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孤独走茶路
2020-11-18半天妖
半天妖
周渝泡了他从台湾带来的白茶给大家喝。
叶片很大,不规则,是野放茶,他分几次装入壶内,把多余的、掉在桌上的,又仔细装回袋子里。他看了看现场人数,准备了5个公道杯。等出汤的空档,他表情严肃,什么都不做,就盯着茶壶。之后迅速出汤,每一泡都倾尽壶底,汤色由均匀透亮变深最后回归平色,大概泡了七八泡。
他泡茶和讲话、写书法一样,下手潇洒流畅,不拖泥带水,没有刻意追求那份慢,但也未失从容。像《天龙八部》里逍遥派的功夫。最后他收拾好器具,抬头看看大家,说“这泡茶结束了。”
茶里见性情。周渝的朋友评论他,用八个字:“温柔敦厚,侠风义胆。”温柔敦厚,来自他的家学浸润、美学自觉和他本人对茶道的领会,侠风义胆,是他性格里自带的坦诚和率真。周渝在茶路上没有师承,年轻时边喝茶边玩,1981年把家变为紫藤庐茶馆,紫藤庐是台湾民主运动和文化聚会的场所,文化界人士曾给予评价:台北有58家星巴克,台北市只有一个紫藤庐;全世界有6 600家星巴克,全世界只有一个紫藤庐。
1970年代的剧团
周渝出生在重庆沙坪坝,母亲是重庆人,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他跟我们交谈用的都是川话,他说他思考、写作脑袋里还是幼年故乡的乡音。那时他的父亲在中央大学教书,一家人就住在学校宿舍的老房子里。父亲周德伟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哈耶克的学生,是理想主义者,也是自由主义者,也有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希望建一番成就。周渝一生受父亲的影响。
1948年,2岁半的周渝随父母离开重庆,于南京、上海、广州短暂停留后在香港待了一年,1950年9月,全家搬至台北,住在如今紫藤庐所在的房子里。幼时与茶初遇,童眼观茶汤的美感,在周渝的记忆里,小时候家里有客人,大人会端几杯茶上来,顺便也给他一杯。“那时我不是爱喝茶,是喜欢看茶叶在水里慢慢展开的状态。”
年轻时的周渝并不是茶痴,也不是正统意义上的乖小孩,迷惘困惑折腾,换了很多工作。上大学后,他买了第一把小茶壶开始自己泡茶,也经常和高中老师去爬山,有时经过茶农的家,花几百新台币买一罐茶农的茶。那时候喝茶是爱好,并不是职业。
毕业服完兵役后,他去《联合报》做了记者,因为在大学经济系念了两年,转外文系毕业,加之父亲是经济学家,报社认为他应该做经济记者。“做了5个月,我发现自己不適合这个职业,每天要交很多稿。我喜欢把一个问题打破砂锅问到底,总是陷进去,深度专题做得不错,但不可能很快给许多稿件出来。后来就辞职了。”
那段时间,周渝身体和心情都不太好,无所事事,不务正业。20世纪70年代初,他和朋友做过生意,在广告公司当过文案,弄了很多花样,1975年,父亲离开台湾到美国写回忆录,把房子交给他。那个年代台湾经济开始起步,很多人做生意,从早忙到晚,他很苦闷,觉得自己丧失了对命运反思的能力,于是秋冬之际,创办了台湾第一个实验剧团:耕莘实验剧团。他觉得戏剧能反映现实。
“我们每个礼拜放两场70年代西方的新电影,结束后请各种艺术家、文学家来对谈。”周渝说,当时在台湾,戏剧剧本的大多内容都是和现实社会脱节的,所以他们的剧团,自己编剧,希望它能反映社会真相。过了两年,因为各种压力,他选择了放弃。
彼时,台湾新生代文化艺术也在萌发,他对有创造性的、自由的东西天然亲近,所以做音乐、艺术、戏剧的朋友常常跑来找他玩,大家混在那个后来被称作“紫藤庐”的老房子里。
1980年代的茶馆
混到没钱了,周渝把父亲走前留给他的齐白石的画也卖掉了,朋友开玩笑说,“你一天到晚闲着请人喝茶,干脆开个茶馆算了。”1981年1月,他把家改成了茶馆,因为院子里有三颗紫藤树,遂取名为紫藤庐。当初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做生意,他的想法就是把这个地方弄得很舒服,自己喜欢,别人也一定会喜欢。
“我年轻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总在茶馆呆着,放我喜欢的音乐,艺文界的朋友来来往往,聊天泡茶。我也支持些艺术家,帮他办展览,帮音乐家发表新的作品,还收了一些当时完全没名气的年轻画家的画。很多人都喜欢在这边混,紫藤庐开到半夜门不关,很自由。”周渝介绍,1980年代的台湾,乡间有喝茶的风气,比如淡水河边,外省人或退伍军人开的店,一杯高杯茶,一个茶座,称不上茶馆。喝茶的习俗保持得很好,但不是茶文化。
社会发达、经济繁荣的都市,才会蔓生茶馆文化,比如北宋的开封,南宋的金陵,茶馆有说唱、书画等各种人文活动。上世纪80年代台北已经变成一个工商社会,还驻扎好几千美军,外商谈生意,军人休假进市区,需要的不是传统茶馆,而是咖啡厅和酒廊。那个时候台湾经济发展,大家普遍焦虑浮躁,希望在忙中偷闲,找寻自我。
1981年,周渝开茶馆,差不多同时代,台湾开始发展茶艺馆和茶文化。台湾的茶是从闽南和潮汕地区传过去的功夫茶,用小壶泡。“我们不太会像潮汕那样,把茶壶里装满茶叶,冲出很浓郁的味道,我们会放少一些茶叶,这样香气就可以优雅舒展。”周渝说那个时候茶器也简单,茶盘、茶壶杯子都是圆的,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锈钢和塑胶材质的茶盘,所以开茶馆两三个月,他放弃茶盘,改用方形的布。
30年前,地摊上太多古董汤碗和器物,周渝淘来倒废水。他定了壶承、素方和洁方出来,一块布,几个茶碗,就这么开始自己的茶路。“来茶馆,第一个工作,是铺方的茶布,正正地铺布,身体就会很严肃地面对,基因被唤起,当下就是一个正的开始。然后布置茶席,小心且认真地放器物。简朴而有美感,每样东西都是一个完美的小世界。”
台湾社会逐渐富裕,人开始放松,探寻休闲和娱乐的方式,真正的文化基因开始逐渐恢复和滋养。周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研究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茶路。他没有刻意从哲学上去推敲,而是在寻找老茶、布置器物、聆听音乐和泡茶中,把儒释道和美学自觉融入其中,思索人与自然生命的关联。
70岁的新书
周渝曾经在文章中细致准确地区分什么是有机茶、自然生态茶和野放茶。一次采访中,有人问他六堡茶的制作工艺,他回答,“我没有见过,书上写写我就来讲,这不是好的状态。写的人是不是真的懂?除非真的到产地去,看他们怎么做,但只看一次,不做深入了解,也不对……这个问题我没法作答。”周渝的茶理中有“自己没想透,绝不乱言”的大诚恳。然后敬茶,从茶气、茶汤的自由中去创造,和生命做深切沟通,从茶里体会老庄,也重新诠释《易经》。
“之前研究茶,没有专心去写作,出版社找过我想出书,我拒绝了。”周渝在这方面很传统,也很坚持,文章千古事,如果自己的理念没有成熟,写出来也不诚恳。“我一直觉得中国的茶文化绝不是孤立的,它应该能接到华夏民族的精神和传统天人哲学,还能面对现代社会,未来社会的发展。”这几年,周渝陆续写了《此岸彼岸》《茁与拙》《太和》《直方大》《礼,乐》等文章,梳理了自己的茶理,也能用一盏茶的时间,讲清楚自己“正静清圆”的思考。在他看来,华夏民族是追求圆满的,茶道最后的精神,就是追求圆满。
周渝说他不是唯物论,也不是唯心论,是唯生命论。他也在一篇文章中写,“茁,是自然,是生生,是创造;拙,是浑朴含蓄中隐现动势。拙近母体而茁即不自生而生。东方的人文应是一种永续的回归与创造。”70岁时,周渝觉得自己的整个思想成熟了,下接地气,上接天气,开始着手自己的新书。
周渝说,老茶带着历史讯息,特别容易带人回到过去,喝到这个茶,能想到老房子、老井、祖母的衣服……喝老茶,用东方最高的慈悲精神,重新去看待世界,宽恕它,与之和解,并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