之句,独拔于全文,但对其理解不应仅停留于浅表的层面。因此,刘勰对“秀”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如“秀以卓绝为巧”[3],“卉木之耀英华”,“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4]。“秀”关涉文采的卓绝,但绝不仅是部分词句的卓绝,而是包括文章整体在意境、情感方面所呈现出的独拔卓绝的气象。而在论述“隐秀”的关系时,刘勰依然延用了其“唯务折衷”的研究方法,认为二者虽含义不同,但绝非对立,而是相互渗透、补充与调和的关系。“隐待秀而明,秀依隐而深,二者相辅相成”。
二、张之洞诗学与隐秀论之联系
刘勰“唯物折衷”的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儒家的“折中”说,体现出“圆融”的特点。这实质上是一种中和之美,既继承了儒家思想中温柔敦厚、含蓄深沉的美学精神,又体现了文学的自觉。而张之洞接受的是最传统的儒学教育,儒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其诗歌创作和诗学主张,折射出儒家传统的审美心态。其诗学遵循儒家的“中庸”之道来寻求创作的平衡之法,与刘勰“唯务折衷”的方法不谋而合。
(一)宋意入唐格
“宋意入唐格”是张之洞主要的诗学主张,也直接影响着其诗歌创作实践。这一主张原本是张之洞对他人诗作的评价。但因张论诗主张唐宋兼采,因此,被后世评论家认为是张之洞的夫子自道。然而对何谓“宋意入唐格”,张之洞本人并无具体阐释。而后世学者对此进行了阐释,如钱仲联在《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导言》中指出:“张氏明确提出了‘宋意入唐格的主张,所以具有唐人的藻采和宋人的骨力,又能言之有物,从其身世遭际抒写真性情。”[5]由此可见,“宋意入唐格”是将宋诗的骨力和唐诗的藻采融合到一起,但这种融合绝不是简单的调和,而是在尊唐的前提下兼取宋诗骨力之长。以宋诗的骨力挽救了唐诗的肤廓平滑,而以唐诗的藻采规避了宋诗的生涩枯燥,是一种折中的诗学观。其中的“宋意”“唐格”可谓诗歌创作之“隐”“秀”,此种诗学观是刘勰折中的“隐秀”论之变体。
(二)神味说
张之洞在《輶轩语》中提出了“神味说”。所谓“神味说”是张之洞在反拨王漁洋“神韵说”的基础上提出的。王渔洋认为诗应具有含蓄蕴藉、空灵淡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特点。而张之洞认为“新城王文简论诗主神韵,窃谓言神韵不如言神味也。”他指出诗歌创作要“有理有情有事,三者俱备乃能有味;诗至有味乃臻极品。”[6]即诗歌的至境乃是“有情”、“有理”、“有味”,三者俱备,方能咀嚼英华、耐人寻味。为此,他还提出了诗歌创作“十二忌”,以反对空泛无物的诗风。此“十二忌”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准则,即要因事而发,抒发真情实感,兼具继承与创新,融合说理与典雅,反对矫揉造作的诗风。在强调情理事合一的基础上,达到含蓄蕴藉的特点,使诗歌呈现出一种寄托遥深的意味。张之洞既重视诗歌深沉厚重的思想内容,又重视其清切典雅的美学形式。在一定意义上,亦正暗合了刘勰“隐秀”论的美学逻辑。
三、张之洞叙事诗的隐秀之美
张之洞的诗作题材广泛,内容包括山水游记、咏怀吊古、明理寓志、题咏酬唱等。在这些诗歌中,纯粹的抒情诗较少,叙事诗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在其“宋意入唐格”与“神味说”的诗歌理论指导下,其叙事诗呈现出寄托遥深、用典精切、文辞雅正、意境雄浑的隐秀之美。
(一)文外之重旨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隐”的内涵总结为“文外之重旨”,即在文字之外有双重或多重旨义,同时,具有深沉厚重、意境深远的意味。张之洞的叙事诗以比兴寄托的手法、精当的典故,呈现出含蓄深隐之妙。
首先,张之洞的叙事诗体现了寄托之“隐”。比兴寄托是古代诗词的优良传统,也是重要的理论范畴。因创作主张及其社会身份的影响,张之洞的叙事诗重视比兴寄托,注重以微言寄托深味远旨,隐而不露,晦而不涩。如其《四月下旬过崇效寺访牡丹花已残损》,初看是一首惜花感怀的诗歌。但实质是对在戊戌政变中遇害的弟子杨锐的悲悼。此诗前两句明写牡丹凋残,暗喻戊戌六君子殉难,国势混乱。第三句明写眼中之景使人不忍重读唐代舒元舆的《牡丹赋》。暗以甘露之变被杀的舒元舆指代杨锐。因政治立场不同,张之洞只能借牡丹凋残抒发对弟子遇难的悲痛哀婉之情,将个人真挚的情感隐藏在诗歌之中。再如《惜春》是其步入老年时所作,彼时其久任封疆大吏,所到之处均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在此诗中诗人却以花喻国,以花将面临的风云变幻比喻清朝难以预料的时局。在这两首诗中,花朵这一意象都不仅只具有表面的含义,而是有更深层面的暗指喻义,使诗作主旨更加深刻丰富。
其次,張之洞的叙事诗体现了用典之隐。 用典,又称“使典”,是中国叙事诗的特色之一。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之为“据事以类议,援古以证今者也”。用典与寄托二者虽有不同,但在本质上,二者均达到了一种含蓄蕴藉的效果。张之洞叙事诗的用典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用事,即借历史故事比附当下,以表达情感或立场。另一种是引用或化用前人的诗句,以引发联想、探寻言外之意。
第一种以历史故事比附当下。此类用典在张之洞叙事诗中俯拾即是。《拜宝竹坡墓二首》中,张之洞用典达到三句之多,前两句用汉朝宗室刘向的典故来比拟清朝宗室宝廷,最后一句“那得鱼头共此觞”[7]则化用鲁宗道的典故。据《宋史·鲁宗道传》记载,鲁宗道因敢言直谏且骨鲠如鱼头被称为“鱼头”,张之洞在此处不但用典,还有双关之意,借鲁宗道“鱼头”之名喻宝廷之正直,用典精妙之极。再如《过张绳庵宅》以唐朝时期被人陷害流放异乡的李德裕来比附在朝斗中被人诬陷、死后尚不能被统治者宽恕的张佩纶,用典恰切。第二种是化用前人诗词。此类诗句或达到比喻当前事件的目的,或起到深化意境引发联想的作用。《别陆给事眉生》中的“年年带甲满关河,燕市逢君对酒歌”[8],化用了杜甫的“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送远》),同样是离别,以古诗作喻,切合而深隐,引人联想。《题瞿太母汤太夫人分灯课子图》中的“令伯难忘乌鸟私,何如遭遇圣明时”[9],显然出自李密的“乌鸟私情,愿乞终养”(《陈情表》),李文中所指为其祖母,而张诗所指为瞿鸿楼的祖母,化用贴切。
张之洞通过寄托遥深和用典精切的方式,使其叙事诗呈现出“隐”的特征,使读者在寄托与用典中体会其诗歌的文外之重旨,意味之深远。
(二)篇中之秀拔
在《隐秀》篇中,刘勰将“秀”定义为“篇中之秀拔者”,从原文乃至后世学者的研究来看,刘勰对秀的寄义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文辞之秀,即注重诗文中文辞的出类拔萃。二是情感之秀,即强调诗文情感的鲜明生动。而张之洞的叙事诗亦可从这两方面来考量。
首先是文辞之秀。张之洞的诗歌语言与其诗学相契合,他主张“宋意入唐格”与“神味说”。反对江西诗派的艰涩诗风,而推崇“淹雅宏博”的雅正之音。同时其诗工于对仗,“用字必质实,造语必浑重”,语言简洁,叙事流畅。首先,其叙事诗善于采用一些宏大的意象。《彭刚直公挽诗》的开篇“神州贯长江,其南际涨海。江海幸息浪,砥柱今安在?”[10]气势恢宏,波澜壮阔。诗歌选取了“神州”“长江”“江海”等宏大的意象,有力地衬托出彭的大将风范。其次,张之洞对日常生活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善于运用习常的景象营造氛围。如《重九日作》记述了与友人在龙树寺集会酬唱的情境。诗歌末尾“独携残醉辞双松,菜市燃灯街鼓动”[11],描写了聚会后,作者独自醉酒归家的情形,却使用了“菜市”“燃灯”“街鼓”三个表征喧闹、繁华的意象,反衬出作者内心的孤独和寂寥,亦与诗歌开头两句遥映。最后,张之洞的叙事诗也较为注意藻采的选择,此在其纪行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譬如《雨后早发天津至唐官屯》中的“灌木骄平川,轩轩出新沐。浅涨萦危矶,瘠坂冒妍绿。”[12]作者刻意选择“轩轩”“新沐”“危矶”“瘠坂”“妍绿”等词语,描绘了雨后田野生机盎然的景象,体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
其次是情感之秀。张之洞叙事诗的独拔之处,还体现在其情感的深秀。其叙事诗中不仅时代感强烈,并且将家国之悲、济世之怀、雅游之乐交织在一起,共同为我们构筑起一个寄托遥深、耐人寻味的审美空间。从其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作为士子、学官、儒臣的精神历程和情感轨迹。《宿宁羌州》呈现了作者在万木凋零的季节北归时的所见。战乱之中“一家骨肉同萍梗,四海亲朋半死生”[13]。山村家家户户的织布机仍在昼夜不停地运转,以完成沉重的赋税。而江面上旌旗招展,血腥的战争还在继续。此诗以白描的手法,借助景和事,不仅抒发了触景所生的萦怀离愁,同时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怀抱。《四月下旬过崇效寺访牡丹花已残损》表面写残花,实则暗指其弟子杨锐,更深层面上则暗喻了晚清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时局,映射出一位游人对繁花落尽的惋惜,一位师长对弟子殒没的哀伤,以及一位朝廷重臣面对当下时局回天乏力的悲凉心境。张之洞的叙事诗看似未经雕琢,实则千锤百炼所得,其诗不仅抒发个人怀抱,还表达出对国家的忧患以及对人民的悲悯,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张之洞的叙事诗虽无千古传诵的名篇,但文辞雅正,蕴藉深远。这与其践行“隐秀”的艺术主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叙事诗既有“重旨”之隐,又有“独拔”之秀,且隐秀交织,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依托,使张之叙事诗格调清雅,笔力沉厚,耐人寻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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