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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青山

2020-11-18侯广安

骏马 2020年8期
关键词:张林樟子松林业局

侯广安

1

踏着黎明前的晨雾,

走进深山,

走进兴安,

留给人们深深的回忆。

2

百年老树已很难觅到足迹,

和着鸣鸣的鸟叫,

挥锹抡镐弯腰插苗,

新的希望植入心扉。

3

所走的道路崎岖坎坷,

胜利果实来之不易,

这是一首抒情诗,

酸甜苦涩从何说起。

4

百年风雨唤醒了东方睡狮,

新世纪的来临又创佳绩,

再造秀美山川,旗帜指引奋勇拼搏,

直到生命最后时刻仍不放弃耕耘劳作。

——《植树人的足迹》

凡到过大兴安岭林区的人,都会被那冰天雪地所感染,被那一望无垠的茂密大森林所陶醉,尤其到了夏季,更充分显示出了大森林无限的勃勃生机。

阔别十年后江涛又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内蒙古大兴安岭北部林区的一个林业局所在地,走出车站,首先吸引住江涛目光的是镇区笔直的柏油路,集中连片的居民楼房,还有建在山上高耸入云的电视发射接收塔。这里的居住条件变化太大了,原先那些老式的木质结构板夹泥房很难觅到踪迹,连续几年的棚户区改造已使这里变得楼房成群、砖房成片、阡陌有序。老市场、职工医院、一小、林业局新址西边、坝外等处兴建统建楼三十栋,土二楼四十余栋,解决了大部分林业局职工住房,林业局也从火车站北边搬至小镇西侧,新盖起了七层办公大楼,文化体育广场更是林区一流,活动中心也建成了呼伦贝尔市第二大规模,绿都宾馆则是林区不多的几家涉外服务窗口单位之一。这个林业局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施业区面积三十多万公顷,不仅生长着珍贵的落叶松、樟子松、白桦等经济用材树种,还生长着十余种经济性野果植物,二十余种药用植物,五十余种鸟类、兽类、鱼类等动物,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大量的伐区剩余物和制材边角料,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江涛这次来大兴安岭采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多年来的愿望。安顿下来后也顾不上多休息,早把旅途的疲劳抛到了脑后,第二天就和林业局联系,确立采访对象。

连续几天都是一忙一整天,这天江涛想轻松一下,晚饭后便独自一人走出了宾馆,绕过转盘道雕像,穿过一栋栋飘着袅袅炊烟的居民住宅,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生活服务处西侧的小胡同经过,横越北公路运材道来到了河套附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这让江涛很难相信这就是儿时的天堂,深深的悲哀向他袭来。

江涛至今仍记得当年清澈的小河,春天河边的草芽儿绿得最快最早,青草的香气随风悄悄向人飘过来。那时家家还不富裕,放学后孩童们就拎了筐、拿了盆到坝外去挖一些“鸭儿嘴”“婆婆丁”“苦菜”“白花菜”等山野菜,回到家妈妈就会用这些野菜包菜包子、炖土豆,吃起来特别香,味道美极了。

到了夏日,太阳暖暖地晒着河水,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便三五成群飞一般跑到小河边,三下五除二扒掉背心裤头,“扑通”跳进河水中,尽管河水有些凉,孩子们还是抑制不住贪玩的心,“仰泳、蛙泳、狗刨、扎猛子”真是各显神通,谁也不甘落在后头,有时也不忘带块筛子去,看准鱼群几下就能捞到一水桶肥肥胖胖的“柳根儿”。

飘雪的日子终于到了,河水慢慢地开始结成了冰,孩子们就背着大人放学后偷偷来到这里溜冰、滑冰车、滑冰板、推冰爬犁,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和头上冒出的腾腾蒸气,真让人深深地感受到孩童的天真和快乐。后来江涛家搬离了小镇,一晃十年没有来过河边了,他始终还在怀念儿时的家乡小河。

江涛沿着河边寻找儿时的那棵山丁子树,却怎么也不见了踪影,倒有一片片河柳守卫在河边,温和地絮絮低语,如守卫大森林的战士,多少年过去,河柳还是在默默地坚守岗位,从没离开过半步,不时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新的枝丫,不减当年的生长速度。

这时转身,一座独立的白色小屋突然闯入江涛的视线,白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屋顶的烟囱悠悠地冒着白烟,庭院宽绰,水泥地面,菜园很大,院内还有两架塑料大棚支于菜地中间。一只狼狗不时乱叫几声。那屋里住着什么人,离河套这么近,涨水怎么办,江涛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做着种种猜测。

站起身,刚要往回走,却发现河对岸的丛林里钻出一个人来,一只手里还攥着什么,一会儿就上了桥,从对岸走了过来。这时江涛才发现那人只有一只手臂。虽然只看了一眼,江涛便认出了他,这种严厉的、带着一种坚定的自信心的目光,江涛小时候就看到过。

江涛十一岁那年,和往常一样,七八个孩子一起跑到了河套洗澡,不料那天河水很大,这群小孩也没管那些,脱了衣裤就往河里跑,只游了一会儿,江涛就觉得和往常不一样,河水猛涨,浑浊又冰凉,其他几个小伙伴先后上了岸,江涛也想尽快上岸,此时胳膊腿却同时突然麻木起来,怎么也不听使唤了,河水迅速把他向下游冲去,江涛使出全身力气可还是靠不了岸,眨眼工夫就呛了一口水,眼睛也看不清方向,他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沙滩上的小伙伴都慌了神,不知所措,不知哪个机灵的孩子向北公路跑去喊人,路过此地的张林听到哭喊声立即跑向河边,来不及脱掉衣服就火速跳进刺骨的河水里,费了很大劲总算是把江涛救了上来。江涛吓坏了,无法用语言表达救命之恩,忙跪下给恩人磕头,张林忙把江涛扶起来,还帮他穿好衣服,说要送他回家。江涛心想自己闯了祸,哪還敢直接回家,要是让爸爸知道准是一顿胖揍,就胆怯地对张林说,“叔叔,我爸妈都上班去了,我又没带家里的钥匙。”张林好像看出了江涛的心思,拧了拧身上的湿衣服,用严厉而自信的目光看了看江涛,生怕他再出什么事,“以后别来大河套洗澡了,这里太危险了。”张林说完穿着湿衣服就走了。

那天落水脱险之事,江涛一直没敢声张,生怕被父亲知道,但哪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被小伙伴泄了密。为表达感激之情,江涛的父母多方打听才找到了救命恩人张林。张林那年复员刚回来,被分配到了山上木材生产小工队,夏季工队停产放假,他在家闲着没事出去溜达时听到了呼救声。自从被张林救了之后,他的形象渐渐地在江涛心中扎根,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从那时起江涛坚信,即使天崩地裂张林叔叔也会镇定自如,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1990年发生的一件事果然印证了江涛的想法。

张林在小工队使过油锯,开过J-50集材拖拉机,有采伐操作证、特殊行业机械操作证,会开绞盘机,几年工夫他对山场木材生产各道工序样样精通,多次获得全局劳动能手、岗位标兵、劳动模范等光荣称号,很快被提升为工队长,并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一天,油锯手刘军的媳妇要生了,捎信让他回去照顾一下,刘军就急匆匆地请假回去陪媳妇去了。当时工队一天下山十多节原条,少一道锯采伐可是要耽误下道工序生产的,张林二话没说背起油锯就进了伐区,一连几天都很顺利,可有一天下午却突然刮起了大风,张林这时采伐的又是一棵大树,眼看就要伐倒时,附近的一棵蚂蚁梢被风拦腰刮断,树倒的方向正是支杆手王勇的站位,王勇正支着采伐的这棵快倒的巨大落叶松,根本看不到头顶发生的事,还在用力支着。张林一看事情不妙,抓着油锯的双手迅速放开,急忙向王勇奔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开老远,王勇避免了这次伤害,掉下来的折树却重重地砸在了队长张林的小手臂上,当场砸断了左胳膊,工队离家远,下午上来的运材车又少,等到了职工医院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当时又出血过多,医院方面怕危及病人的生命,经过请示家属只好将左臂从中间部位截肢。

张林已经走过来了。只见他用一只右手紧紧地抓着一束山苞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也许是意识到了江涛在看他,张林也向江涛这边儿看了一眼,這一看他的目光停在江涛的脸上不动了。江涛忍不住激动地大声喊了一句,“张叔叔。”

“啊!”张林的脸上显出了困惑的微笑,上下打量起江涛来,“你是……”

“您救过我的命,不记得了吗?”江涛迫不及待地说。

“记得,记得,你叫江涛,当时还把这件事写成了作文,在全林区作文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怎么,你调回来工作了?”张林像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不,我是为了赶写一篇反映林区发展建设方面的小说,来这里是想深入基层体验生活。”江涛说。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张林很想知道江涛的更多情况。

“我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这几年也出了几本书,但总觉得缺少反映大兴安岭林区方面的题材,就一直很纠结,这次出来就是想多了解一些林业各条战线的生产生活情况,尽情讴歌林业工人、新时代务林人。”交谈时,江涛的目光始终盯着张林的断臂,替他在内心里惋惜、痛苦。“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江涛问张林。

“1991年我就提前退休了。”看得出说这话时张林对自己的工队生活还有一种强烈的留恋感。

“即使不退休,您这种属于工伤的情况,随便在山下哪个单位找个轻松的工作,别人也不会有想法,就是光拿工资不工作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你想让我当寄生虫吗?”张林笑笑,好像有心事的人那种犹犹豫豫的神情。

“我老伴肾不好。”张林对江涛解释说,“我今天跑了很远的山路去采山苞米给她治病。”

江涛站起身准备跟张林一块走,却听身后有人在喊张林的名字,是个女人清脆而柔和又略显急促的声音,他俩同时调转目光。原来是张林的妻子,这是一位典型的北方女子,浓眉大眼,一举一动都显得温存精干,让人看着觉得舒服。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找了你大半天,我还以为……你又到造林地去了呢。”

“我是去给你采山苞米了。”张林的脸上顿时显出明朗、欢快的微笑,声音也不那么低沉了,而是带了一种和他那身材、年纪并不相称的轻柔,张林把山苞米举起来给她看,“瞧,这山苞米多大。以前每次都是你自己去采,今年我想为你采一回。”

“走那么远的路,去了这么久,累坏了吧?”她不无心疼地说。

“碰见了当年救的那个孩子,我们聊了会儿天。”张林解释说,忙把江涛介绍给妻子。

“啊!”好象刚发现江涛似的,她赶紧向江涛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一块回去吧!顺便到我家看看,你婶子还养了鸡、兔子。”张林说。“是啊!到家坐坐。”她也随声附和了一句。

“你家住哪儿呀?”江涛有些动心便问了一句。

张林指了指不远处的坝外那幢白房,“就是前边那家。”

江涛顺着张林手指的方向一看,正是他刚才做着种种猜测的坝外那座淡雅漂亮的白色小房,庭院宽宽,院内种着各种蔬菜,还有两架大棚。

“怎么?”江涛吃了一惊,“你们就住在这儿?”

走近白房一看,周围环境还确实不错。

“你晚上要没什么事?咱们就喝两盅。”张林热情地邀请江涛。

那天晚上江涛也真不想再到什么地方去,再加上一股对救命恩人的敬仰,没说一句推辞的话就跟他们来到了白房。房子不算大,有厨房、客厅、卧室,是典型的林区民房设计。旁边还盖有一间饲养房,里面养了不少鸡、兔子,觅食的声音传得很远。

出于好奇,江涛先要求主人看看饲养房。“这几年,林业局要求大力发展多种经营,我们就养了六百只肉鸡,二百只产蛋鸡,还有二百只兔子,如果效益好,来年再扩大规模。”女主人已经完全摆脱了先前那种矜持的态度,变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了,滔滔不绝地向江涛介绍着她的饲养方法,加上种菜的收入等,介绍盖房子来这里的经过。听着她的介绍,江涛的脸上也出现了微笑,是发自内心的笑。看来他们的生活还不错。

张林把江涛带进客厅。屋内摆着一张长条沙发,一个三屉桌和一把椅子,设施并不多,一盆长得很高的君子兰使屋内充满了生气。

女主人去厨房切菜,旋即又匆匆地回来了,生气地问他:“小屋行李你是什么时候打的?”

“临出门前打的。”张林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妻子,生怕她当着江涛的面说什么埋怨的牢骚话。

“你还想去造林地呐?”显然她真的是生气了,“你现在身体这么糟,胃病一着凉很容易犯。”说完,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里。

“你要到哪里去造林?”江涛禁不住问道。

“到孟贵十公里。”张林回答。

“真的?”江涛连忙高兴地说道,“那和我同路,我打算明天去猎民点看看。”

“那太好了!”张林也很激动。

“你明早七点到宾馆来找我,我先把你送过去。”江涛说。

“他去不去还不一定呢。”她声音很生硬地插话道。

“我已经决定去了。”张林说,“明早七点见。”

“这么说,我的话你根本听不进去了?”她还在极力阻止着张林。

但张林却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也不去看她的脸色变化,端起杯很有兴致地呷了两口茶。

江涛几次想起身告辞,都被张林挥挥手阻止住了。

这时她在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江涛,而且几次看表、打哈欠。

江涛完全明白了女主人的意思,连忙起身告辞。

回到宾馆时已经很晚了。这里早已住满了长客,多是购木材的客户,他们以店为家常年在外,白天就去木材科催订供货合同,到贮木场看木材质量,到车站跑车皮。除此之外,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宾馆里。住了七八天,江涛和这里的服务员、值班人员很快都熟悉了,所以江涛喊开门,值班人员不但不生气,还很客气地向他点头问道:“作家到哪逛去了?”

江涛便告她,“去坝外白房那家坐了一会儿。”

“怪不得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很精明地點点头,“那一家子挺怪的,不妨你就可以写写他们。”

江涛看出来值班服务员一定知道一些关于白房主人的情况,就想请她讲述一番,随后就和服务员套近乎,很客气地和她攀谈起来,于是她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张队长胳膊被砸断后不久,林业局就给他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已经五十多岁的他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痛痛快快地安度晚年,他的退休工资维持生活还是可以过得下去的,根本用不着再去奔波忙碌,但他又是一个不甘生活寂寞的人,总想出来找点事做。当时政策好,允许个人搞木材运输,他就和老伴买了马车运木头,每年收入都超万元,几年工夫就富了。有钱后张队长的心里反而更加不平静了。自己每年照拿国家工资,难道人活一世就是搂钱吗?现在没有解决温饱的人全国不知还有多少,眼瞅着大兴安岭的森林资源越来越少,一旦森林可采资源没有了,那林区的子孙后代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来维系生存?想到这些后张队长更加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原来在山上工队工作期间采伐的树木无数,破坏了很多植被,经过痛苦思索之后,他想到了植树造林,他想趁身子骨还硬朗时为后代留下一片绿荫。

可想法归想法,要想真正干起来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他还是一个断臂残疾的人,困难可想而知。首先就是老伴的不理解,“你中了邪呀?”孩子们也劝他,“大兴安岭这么大也不缺你栽的那几棵树。”周围人的风言风语也不径而来,“他是以植树为名实际想开地。”“他是为了抢占草地养马吧?”这些话都丝毫没有动摇张队长植树造林的决心。他顶住各方压力,还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走进了林业局的办公大楼,向有关领导提出了申请,要求拨给他地块和苗木。

张队长经过多次踏查,最后把造林地定在了局址东侧十公里的一块五百亩的空地,这里是当年一个林场的旧址,杂草丛生,湿地较多,树木稀少,于是在张队长的脑海里萌生了要在此地块更新造林的念头。

在水湿地及土质贫瘠的地块植树难度很大,春寒秋凉夏蚊虫叮咬,加之离局址又那么远,一个残疾人衣食住行困难该有多大,是常人很难能想象出来的。

张队长没有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他用小杆支起了架子,里面简单铺些草,外面盖上塑料布,这就是老人新安的造林之家。他在这个家一住就是五个春秋,经历了一场场严峻的考验,多少个夜晚孤宿密林,静听野狼嚎叫、獐狍穿梭,多少个黎明抡镐挥锹苦战荒山秃岭,张队长的辛勤耕作,高山留下了他的足迹,河水记录了他的身影,荒山浸泡着他的汗水,幼苗铭刻上他的功绩。

春防期间野外不许用火,他就背着馒头和咸菜进山,从不耽误植树。五月份大兴安岭的气温也在零下,早晨水面还要结一层薄冰,他却始终坚持防火期内野外不点火,饿了啃几口干馒头就咸菜,渴了喝几口河沟水,每天都要坚持劳动十几个小时。秋季整地刨树坑,土地表层已结冰,每刨一个坑都十分困难。过度的劳累和长期吃凉馒头他累倒了。星期天老伴和孩子去看他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心疼地劝他赶快下山,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生怕错过季节。老伴哪能放心,回到家又带着药来看他,离老远就听到他在窝棚里传出来的呻吟声。这回老伴可急坏了,说什么也要让他下山看病。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是急性胃炎,已经穿孔。几天过去了,病还没有完全好,张队长就急着出了院,只在家待一天他就上山了。

一批批幼苗经张队长精心栽植在这里入土成活了。可要想使幼苗都能够茁壮成长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树苗植在杂草中,成了打草者误伤的对象,曾有两位打草人一次就损坏幼树三百余株,张队长找其说理,还遭到一顿谩骂。张队长这下可真火了,直接找到林业局主管部门,不但对毁林者进行了罚款,还限期补植。就这样,张队长坚持五年植树近四十万株,成活率达96%以上,被自治区授予“植树造林先进个人”光荣称号。

通过服务员的讲解,江涛更加觉得张林确实很了不起,值得好好写一写,于是江涛和张林相遇后的每一句对话,和在张林那小屋的所见所闻一幕幕涌上心头,每一件事都引起江涛的无数联想,直到天亮才睡着。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江涛立刻收拾东西,这时他突然改变了采访路线,决定直接和张林队长唠唠,他很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张林的事。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江涛连忙起身去开门。

开门迎进来的是楼层服务员,她把两封没有封口的信交给了江涛,“这是张队长托您给转交的。”我接过信一看,一封是给他妻子的,另一封是转交国家林业局的。

江涛忙问服务员:“现在张队长在哪里?”

“张队长过来找你时,看你还在熟睡,就提前赶去造林地了,他妻子不同意他去,他就起早瞒着妻子出来了。”服务员解释说。

“为什么她不同意呢?”江涛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

“不是。”服务员介绍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妻子可是个好人,哪个男人能找到她这样的妻子,那都是他的福气。前些年,要不是她,也许他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至于不让他去造林地,她主要考虑的是丈夫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恐怕他很难自理,在山上发生点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坚持造林呢?”江涛追问,“他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不是很好吗?逍遥自在又不缺吃,不少穿,每月开的工资不是够花的吗?”

服务员见江涛还是不能理解,就缓缓地摇了摇头,“一个人一旦爱上一种事业,他就会不惜一切为之奋斗,如果被迫放弃,那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应只是为了一座好房子、一个好妻子,喝喝茶水、看看电视,还有一种更具吸引力的东西,那就是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了造林地。”

当天,江涛没有去猎民点,他又来到了坝外那座白房,在明亮的太阳光照射下,小屋显得分外耀眼,闪闪发光。在庭院内,狼狗正在懒洋洋地躺在过道上,昏昏欲睡,可是一听到脚步声就迅速从地上跳起来,使劲尖叫。

房门打开了,她还以为是张队长回来了,忙探出身子,脸上显出一个嗔怨的笑容。可一见是江涛,又怔了一怔,随即打开房门,赶走狼狗,热情地朝他打招呼,“是小江啊,快进来呀,张林又不知去哪了。”她一边让他进屋一边说,“今天中午在这儿吃饭吧,我马上包饺子。”

“不了,我还得上山呢,我是来给你送一封信。”进屋后江涛把信递给她。

“这是他写的信,他人在哪里?”她一眼看出是张林的笔迹,脸上立刻显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起早去造林地了。”我说。

“怎么,他走了,什么也没拿就走了。造林地又潮又湿,他的身体不像当年了,怎能受得了!”她大声叫嚷着,脸色发白,眼睛里充满了慌乱,呆呆地望着屋子四周,而后又来到大棚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张林找出来。

“他走了,连声也不吱,就这样走了。”她说,“好像我不支持他造林,倒是我成了自私自利的人了,我只是考虑他的身体确实不行,不能再睡山上潮湿的小杆床了,才不肯让他去的,哪想到他竟然悄悄地走了。”

“别着急,先看看信。”江涛说。

她终于打开信,一口气看完。

“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也知道他心里的苦闷。他热爱绿色、热爱大森林。他总说年轻时采伐森林是国家建设的需要,现在大力造林更是子孙后代生存的资本。”她指着信上的内容对我说,“他让我求你把信捎到国家林业局,无论如何递上去。让你把他的几个日记本也带上,那里有他记录的各种数据。”

她哭了,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洒落下来,她顾不得拿手去擦,就急急忙忙转过身去收拾东西和行李。

“你不用着急,我天黑前赶到就行。”江涛安慰她说,“收拾点生活必需的东西我给他捎过去。”

她忙了一会儿,把行李和一些小东西收拾好了。最后她又想起了日记,忙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破旧的本子递给江涛,“这是他嘱咐让你带走的。”

她把江涛送到院子门口时,默默地拉开了大门,温柔的阳光照在她那美丽而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把她的面孔照得跟一具雕像似的那么美丽、光洁。

“那本子可是他的宝贝,千万要保存好了!”已经走出大门了还能听到她在叮嘱江涛。

回到宾馆,江涛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展开信纸,苍劲有力的蓝色钢筆字映入眼帘:

国家林业局:

我是一名林业采伐工人,年轻时根据国家建设需要,我累计采伐森林树木三十余万立方米,相当于我所在的大型森工企业的年生产任务量的总和。后因公致残,提前退了休。为赎罪,退休后我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只身一人来到深山荒地开始义务植树造林,我想这同样也是国家建设的需要,就这样我五年植树四十万余株,成活率96%以上。就在我干劲十足时,我所在的居住地几位领导在城镇绿化方面的态度令我心寒,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迫使我不得不提笔上书反映。

这个局老局长在任时街道两旁栽植着郁郁葱葱的杨树,由于近年来城镇不断的重新规划,杨树被砍伐得所剩无几。新局长上任后,只重视木材生产,对街道两旁绿化不太留意,只是要求各单位把道边的空地铺了些草皮,转年调走。

来了现局长,重新布置路旁绿化,一改原来绿化杨树,清一色地要求栽上樟子松。已是隆冬季节,又从外地购进云杉树苗栽在了居民楼区,在冬天一下子全镇绿了起来。可好景不长,大家知道冬季根本不是植树的最佳时机。春天刚到街道两边就出现了新景观,成为林区的独特风景,这里的樟子松陆续开始变成了黄色。没几天,局长又要求全部挖掉,再到山上去挖天然樟子松树苗,要求苗高在四米左右,一次换掉纯天然樟子松万余株,各单位接到任务到山上到处乱挖樟子松树苗,本来不易成活,加之人们的责任心不强,满山遍野拽折根的樟子松随处可见,有的单位还用机械拉,主根几乎全折了。栽完后夏天还没过去就又全部黄了。最近有家电视台要来录像,这个局又把黄苗全部挖出换掉,仅一年时间就连续换了三次,累计毁树三万余株,把施业区运材道两侧附近的天然樟子松几乎挖净,就是这样还不能完全满足镇区的绿化要求。

专家调研表明:樟子松喜欢在有风化沙地带生长,特别是岩石裸露空气清新的山里生长,并不适宜土质肥沃的低洼处生存。

三年下来,镇区街道两侧的樟子松几乎看不到一棵成活,营林公司门前长势良好的杨树也不知什么时候销声匿迹了,这里的风速却明显比以前高了许多。

我不知道林业局是在大搞城镇绿化、造福人类,还是在肆意破坏原始生态体系。樟子松原来就是我们国家的珍贵树种之一,再禁不住这么折腾了,国家一再强调的大力保护天然林在这个局为什么就没人执行,他们随意乱挖天然林是经过那个部门批准的,是否触犯国家法律?在此疾书呼吁国家林业主管部门及早制定措施,坚决制止乱挖天然林行为。

一位老林业工作者:张林

2013年6月20日

再看日记:10月22日。挖了一整天树坑的某公司机关工作人员刚要休息一下,天上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幼儿园门前冻得很厉害,大家挖的都很吃力。这时去林场挖樟子松的一家公司车辆回来了。4台翻斗车装有二百余株樟子松,树高在4米以上。但主根多数已折,根部树皮被拽的多数有掉皮的痕迹。栽完树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

8月5日。某管理处随意在山上挖樟子松一百余株,栽于体育场道路西侧。

5月4日-30日。某公司挖樟子松二百余株。某林场挖樟子松三百余株。某医院挖樟子松一百余株。某某公司挖樟子松二百余株。某运修管理处挖樟子松二百余株。某场挖天然樟子松三百余株……

里面详细记录了有些单位只图形式,破坏天然林的各种情形,让人触目惊心。

其中一篇《植树》的日记读后发人深省:

接到林业局下达的镇区绿化任务后,某公司立即组织人员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行政股长和总支书记首先来到镇北运材道植树区域内,通过丈量确定了挖坑的位置,并把任务细化落实到人头。“五一”全国都在放长假时,他们却在挥锹抡镐。此时土质并没有风化开,按要求挖成一米见方的树坑,难度实在很大,经过一整天的劳动,总算男的完成了两个坑,女的完成一个坑。

第二天,经理和技术股长来到现场,说坑挖的太靠道上了,视线会受到影响,需要返工,大家按照重新确定的位置干了两天,把坑挖了出来。

这时局长来了,说坑挖的太靠下了,离道太远起不到保护路基的作用,需要返工,大家又根据局长的意图,整整干了三天总算把树坑挖好,这才长长松一口气。

等到栽树时,营林主管部门说栽云杉比较好,成活率高、又好看。

精神文明办说栽杨树好,不仅成活率高,生长速度又快,在离河套近的北公路栽植还能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

局长坚持認为还是栽樟子松好,樟子松树冠大、颜色新,到了冬季绿色依旧。有的单位行动快,已把云杉、杨树栽上,但最终还是全部拔了下来。

樟子松一时还没有栽上,局长就出差了。树坑一直空着,各单位怕局长回来了又有什么新变化,谁也不肯把树先栽上。

几日后,桃花水倾泻而来,水很快灌满了树坑,经过几天浸泡,北公路多处被冲垮。

回到北京,江涛不负嘱托,立即把信转交给了国家林业局有关部门,得到了重视。很快下发了文件,要求坚决制止乱挖天然林搞城镇绿化。

可这个好消息张林永远听不到了,他因多年在外坚持造林,又潮又湿加之过度劳累,终于把他的身体累垮了。据说,江涛走后不久张林就站不起来了,张林是在他的造林地走的。他把心永远留在造林地,留在大兴安岭。

在张林植树造林精神鼓舞下,他生前所在林业局热爱植树的人越来越多,张林的老伴和子女也都投入到了义务植树的行列,局团委开辟了“青年林”,局党委组织部每年在发展新党员时,都要组织新党员和非党积极分子在局址南山坡秃岭上植一片入党纪念林。

后来听说,林业局在张林生前植树的那片林子旁立了一块碑,以此来纪念他的功绩,指引下一代热爱森林、热爱家乡、热爱大自然。

其实,在江涛的内心深处,在林业局职工的心里早已有了碑,根本不用再立,这棵棵挺拔向上的松树不正是一座座最好的无字丰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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