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记（组诗）

墨 菊

区别

我愿意对那弯上弦月低下头来

不是因为它垂钓的万家灯火

也不是因为所谓人间，高尚的言辞

在路人间无限地复制

我愿意，为这个黄昏满身锈色的事物低头

为不言不语放下最后一片枯叶的梧桐

停留片刻。一只喜鹊刚刚飞离

而冬天已不能再深，一株梧桐毫不在意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我给朋友发了条微信：

不！我不喜欢群居

然后，站在窗前久久凝视

天是空的，惟有那弯月亮，让我想念

身世和体内的新叶

黑猫

它的眼神告诉我

长久的孤独，给了它机警和多疑的本能

面对我时，它有足够理由骄傲

如履薄冰的日子让它拥有另一种坚定

类似于固守自由的人

他们充实如同怀揣年轮的大树

这只猫通体乌黑

多彩的世界里，它金黄的眼睛

加重了某种否定

我无法描述否定的意义

也无法让它明白，跟它对视的瞬间

我是空的，一旦它挪动脚步

我的轻，也将毫无声息地

迈过屋顶上晾晒着天空的玉米

麦田

像是从爱和自由中奔跑出来的

这油绿，五月的麦田

让我看见上帝

当我还能感受

来临和消失

世界仍在继续

我还活着，还有力量

长久地注视大片的麦田

作为孤独的观众

我仍想分一些麦子给你

这一生

你要想我，要在柳絮中踩出一条路

要把我满身的露水种在道路两旁

但不要让它们开花，花朵有时是身外之物

有时是新鲜的伤口

你要想我

想我火焰般的颤抖

你要想我

想我眉心十万种月色

我有灰烬

我有野草

我有一座庭院，用来安置你的缺席

你要想我，你要想念

我们之间隔着的三千个黑夜

端倪

仍有扑朔迷离，仍有夕阳走过了一整天

用余晖使万物生锈，此刻

金色的花期早已安然地退回到体内

黑夜用来独自忍受，用来在空旷和拥挤间

坐果

过去即是未来，当所有疑问止于言词

当时间的皮肤上布满青苔

风雨和人间都是胸口揣着的种籽

每一种寂静都身带原野

每一片原野，都会把露水和清晨许给世界

我看见紧张挣扎的光

水泥铺满了街巷

水泥爬上屋顶

火烧云去了更好的地方

夜晚终将如期而至

星星们躲在厚重的灰色幕布后面

像退守的花草和粮食

每个村庄原本都是野生的

每间农舍都是一颗心点着一盏灯

我有苍白和不安，我看见紧张挣扎的光

想要解救它们是多么艰难

在浮桥上

谁在此时看着我的背影

谁就跟我一起被黄河凝视

那浑浊的眼神，穿透人们厚重的棉衣

亲爱的黄河不动声色

让人们失去作为动物的本能

失去天生的机警和恐惧

谁在此时看着我的背影

谁就跟我一样，徒有动物的外表

亲爱的黄河不动声色

从落日体内取出野草、庄家和人们的影子

自己的蟋蟀

它不叫柴斯特，也没有塔克和亨利为伴

它属于我们，属于古琴抑或是洞箫的黄昏

我愿意把深秋的余晖送给它

这些天空的根须，让一双翅膀柔软

如昨夜闪烁在窗口的星辰

那些露水就由你送给你的蟋蟀吧

月光变冷的秋夜

你也有大地心上的泪珠，与草木相拥

我们听见的乐曲，懂得人类的语言

而人类的聪明与胆怯无法成为任何一支乐

曲的尾音

你瞧，我默认自己在一个音符上俯首

允许自己在空旷的人群中停顿

关于我们的秘密，还有河流、收获之后的

田野

和丢弃了昨日的树桩

像悄悄返回的失眠之夜，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明白

白杨辞

偌大的田野没有我想要的

脚下的冻土不能使我感到疼痛

我站着，相当于躺着

我赐给天空又高又直的身姿

我赐给大地又细又长的阴影

你可以赞美，也可以踩踏

更可以拿起你的手机

拍一片云，飘过我的头顶

如果你愿意，可以思索下

又一片云如何长成我身体里的风

稻草人手记

我的骨骼指向村庄

是年老的农人头顶上的十字架

我咽下自己的名字，愿无名的爱独自无名

霜雪覆盖了田野

麦苗和野草在梦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把眼睛送给了麻雀，耳朵送给了麻雀

肩膀送给了麻雀

只有这群饥饿者还陪着年老的农人

但我不能把喉咙送给它们

我已长出田野的心脏，我告诉

麦苗和野草：我的孩子们

没有一点霜雪是多余的

薄情地活在多情的世上

我不曾听见落叶

不曾记得有谁为我命名过一棵树

在这多情的世上

独独我薄情地活着。我不相信持久的火

正如我深信自己为你命名的一条河

我不曾走在刀刃上

我脚下是黑夜与大地的交谈

哪有什么险峰，深谷

透明的空气。但是有些迟了

人们中间尽是人们的秘密

当我转身，身后的黎明空无一物

绳索

贝壳咬紧的河水已经把泥沙甩下

贝壳也是被甩下的

其实贝壳并不比沙子重

却能吞下许多沙子

后来它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现在它咬紧牙关，更像虚张声势

它咬紧黑夜和白昼有什么用

又不能从河滩上拔出腿来

重新吞下一粒沙子，把该死的流逝硌疼

我轻易就把它打开了，现在有两片贝壳

两片被泥沙填满的贝壳，像黄河的指纹

又像是时间的手捧着伟大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