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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青草黄

2020-11-18彭兴凯

山东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桃园青菜

彭兴凯

1

袁小七辞去厂子里的工作,是因为有了郭小云。

袁小七将爹娘留下来的三间老屋收拾收拾,将郭小云娶了过来,让她做了自己的新娘子。有了新娘子,就算是有了家。有了家,就要过夫妻生活。因此,在厂子里下了班,他就要骑上自行车朝家里赶,回去做那种缠绵又甜蜜的事情。从厂子所在的县城到家所在的村子有八十来里地,中间还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与好几道高坡,十分不好走,一个往返加起来,差不多得耗掉四五个小时。返回厂子里,还得继续进车间烧锅炉,手里抄着一把大铁锨,朝炉堂里不停地填着煤块子。而且,一干就是八个小时,他一个瘦巴巴的小身板儿安能吃得消?还有一个原因,郭小云虽然是个山里媳妇,娇娇小小的,看上去却很是有味道,让男人看见会掉出眼珠子来。村里有个叫民高的家伙就十分流氓,他不仅掉出了眼珠子,还瞅着袁小七回厂子上班的机会,妄图来个乘虚而入。

袁小七辞掉厂子里的工作,也不仅仅是因为娶了郭小云,还因为厂子已经十分不景气,都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厂里的领导放出口风来,说是要裁减一部分人员。在那家用棉花纺出纱线再织成棉布的厂子里,袁小七属于最低等次的临时工,要裁员,自然首当其冲。三个原因叠加起来,袁小七的辞职便有了斩钉截铁的味道。

袁小七一共兄弟七人,他是老小,就似老鼠尾巴上那段最细的末梢。当年,爹娘生下第五个孩子时,就有些恼火与不耐烦,等生下了老六,便有了一丢了之的念头。没承想,老六没有丢掉,过了没多久,又将个小七生了下来。而且,袁小七下生时,还没个猫大,连哭声都不曾发出来,一会儿便没有了气息。爹娘以为他死掉了,乐得出现如此的结果,就将他在柴禾堆里一丢,喊他的爷爷来,扔到山沟里喂野狗去。爷爷在胳肢窝里夹了束稻草走进院子,准备将其裹入稻草中,去外面抛丢。谁知,双手捧起他来时,却觉得孩子微微地动了动,用手一探鼻孔,竟然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便把他放了下来,取过一根香,用火点燃,拿烧红的香头儿去烫他的眉心儿。只烫了那么几下,他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袁小七从此活了下来。

袁小七虽然活了下来,爹娘仍是不怎么待见他。在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就表现得尤其露骨与明显,前六个孩子的名字,都是特地去找村里最有学问的人给取的,都有点儿说法和讲究,惟独他没有,爹娘皱皱眉头,想都不曾想一下,顺嘴就叫了小七。

小名叫小七,大名叫袁小七。

袁小七继承了爹与娘的基因,体不壮,个不高,胆小怕事,窝窝囊囊,若不是求爷告奶地跑到县城干了个临时工,怕是连媳妇都娶不上。如今他辞掉了工作,返回了村子,当工人的那点光环就跑走了,原形也就现了出来。如此一来,且不说媳妇郭小云持什么态度,单是村里的人,单是他上面的六个哥哥与六个嫂子,就纷纷地将嘴撇起来,喷出了大量的微词与冷嘲热讽。

说,袁小七真是没出息,贪恋个新媳妇,连好好的工人都不当了。

说,他那个小身板,能是下苦力的料啊?看他今后怎么活吧!

说,那咱们就等着,瞧这小两口是喝西北风,还是当叫花子哩!

话虽然不长翅膀,没有生出两条腿,还是跑进了袁小七的耳朵里。袁小七听了却只当没有听见,他从城里回来,进了院子,支好车子,回身将院门咔嚓一锁,就将迎出门来的郭小云横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地进了屋。他一面品味着新娘子的香肌和玉体,一面在心里想,老子终于不用朝厂子里跑了,老子终于不用去朝那炉堂里填煤块子了。老子的新娘子摆在身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爱怎么受用就怎么受用了。

不论白黑地折腾与受用了三天,袁小七的事情才暂告一段落,才将郭小云的娇小身子抛丢在一边,思谋起村里人与兄嫂们说的那些风凉话。仔细一想,袁小七觉得大家的话还真是有道理,自己还真是贪恋新媳妇才辞掉工作的。自己从小就去城里打工,还真没有干过什么苦力活。而村子里的果园、池塘、山林、砖窑什么的,早都承包了出去,只有几亩田土分在自己名下,种出来的粮米怕是只够糊口的。设若是遇到歉收的年景,还真得去当叫花子哩。

活一辈子人,当然不能只为了糊口,或者去当叫花子吧?

该怎么办呢?他锁起了眉头。

今后的路要如何走呢?他将目光望向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对他的辞工却没有丝毫微词,不仅没有丝毫微词,还喜滋滋地十分高兴和赞成。她小鸟依人地偎在他的怀里,星眼含情又带羞地对他道,袁小七啊,想那么多,想那么远干什么?只要能和你天天在一起,吃糠咽菜俺都愿意呢。

袁小七听到耳朵里,十分高兴与感动,他将媳妇在怀里那么一搂,吧叽一下就猛亲了一嘴。但是亲过嘴之后,他还是又锁起了眉头。他将郭小云娶了回来,可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吃糠咽菜的,是跟着他过幸福的生活,奔美好明天的。他要让她和厂子里的那些女工们一样,穿新衣裳,有好食物吃,有胭脂和香粉在那脸上擦,还得戴上金项链与银耳环什么的。而他和郭小云育出来的儿女呢,不仅要过上好生活,还得去读书上学,到大城市里去,不能再似自己一样,做一辈子低低微微的小草民了。还有,眼下他住的三间老屋,应该是村里最丑陋、最破败的住所了,他必须要换成新的,砖要新砖,瓦要红瓦,墙要粉墙,让屋里院外宽宽展展,亮亮堂堂。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要做到这一切,那是必须要有钱的。

钱,该从哪里来呢?袁小七锁了半天眉头,转了半天眼珠子,猛地就将大腿拍响了。他高兴地对郭小云说,我也学习刘国祥,当个青菜贩子吧。

郭小云说,刘国祥是谁?

袁小七说,刘国祥就是个青菜贩子呢。

刘国祥原来是袁小七的工友,也曾在纺织厂里当过临时工。袁小七烧锅炉,刘国祥则在织布车间干装纬工。有一年,刘国祥上班,让一只从梭槽里飞出来的织布梭子给击伤了脑袋,走路就不怎么灵便了,便让厂子里的人给开回了家。开回了家,他干不得苦累活,就买了一辆三轮车,东跑西颠地贩起了青菜。几年下来,竟然将日子过了下去,不仅将媳妇娶进了门,还盖起了一溜儿五间大瓦房。有一天,袁小七在回村的半路上车链子断了,正狼狈而又艰难地推着走,忽然遇到了刘国祥。刘国祥便热情地将袁小七邀上贩青菜的三轮车,一直将他送回了家。

郭小云说,行。你去贩青菜,俺就在家里种地。

袁小七说,你种好地,咱们就有了饭吃;俺贩好青菜,咱们就有了钱花。

郭小云说,只要有食吃有钱花,咱们就什么都不怕啦。

两人达成了共识,就双双跳起来,摩拳擦掌地开始行动。袁小七将当工人时积攒的钱拿出来,郭小云则将出嫁时压箱底的钱从银行里取回。两笔小钱一合拢,就成了一笔大钱。两人就跑到镇上,牵回来一辆喷着红漆的,闪着亮光的三轮车。

2

袁小七驾着三轮车,开始东跑西颠地赶集贩青菜。

袁小七第一次赶集贩青菜,去的是蛋埠集。蛋埠是个大镇子,三县交界,两河相交,逢五日一集。袁小七早早地来到集上,见有人已经在那里忙着出摊了,就寻找到一个地方将车子停下,摆起摊儿来。他先是在地下铺上一些由聚氯乙烯编织袋组成的地席,再在上面铺上一些麻袋片子、旧褥子之类,便将三轮车斗子里的青菜一一地取出,分门别类地摆在了上面。他贩的菜有芹菜、韭菜、菠菜、油菜;有茄子、辣椒、莲藕、土豆;还有大葱、蒜苗、豆角、西红柿之类。无论是什么种类的蔬菜,都红红绿绿地好看,水水嫩嫩地喜人。

摆着摆着,还没有将车里的青菜全部摆出来呢,忽然晃过来一个人,那人冷不丁地站下来,二话没说,就飞起一脚,将他摆出来的一捆韭菜给踢跑了,飞飞扬扬地散了一地。袁小七抬头一看,是个胖大汉子,瞪着牛眼,抬着鼻孔,提着拳头,一脸凶凶横横的模样。

袁小七叫道,你怎么踢俺的摊子啊?

那人道,老子就是要踢你的摊子呢。

那人说着,又在一捆油菜上猛踢了一脚。

袁小七不由地就跳了起来道,平白无故的,你为啥踢俺的摊子?咋这么欺负人哩?

那人就不再踢摊子,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袁小七的衣领,挥起拳头就打在了他的眉骨上。这一拳头打得沉重,他一个踉跄没有站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等爬了起来时,那人竟又挥过来一拳头,将他的鼻血都打了出来。袁小七活到二十八岁,虽然经常遭受人家的欺负,可是从来没有让谁打出了血,他抹了一把脸,见抹出一把粘乎乎的液体,眼睛就红了,嗷地一声扑过去,要同那人拼命。那人却不慌不忙,飞起一脚来,猛地就将他踹倒在地上。随即,便雨点般地将脚踢在了他身上,且是一脚重似一脚。袁小七挣扎了几下,就抱住脑袋,将身子团成个刺猬,现出任其宰割的模样了。不知踢了多久,有人冲将上来,一把将那汉子扯住,袁小七才得以解脱。

袁小七忍着疼爬起来时,认出那位搭救自己的人,是同样来贩青菜的刘国祥。便似见到了亲人一般,眼圈儿有点发红,忙把要流出来的液体忍住,勾下了脑袋。

从刘国祥那里,袁小七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原来集上的摊位都是有主的,谁在哪个地方摆摊,摊子是多大的面积,都是固定的,不能随便抢占,也不能随便越过界线,否则就会被人踢摊子。刚才那个打他的汉子是个集头市霸,他的工作就是维护集上的秩序,被维护者给他的报酬则是每人每集五元钱。袁小七新来乍到,哪里知道规矩?虽是被打得伤痕累累,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吃了个哑巴亏。当下,他就在刘国祥的相帮下,将摊位收起,挪到了集市中的一个角落里,才算罢休。

集上的人越来越稠密,摊子摆得越来越多,一会儿,大家就都忙在了交易上,听到的只是一片嚷嚷嘈嘈,望到的只是一派熙熙攘攘。袁小七局促在角落内,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有点黯然神伤,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疼。鼻子一阵酸酸的,就有种要哭的感觉。是有人过来要买他的青菜了,他才猛地回过了神,忙抓起秤杆子,在脸上堆出了笑容。

尽管摊子摆在了集市的角落,当时间到了中午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贩来的青菜还是买出去了多半。看看盛钱的那个破丢丢的人造革包,竟然有些鼓鼓囊囊的了。他就将刚才的委屈忘掉,让旁边的人照看着摊子,跑到一个小吃摊上买了半斤油条回来,在地上一蹲,一只手里拿着,用另一只手捏了,一根一根地吃起来。半斤油条还没有全部落肚呢,天上竟然起了一团黑云。那黑云先将太阳遮住,接着就咔啦啦地响了一声炸雷。随即,大雨就似倾倒了的江,泛滥了的海,劈头盖脑地浇将下来。集上的人闪躲不及,一个个抱头鼠蹿,登时就成了落汤鸡。

袁小七自然没有幸免。他不仅浇成了落汤鸡,摆在地摊上的青菜,还让瞬间形成的溪流给冲跑了。他顾不得头顶上的大雨瓢浇与风嘶雷吼,冲过去抢,去抓,去捞,等将冲走的青菜全部抢回,放归到三轮车的后斗子里时,刚刚还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竟然没有了一个人影。袁小七忙发动车子准备回家,谁知,油门踩了下去,却没有发动起来。他连连地用脚去猛踩,那车除了发出几下砰砰的、类似于放屁的声音外,仍是不能启动,仍是无法行走。抬眼看看那雨,则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已经将世界弄成水乡泽国、汪洋一片了。

袁小七绝望至极,差不多瘫倒在那里。

天快黑的时候,袁小七才好歹地回到了家。让人无比恼火的是,就在他进了院门的时候,头上浇下来的大雨竟然停了下来,西天还现出了一片血似的晚霞。而他,却不仅是淋成落汤鸡的问题了,是让雨淋得透彻心骨,浑身冰凉,差不多要栽倒在地上了。实际上,进了院门,他就晃了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半天都没有爬起来。是郭小云将他拖进了屋。是郭小云将他扶上了床。是郭小云将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用毛巾将身子擦干净,又给盖上两床厚被子的。又是郭小云跑进厨房,用葱根、红糖、鲜姜,给他煮了碗糖姜水,撬开他的口,让他热热地饮了下去的。见他浑身仍然不停地打哆嗦,郭小云忙又钻入被窝,将热热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他凉冰冰的身子上。

渐渐地,他的身子才有了暖热。

渐渐地,他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天。窗外那棵石榴树的枝杈上,有鸟雀在叽叽喳喳的啁啾,阳光从窗子里跑进来,热乎乎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袁小七睁开眼睛,皱皱眉头,就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就想起了那汉子击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和踢在身上的脚。就想起了那场泼天大雨和自己淋成落汤鸡时的狼狈模样。他的眼圈儿有点儿发红,鼻子跟着也有点儿发酸。他忍着快要流出来的泪,想,俺是头一次出门去挣钱呢,怎么就这么不顺呢?怎么就遭受到如此的欺辱与折腾呢?设若是今后经常有如此的事情发生,那可怎么办呢?还能承受得了吗?如此想着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贩青菜的选择没有了信心,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郭小云不知何时已经起床,听到她正在外间里弄动静,袁小七就不再忧伤与难过,慢慢地将衣服穿上,从套间里走了出来。拿眼一看,郭小云正弯着腰,在用手中的擀面杖做自己最喜欢吃的杂面条。她的腰肢细细溜溜的,软软柔柔的,正随着擀面的动作好看地一扭一弯。但是袁小七仅是在自己新娘子的腰肢上瞄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在房内大幅度地扫描起来。一面扫描着,一面无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看见自己家的房屋内,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那些桌子上,凳子上,坛坛罐罐的沿子上;那些窗台上,灶台上,以及所有的器物与用具上,包括扯在墙上用来搭放毛巾和衣物的铁丝上,还有墙壁裂开的缝隙中,全被一种东西占领了。那东西花花绿绿,大大小小,一张一张,一片一片,成了整个房屋的主宰。

他不由失声地叫了起来,郭小云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的新娘子郭小云说,袁小七啊,你认不出来了啊?是钱呢。

他又失声地叫了起来道,钱?这是哪儿来的钱啊?怎么这么多啊?

他的新娘子郭小云说,是你贩青菜挣来的钱呢,都让雨淋湿了呢,是俺晾在那儿的呢。俺还数了数,都有一百八十九块七毛五呢。

袁小七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他才猛地跳过去,将那些叫钱的东西抓起来一大把,捧在手里仔细地看。那钱有十元的五元的,有一元的两元的,还有一角的两角的,甚至还有成分的纸币。它们皱皱巴巴,花花绿绿,半干不湿,正是自己昨天贩卖青菜时得来的,都一一地经过他的手的。他一面回味着当时接钱在手时的那种感觉,就一面在肚子里计算起来。他记得购进青菜时,本钱是一百元零五角,那么刨去成本,包括三轮车的油钱和磨损,他在一天的时间里,就足足挣了八十多元。八十多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在纺织厂里当工人,他一个月的工资加上夜班费,才四百出头儿!设若是每天都能挣到如此多的钱,那么,就是当工人时的五倍还要多呢。

五倍还要多,那可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他乐了起来。

他一乐,所做出的事情就是将正在擀面条儿的新娘子横抱了起来,也不管她手上的擀面杖和面粉了,也不管早饭什么时候吃了,大步奔入套间,再一次将她放翻在床上了。

3

来日,袁小七驾着三轮车又上了路。

蛋埠集是逢五日一集,其他镇子上的集也是逢五日一集,有五处集轮流赶,就可以做到周而复始。袁小七赶的集除了村子东边的蛋埠集外,还有南边的莫庄集,西边的野店集,北边的高都集,另外就是管辖自己村子的本镇集。本镇名叫泉桥镇,距他住的村子仅三里地,一迈步就到了。五处集除了蛋埠集是个大集外,其他的集都是小集。大集一般要赶一个整天的时间,小集则过不了中午就会散场。因此,袁小七在五天的一个轮回中,有四天比较轻松,通常能赶回家中吃午饭。

逢到散了小集,回家吃过午饭,袁小七便没有多少事情可干,就帮郭小云种种庄稼,浇浇房前房后的几畦小菜,饲喂一下院子里的鸡或者小兔,随后就是抬起头来看天上的太阳。袁小七看天上的太阳,是想让太阳走得快一点,是盼着晚上早点儿到来。实际上,天还没有黑定呢,他就和郭小云早早地吃过了晚饭,忙忙地将院门关闭,再赶着鸡兔进窝,便迫不及待地进屋,双双钻进被窝里,哼哼叽叽地做那件事情去了。屋是自己的屋,床是自己家里的床,被子是新棉做的被,暄暄腾腾的,媳妇又是自己娶来的新媳妇,鲜鲜灵灵,俏模俊样,还受着法律的保护,被道德所许可。他放松心情,放开手脚,一会儿如风吹波涛,狂放腾奔;一会儿又似和风细雨,浅饮慢酌。

两人耕作得频密与勤勉,没过多久,就有种子播入她的田地里,就在那儿扎下了根儿,发出了芽儿,并且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到了五个月的时候,郭小云就显了怀,笨重了身子。袁小七贩卖青菜归来的时候,便多了项工作,那就是用手来摸郭小云的肚子,侧了耳朵听郭小云肚子里的胎儿有什么响动,仿佛那隆起的肚子中,蕴含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或者科学领域里的什么未解之迷,随时等着他袁小七去开启与探究。

郭小云说,袁小七,你喜欢要个儿子还是女儿啊?

袁小七说,只要是你生下来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俺都喜欢。

郭小云在他脑门上点一指头说,俺生下来的孩子,还不都是你下的种?

再过了五个月,就到了生产的时日。那一天,袁小七破天荒地没有再去贩青菜,他驾着那辆三轮车,将郭小云送进了县医院里的产科病房内。临盆的那一刻,袁小七紧张得要命,生怕有什么意外与闪失,就在医院走廊里团团地转,脸上汗水淋淋的,仿佛生孩子的是他本人。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放下心来,几乎没有费任何周折,医生和护士甚至都没有怎么助产,孩子就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还是个双响炮,扑通,一个;扑通,又一个。两个小家伙还都是小子,哇哇哇地哭得响遏行云。

袁小七将媳妇孩子接回家,就围在那里不肯离开半步了。他望着那两个粉团团的小人儿,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都不敢相信他袁小七已经当上了爹,而且是两个儿子的爹。他乐得嘴都无法合拢了,牙一闪一闪地亮。郭小云嗔了他一眼道,袁小七,你别只管乐,快劳动劳动你那脑细胞,给你儿子取个名字吧。

他晃着脑袋说,还不简单哩?俺叫小七,两个孩子一个叫小八,一个就叫小九呗。

郭小云啐了他一口道,啊呸,有你这么取名字的吗?敢情俩孩子是你弟弟呀?若是这么叫出去,不怕人家把大牙都笑掉了啊?

袁小七哈哈大笑道,郭小云女士,你上当啦,俺是哄你玩呢!咱们的孩子,可都是宝贝疙瘩、金蛋子呢,怎么能像俺爹娘那样不负责任,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叫一个就是呢?咱得取个响当当、亮光光,有说头、有讲究的名字呢。

被称之为女士的郭小云说,袁小七你别吹,你说啊?咱俩儿子叫什么呢?

袁小七倒背着手,挺高了胸脯,似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学究,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道,现在不是搞改革开放,要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吗?咱们就与时俱进,紧追形势,赶个时髦儿,叫振兴与腾飞吧。

郭小云咂磨咂磨道,这名字还真不错,不亏是在厂子里当过几天小工人的哩。

袁小七的脸上就现出了骄傲与自得的神色。

当下,两人便将儿子的名字敲定了。

振兴与腾飞满月的时候,两人炒了四样小菜,起了两瓶银麦啤酒,对桌而坐地小酌了一次。一面品味着那液体与菜肴的香甜与甘醇,两人就无比神往地憧憬起了两个儿子的未来。只是,如此地一憧憬,两人的脸色都严肃了起来。他们清楚地知道,若是让两个儿子有着美好的未来,单是靠地里的出产,单是靠贩卖青菜还远远地不够,还应该有一个更能挣钱的项目,还应该挣更多的那种叫钱的东西。可是,挣更多钱的项目究竟在哪里呢?究竟是个什么行当呢?他们一时还在云里雾中。

过了半天,郭小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一把抓住袁小七的手叫道,袁小七呀,俺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呢,咱们可以建个果园,发展林果啊?

袁小七摇头道,咱们这里属于黄土地,不太适宜种水果呢。

郭小云道,才不是呢!

郭小云接着道,俺娘家村里的地,就都是黄土疙瘩哩,这几年发展桃子,都发家了哩。

袁小七搔搔后脑壳,一拍巴掌,就在嘴里叫出了好。

当下,小两口儿就跑到村里,找到那些东邻西舍,将自己名下的上好的水浇地,置换成了山里的坡岗地。随之请来十几位帮工,挖下了五六百个树坑,栽下了五六百株优质桃树。

4

桃树发芽的时候,两个儿子已经会叫爸爸和妈妈。桃树开花结果的时候,两个儿子早似羊羔子、马驹子,在院子里活蹦乱跳了。当桃树结出了累累的果实,能换来那种叫钱的东西时,两个儿子已经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袁小七仍然东跑西颠地贩青菜,仍是驾着那辆三轮车。开始的时候,他是到县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提货的,有一天,他经过刘国祥的指点,更换了一个新地方,翻越一道大山,去另一个县的蔬菜基地,直接从菜农那里进货。路途虽然远了些,每天要早起一个多小时,成本却降低了许多,收益便有了大大的提高。又过了些时日,他还不局限于仅是赶四集了,他与附近的数家餐馆与学校联络,为他们提供食材。逢小集的时候,他不再早早地收摊回家,而是驾着三轮车,走村串巷地去叫卖。如此一来,收益又添加了许多。

郭小云除了接送两个儿子外,则是全副身心地忙在桃园的管理上,授粉、疏花、驱虫、浇灌、剪枝、施肥。桃园在一面山坡上,山坡上除了栽植桃树的田土外,还有许多的石疙瘩。石疙瘩上是不长东西的,她便搬来石块,沿着石疙瘩筑起一溜儿高高的围堰,将石疙瘩困在里面,再四处觅来泥土充填其中,然后在里面植上一株或者两株桃树。没过多长时间,桃园中就矗立起数十座形状各异的建筑物,看上去像一个个堡垒。有那么一天,当提前归家的袁小七来到桃园,远远地看到那些建筑物的时候,登时惊呆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叫道,郭小云啊,那是什么啊?

郭小云说,是我亲手垒起来的石垛子呢。

他叫道,你垒石垛子干什么啊?

郭小云说,你就走过去,用你那俩小眼睛看看呗。

袁小七就紧走几步,用自己的小眼睛亲自去看,才见到从那些石垛子中生长出来的树苗子,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忍不住叫道,郭小云啊,你垒这些石垛子,得花多少功夫,受多少累啊?

郭小云说,可是你没有计算过,有了这些石垛子,就多栽了七八十棵桃树呢。七八十棵桃树,得结多少果,换多少钱啊?

袁小七搔着脑袋草草地计算了一下,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十分高兴,也十分感动,看看桃园里没有别人,就将郭小云抱在了怀里,一面用手擦着她脸上的汗珠子,一面说,郭小云呀郭小云,你咋这么能干啊?你那小身子里有多少力气呀?我可要警告你,你不能为了钱累坏俺的媳妇哩,她可是俺的宝贝疙瘩与命根子哩。否则,俺就不依你哩。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拿嘴去亲她。她则翘起脚,伸着嘴巴迎接他。

白天,两人一个忙着贩青菜,一个忙在桃园里,到了晚上,世界便全部地归属了他们。一如既往,两人还是早早地关院门,还是早早地赶着鸡兔进窝,再等两个儿子睡下,就进入了幸福迷人的温柔之乡。而且,都快朝四十上奔了,天天累个臭死,两人对那事情还是不知餍足。尤其是袁小七,是夜夜都要。

她说,跑了一天了,你不累啊?

他说,咋不累哩?可是,一爬到你身上,就浑身是劲儿了哩。

她说,都老夫老妻的了,别贪多了伤着身子哩。

他道,郭小云呀,俺不吸烟不喝酒,就是好这一口哩。就是死在你身上,都是情愿的哩。

啊呸,你胡说个啥啊!她急忙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早晨四点钟,天还是黑的,袁小七就得起床。起了床,胡乱洗一把脸,胡乱吃一口东西,驾着三轮车就走。出了村子,穿过镇子,跑到弯弯的山路上。在山路上行进再行进,盘旋再盘旋,拔高再拔高,翻过一座大山的山口,再沿路下行,就到了另一个县的县界。再在另一个县内的公路上行走半小时,就到了那个蔬菜基地。将青菜一一地收购上车,原路返回,就直奔集市去了。

返家的时候,通常已是夜色迷蒙。

有一天,他竟然到了深夜还没有回来。从天刚擦黑的时候起,郭小云就开始打他的手机,虽然能够打通,却就是没有人接。而在此之前,却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郭小云便有些急,心里一跳一跳的,生怕他有什么山高水低。当夜越来越深,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时,郭小云便不是急的问题了,而是意识到大事不好,登时便慌了手脚,忙告知了他的六个哥哥与六个嫂嫂,让他们帮忙去找寻。六个哥嫂又唤来他们的子女,全家人老老少少倾巢出动,四处搜寻,仍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郭小云急得差不多要崩溃,泪一个劲地在脸上流。直到第二天的上午十点钟,才有电话打进了她的手机里。电话里告诉她,让她速速地去县医院。

郭小云赶到县医院里的病房时,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男人。他的脑袋上裹着纱巾,纱布上渗着血渍。他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唇上还有一个大豁口。有条胳膊可能折断了,用根带子吊在胸前。人则处在半昏迷状态。她看在眼里,哪里是那个活生生、精神神的袁小七啊?她不由软在了那里,眼里的泪水咕嘟嘟地冒出来,成了脱线的珠子。

袁小七醒来的时候,郭小云才知道,他是在卖完青菜回家的半路上,遭遇了坏人的打劫。有五六条汉子从玉米地里跳出来,先将他的三轮车掀翻,然后去抢他的钱。他护住钱不肯轻易交出,几个汉子便抄起手里的棍子,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下来。他的胳膊就是这么被打断的。直到将他打昏,将钱悉数抢去,才一个一个地逃之夭夭。他是在昏迷了许久时,遇到了一位过路的好心人。那人拨打了120,才捡回来一条命。

郭小云听着袁小七的讲述,泪珠子不由自主地又爬了出来。她一任那泪在脸上流着,拿眼去看他身上的伤,知道这一场遭遇,又在他身上落下好几个疤了。

郭小云知道袁小七的身上已是伤疤累累。那些伤疤在哪个部位,多大多小,什么形状,她都耳熟能详。有刚下生时爷爷在他的脑门上烫下的疤。有三岁的时候让狗咬下的疤。有村里的孩子欺负他,用弹弓打出来的疤。有去山里拾柴,让斧子砍伤的疤。还有上学的路上摔倒在地落下的疤。进城当了工人后,也添了许多的疤。有烧锅炉时让煤块子烫出来的疤。有车间主任用脚踢出来的疤。有回家的路上自行车翻倒在路下,让石头碴子划出来的疤。辞工回来,同样有新疤添在身上。比如第一次摆摊卖青菜时,让那个集头市霸拳打脚踢落下的疤。再比如有一次去城里批发青菜,让同行用秤杆子敲出来的疤。还有驾着三轮车走在路上时,让一辆小汽车刮擦留下的疤。

郭小云望着男人身上的疤,似用刀戳在了自己的心尖子上,一阵阵地疼痛与难受。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袁小七才回了家。还好,除了留下几个新疤外,并没有落下什么残疾,那条断了的胳膊也完好如初地接上了。再歇了十来天,袁小七便有点儿坐不住,收拾收拾,准备重整旗鼓,继续他的贩菜生涯。郭小云却横竖不许他再出门,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去贩青菜了。郭小云紧紧地抱着他,眼里的泪花一闪一闪,晶莹得似天上的星星。

袁小七说,小云啊,不再贩青菜,光靠一个桃园,哪儿能成啊?

郭小云说,俺不管成不成,俺就是不能再让你有丝毫的闪失了。

袁小七说,我今后小心点,别再走夜路,就没事儿了。

郭小云说,你说什么俺都不听,你就老实地给俺在家里呆着吧。

袁小七说,那今后的日子咋办呢?咱们何时换成新屋?咋让儿子们上中学,上大学啊?

郭小云坚决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咱再想别的办法哩。

5

袁小七在镇街上租了所门面房,办起了一家小超市。出售的商品仍是以青菜为主打,此外,他又添加上了面食与杂粮,比如馒头、煎饼、面条、烧饼;再比如豆子、芝麻、大米、小米之类。总之,都是入口与果腹的吃物。

不再东跑西颠地赶四集,青菜则由刘国祥来提供,袁小七的安全问题便有了保障。虽然成本有了提高,因为由过去单一的蔬菜经营,拓展到了面食与杂粮,所得的利润就与从前基本上持平。袁小七便将全部的心思用在了超市上。在经营了一段时间后,他见门面房内还有剩余的空间,又添加上了水果与肉类的销售。水果主要是南方水果,比如橘子、香蕉、菠萝什么的。肉则是猪肉、牛肉和羊肉。

在超市的初创阶段,经营的项目比较单一时,袁小七一般是白天值守在超市里,晚上就可以关门回家,与郭小云同床共眠。那些青菜和面食,当天就销个差不多。新上的肉类和水果则不同,进一批货,一天两天都不一定能售罄。只好购置几个保鲜柜与冰箱,将它们冷藏与贮存。如此一来,晚上就得有人在超市里值夜了。

门面房是个二层小楼,他就在楼上安下一张床,睡在了那里。

自从娶了郭小云,自从辞工回到家中,袁小七都是同媳妇睡在一起的,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独自而眠的情况。第一次独睡的时候,他就觉得极其不舒服,十分别扭和难受,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似是在热锅上贴烧饼。第二天开门纳客,人就变得蔫蔫的,如同霜打了的树叶子一般。见了郭小云,忍不住就在嘴里叫起了苦。郭小云耻笑他道,你就这么离不开女人啊?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这么离不开女人!

郭小云啐,你可真是没出息!

他仍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郭小云撇着嘴说,你离不开女人,那就找个女人来陪你睡呗。

他瞪起眼睛望着郭小云道,话可是你说的啊?可是你同意的啊?

郭小云说,对,是俺同意的,你随便去找呗,俺拍着巴掌支持呢!

他望望郭小云,却蔫了下来,叹口气道,俺没那个贼胆哩。俺就是有那个贼胆,也没那么多贼钱哩。郭小云说,你没有贼胆和贼钱,俺就给你推荐一个免费的,可以不?他叫道,好呀?谁啊?郭小云将手在腰里一叉道,还有谁呀?你娶来的老婆郭小云女士呗。袁小七望着自己的老婆郭小云女士,猛地想起来,自从两个儿子去县城上了学,自从他睡在了超市里,郭女士同样也是一个人独睡,也是寂寞得要命呢。而家与镇子只有三里地,到了晚上,将鸡窝兔窝吧嗒一关,将院门儿咔嚓一锁,她完全可以跑到镇上来,与他热热乎乎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在大腿上猛地拍了一巴掌。

是夜,他就和媳妇睡在了一起,腻歪在了一起。只是那张床的质量不怎么好,杨木的,且旧了,一动作起来就吱吱咯咯地响,似是老鼠啃木头。

有了媳妇的陪伴与润滋,袁小七就又有了精气神,将那超市经营得越发好。而且,过了没多久,他还搞了个大动作,将相邻的一个门面房接手过来,将隔墙打通,上了好几个新项目。

新项目中最是受人欢迎的,是熟肴。熟肴有猪头肉、猪蹄膀、猪大肠、猪心猪肝和猪肚,还有牛杂碎羊杂碎,鸡腿鸡翅鸡脖子。除此之外,他又上了海鲜与炸货。海鲜有鱼鳖虾蟹,炸货有炸春卷、炸肉串、炸小鱼、炸肉松、炸丸子,等等,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似乎所有人吃的食物,统统地全囊括在此。而这时候,民众们的日子都普遍好了起来,对果腹的食物有了更高的要求,超市里的东西就成了抢手货。每天,超市门一开,前来选购的人就有了摩肩接踵的味道。

袁小七一个人忙不过来,郭小云就在忙完了桃园里的事情时,来当个帮手。两口子齐心协力,还是忙得恨不得多长几双手脚,就唤来兄长家的侄子与侄女,当了手下的员工。

袁小七在发号施令的同时,便有了当老板的感觉。

生意红火得不能再红火,唯一让袁小七觉得愁烦的是,如何统计每天有多少银子的进项了。那是需要超市打烊后才能做的事情。超市打烊的时候,一般就到了夜里十点多钟,有时甚至更晚。在往时,到了这个时间段,他是要同郭小云双双跑到床上去,做那种哼哼叽叽的事情的,现在,他们却添增了一个数钱的任务。一个半米见方的纸箱子,沉甸甸地抱上小楼,哗啦一下倾倒而出,就在床上形成一个钱币的小山包。两人需要坐下来,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数。还得按币值的大小分门别类。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啊,是太多、太多了,有百元钞,有五十元钞,有二十元与十元钞,诸如五元、二元、一元,还有五毛两毛一毛的零钞,以及一堆一堆的亮闪闪的钢镚儿,就多得让人烦躁和头疼了。一面数点,袁小七常常就会想起第一次赶蛋埠集时淋的那一场雨,和郭小云晾在屋里的那些票子。那时,他觉得那一百来元钱就是足够大的一笔了,同现在比,却是小巫见了大巫。他就想,再设若是将它们淋湿,再摆出来晾晒,那得多大一块场地啊?

袁小七对郭小云说,咱是不是成了有钱人啊?

郭小云说,差不多是了吧。

袁小七又对郭小云说,咱是不是可以称为富翁了啊?

郭小云说,你袁老板觉得是,肯定就是了。

袁小七想接着对郭小云说该如何花销这些钱时,猛地想起来,他们是制定过目标和规划的,那就是将草房换成瓦房,让两个儿子去读书上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可是,现在看看这个火腾腾的势头,实现这一目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便觉得应该将目标与规划再进行一次必要的更改与提升,就似法律法规的修改与修订,是同样的道理。

他修改后的具体的目标是,瓦房应该换成小楼,还要起个脊,挂上琉璃瓦;供儿子完成大学学业,还要帮他们在城里买上房屋,让他们娶上媳妇,直到诞下哇哇叫的孙子。他将新目标汇报给郭小云听,郭小云在给了他充分的肯定和支持的同时说,袁老板啊,俺想问问你,盖了小楼,帮儿子说上媳妇,钱还是花不完,你还准备干什么啊?

袁小七鼓起两个眼珠子,就答不出来了。

郭小云说,你想不起来了,俺替你说吧。你不是说你已经成富翁了吗?现在的富翁都喜欢养个小二小三呢,你也养上一个两个的呗。

袁小七再鼓鼓眼珠子,嘴就笑得似是熟透了的石榴,大大地咧了开来,一拍脑门道,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呢?亲爱的郭小云女士,谢谢你的提醒哩!一面说着一面就掏出手机,要给什么人拨打电话。郭小云说,袁小七,你给谁打电话呀?袁小七说,还有谁,刘国祥呗。他走南闯北的,见识的小妮子多哩,我让他给物色一下,找那年轻的,俊俏的,水嫩的,奶子比你还大还鼓的,给咱推荐一个两个的哩。郭小云一把将他的手机夺下来,柳眉倒竖,猛地扭住他的耳朵说,袁小七,你胆敢,俺就要了你的小狗命!袁小七哎哟哎哟地叫着疼,双手高举,做出了投降状,郭小云才一哼鼻子放过了他,道,袁小七,你可是俺明媒正嫁的男人哩,你老婆现在心里痒抓抓地好难受了哩,你就把俺当成年轻水嫩的小妮子,快快地收拾收拾哩。

郭小云嘴里说着,人早拱进了他怀里。

6

两个儿子读高中的时候,袁小七的二层小楼就竖了起来。

同小楼一样竖了起来的,还有袁小七的名声和腰杆子。村子里虽然没有福布斯排行榜那样的评选机构,却是有许多热心人与好事者的,他们便将全村人的收入与财富状况进行了调查与排序,袁小七竟然荣登了榜首。设若是在美国,他就是比尔盖茨了。设若是在香港,他就是李嘉诚了。设若是把村子比成大大的中国呢,他则是马化腾、任正非或者那个创办阿里巴巴的马云了。

村里的人自然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见着他的面时,甚至都用上了景仰的目光。六个哥哥与六个嫂子呢,不仅是彻头彻尾地换了嘴脸的问题,还因为他的发达,都有了鸡犬升天的味道,见了他叫出来的“七弟”两个字,都似糖里拌上了蜜一般甜。

袁小七一天天走向发达的时候,他在县城工作过的纺织厂却关了门儿。不仅关了门儿,还破了产,厂房被推倒碾平,大规模地搞起了房地产。不管什么等次的工人,统统地,全部地下了岗,自谋生路去了。厂里有个女工叫王静静,和袁小七是个老乡。王静静个子不高,面皮黑黑,似是从炉堂里取出来的烧地瓜,又猛地在地上一摔,丑,没谁愿意同她谈朋友,一直没有嫁出去。袁小七之所以二十八岁才娶郭小云,原本是想找个城里媳妇,彻底甩掉乡下人的帽子,从而改换自己的门庭的。当时的他就想,凭自己的条件,如果找个城里媳妇,只能找这种困难女青年才会有希望,便试试探探地向她进行了表白。哪知,那王静静竟然将鼻孔抬到了天上,骂了他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如今,“天鹅”也下了岗。不仅下了岗,还让那个吃了“天鹅肉”的男人一脚给蹬了。她在县城无法活下去,就一翅子飞回了娘家。只是,娘家的人也不怎么待见她,她就跑到“癞蛤蟆”这里来,吧嗒吧嗒地掉着豆粒大的泪蛋子,想到超市里找事情干。没有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倒是显出了特别的大度,只锁了一下眉,就点着脑袋答应,一个月还给她开三千元薪水。乐得那“天鹅”竟然要给他跪下,说自己悔得肠子都青了。

袁小七却是要感谢她的拒绝之恩才收留的她。袁小七在心里想,当年若不是她拒绝自己吃“天鹅肉”,就不可能娶来美丽的郭小云了,就不会先下手为强地辞职回家了,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发达与辉煌。那么现在呢,他就会遭遇下岗,就会四顾茫茫,就实践了村里人与哥嫂们的预言,喝着西北风,沿街乞讨去当叫花子了。

当然,在村里,也有人对袁小七的发迹不怎么感冒。

不是不怎么感冒,是嫉妒,是恨。

那人就是民高。

民高就是袁小七刚刚娶来郭小云时,那个想乘虚而入、觊觎别人新娘子的家伙。

民高姓方,叫方民高。方家和袁家都是村里的大户,都有三五百口人的规模。但是方家和袁家一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自老辈儿起到现如今,一代一代地下来,仍是如此。为什么?却没有人能说出个确切的缘由。最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是,两姓人家的矛盾就是因为他们的姓氏。一个姓袁,一个姓方,两个姓放在一起,不合隼,不对卯。

方家在村里一直是执政者。民高的爷爷是村官,民高的爹是村官。民高的爹去了西天时,民高就“登基上位”,子承祖业地做了村官。

袁小七刚将郭小云娶来时,民高还没有在村里主政,却也是村官中的一员,叫治保主任。穿上公安淘汰下来的蓝色制服,腰里吊着个电警棍,天天在村巷里晃荡,看着哪个妮子或者小媳妇长得好,就朝人家身旁凑,抽冷子就将手伸到人家的胸脯上。人家若是忍气吞声地由了他,他就会得寸进尺,去跳人家的墙头,去钻人家的被窝。人家若是拒绝了他,他则会给人家小鞋穿,家中要么是死鸡,要么就是丢狗,再也不得安宁。那一天,新娘子郭小云正在院子里浇小油菜,他不知怎么溜进了门,猛地就从后面将郭小云给抱住了。郭小云回头一看,见非是自己的新郎,一巴掌就脆生生地甩了过去,直甩得那家伙蹦了个高,捂着个脸,来了个逃之夭夭。

袁小七在镇街上号下门面房搞小超市时,民高正式入主村委会,成了一把手,他就将那身蓝警服换掉,穿上了一件皮夹克。不过,他还是喜欢在村巷里逛,从这头逛到那头,从那头逛到这头,嘴里叼着香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儿。时不时地,他还逛到镇上来,走进袁小七的超市。看见新到的猪头肉冒着香味儿,他就唤过袁小七,让他给割上一斤两斤;看到有鱼或是老鳖,都是鲜活的,他就让袁小七给捉上一尾或者两尾,提溜在手里就走。走到门口了,才回过头道,账,你给本官记上,年底一块算。

账,袁小七是记上了,到了年底,他却从来没有还。袁小七呢,也没有去追讨。袁小七想,人家是官呢,咱在人家的手底下谋生活呢,就将吃亏当成便宜赚得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民高不再进袁小七的超市了,在村巷里同袁小七见了面,会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他。袁小七搔了一下后脑勺,就明白了过来,是村里的首富位置让自己占据,人家不高兴了。此前,村里的首富一直属于民高。他们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厂,每年都是几十万的进项。二层小楼也是他们家第一个竖起来的,一直在村里的平房中鹤立鸡群。又不知从哪一天起,民高不仅不去他的超市了,在村巷里碰面时,也不拿那种怪怪的目光看他了,而是重重地哼一下鼻子掉头就走。袁小七又搔了一下后脑勺,便明白了过来,是因为有一次村里搞选举,有人投了他袁小七的票,而且数目还很是不少,直逼他方民高屁股底下的交椅了。

对于村官,袁小七从来没有觊觎过,他知道自己挣钱行,当官却没有那个本事。

有那么一天,民高还是走进他的超市来,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横在了他面前。

民高道,袁小七,听说你是首富了?

袁小七道,是不是,能咋的?

民高又道,听说下一届选举,你要上位了?

袁小七道,我有这个能耐吗?

民高没有再开腔,只是拿眼盯袁小七,盯了半天,突然抓起货架上一个红喷喷的西红柿,当着袁小七的面,咔嚓一下捏了个粉碎。

7

民高在镇上租了个门面房,也办起一家小超市。主打的商品同袁小七如出一辙,也是蔬菜与面食,熟肴与炸货。民高超市开张那天,还搞了个仪式,请来了不少嘉宾与客商,噼噼啪啪地放了半天鞭炮。而且,民高的超市就在袁小七超市的对过,让人一看就是各立山头,唱对台戏的味道。

真实的情况是,民高搞超市,就是要同袁小七唱对台戏,就是要比试个高低的。民高的终极目标是将袁小七搞垮,将首富的位置重新夺回来。

民高的超市刚一开张,袁小七的超市就受到了冲击,营业额出现锐减的局面。尤其是那些蔬菜,竟然有四五成积压在了货架上。蔬菜是不能久存的,两天不能出手,就会烂成臭哄哄的泥巴。事情还仅仅是个开始,不久,民高又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将镇政府的食堂,以及镇子周边的大小餐馆,还有镇小学、镇中学食堂里的所有蔬菜供应,全都拿了下来。而这些餐馆和学校,过去都是由袁小七供货的。如此一来,他的蔬菜差不多就全部滞销在了超市里。面对这个局面,袁小七一时无法应对,只好通知刘国祥暂停进货,再思考对策。

超市打烊,原本是他和媳妇数钱与欢爱的时间,现在,钱是没有心思再数了,欢爱的兴致也跑了个一干二净。两人歪坐在床上,隔着窗子望着街对面民高的小楼,双双都将眉头皱了起来。郭小云似乎一点主张都没有,只是偎进袁小七的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当家人。她的当家人却皱着眉头半天不吭声。郭小云说,小七,你说咱们该咋办啊?

袁小七只是叹了一口气。

郭小云说,小七,咱得想想办法啊,若不,咱的超市就办不下去了啊?

袁小七还是只叹了一口。

袁小七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人家是村官,有权有势。人家可以让村里的人都去他的超市购物,咱就做不到;人家有路子,可以横插一杠子,让餐馆学校什么的,辞了咱们,选择用他们的货。咱们呢,只能是干瞪眼,只能是吃哑巴亏。双方不在一个档次,怎么和人家斗?怎么同人家争?再者说了,现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讲究的就是竞争,有能的是爷,无能的是孙,你竞争不过人家,只能被淘汰罢了。当年所在的那家厂子,不就是在竞争中败下阵来,最后倒闭了的吗?人家好几千人的国有大厂子都要完蛋,咱一个小小的个体户,还不似踩死了一只小蚂蚁?拔掉了一棵小蒿草?

袁小七想着,又叹了一口气。

袁小七又叹出一口气的时候,郭小云眼里的泪水就咕嘟嘟地冒了出来。她忍了忍没有忍住,便哗哗啦啦地在脸上放纵奔流了。袁小七望着媳妇脸上的泪水,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就涌出一股柔软而又豪壮的情愫。他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缎子似的黑头发,似是哄小孩一般道,小云,你别担心,办法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就伸出舌,将郭小云双颊上的泪珠儿,一个一个地舔去了。又用双手将她的脸蛋捧起来,在她泪花花的眼睛上,在她精巧巧的鼻子上,在她鲜艳艳的嘴巴上,轻轻地吻,轻轻地吻,直吻到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而又迷人的微笑来。

郭小云微笑起来的时候,袁小七也有了办法。他高高地挺起胸脯,对郭小云道,既然人家要和咱竞争,咱们就全力地应战吧。

他又对郭小云说,人家有权,有路子,咱们就来个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吧。

袁小七说罢,就对郭小云讲起他应战的具体方案。

袁小七应战的具体方案没有什么奇特处,就是内部挖潜,开拓新业务。比如那些熟肴,过去都是从城里批发来的成品,今后就购进原材料,自己进行蒸制;那些炸货也都是成品,就支起个锅灶,由自己烹炸。此外,再上个活禽活兔活鱼的宰杀项目与送货上门项目。他对郭小云说,现在不是人人都有手机了吗?现在不是家家都忙着发家致富奔小康,没有时间逛街购物吗?那么好,你将电话打过来,说清了要什么,要多少,咱们立马就保质保量地给他们送上门。

郭小云支着耳朵在那里听着,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她用一种景仰的目光望着老公道,袁小七啊,俺还真没有看出来,你咋这么厉害啊?

袁小七有点儿得意地说,俺好歹也在城里当了十来年工人呢。

新的一天到来时,袁小七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忙了起来。扩展店面,购置物件,联络进货渠道,学习烹炸蒸制技术,时间过去还不到一周,超市就以焕然一新的面目示人了。因为他的熟肴与炸货都是自己炊制的,新鲜而又放心,购者蜂拥而至,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活禽活兔活鱼的现场宰杀,也极具吸引力,天天都是来客不断。送货上门的项目更是红火空前,招了两名店员专门干这件事情。两名店员各配上一辆摩托车,天天满世界里飞,有时都还应接不暇。晚上,两口子再数钱的时候,就又有了愁烦。两人一面数着钱,一面望着街对面民高的超市,就在心里发出了冷笑。

郭小云说,这回咱就不怕他姓方的了。

袁小七说,可不能高兴得太早了,姓方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郭小云说,那就让他继续闹吧,俺有你袁小七,就什么都不怕啦。

郭小云说着就将身子靠向袁小七。郭小云的头发原本扎着个马尾巴,不知何时披散了下来,有一缕就滑滑地搭在了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郭小云的发际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香味儿早跑进了他的鼻孔内,让他有了一种沉醉迷离的感觉。郭小云的身子呢,则是柔软软、热乎乎,他感觉在身上,品味着她的气息,就有了那方面的想法和冲动。他细想了一下,自从民高和他唱起对台戏来,他和郭小云很少有那方面的事情了。有了想法和冲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就有了火,也有了水。

郭小云早看出了端倪,道,袁小七,你想干啥?

袁小七说,郭小云,你猜俺想干啥?

郭小云说,你想干啥?俺动动脚趾头就会猜出来。

8

袁小七的判断非常准,民高并没有就此罢休。只是没有再明火执仗地向他叫板,而是悄悄地转入了地下,使起了阴招。有一天,超市里就进来两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两人都光着膀子,文着身,看上去并不打算购物,只是在嘴里叼着个香烟,在货架旁乱逛,还不停吹着口哨。时不时地将油炸花生米、春卷儿、炒豆子什么的,伸手抓起来,朝着嘴里丢。袁小七看在眼里,知道是故意找茬的,没有吭声。郭小云却看不下去了,见一个家伙抓起个猪蹄啃了一口又丢下,她忍不住就跳了过去说,你们是来买东西的,还是土匪啊?

一个家伙说,俺们还就是土匪呢,你们能咋的?

另一个家伙说,俺们就是想吃就吃,想拿就拿,你们能咋的?说着,抓起一只烧鸡腿,一面啃着一面扬长而去。

郭小云愤怒地大叫着要去追,让袁小七一把拦住了。

袁小七说,小云啊,咱惹不起人家啊,人家是故意来找茬的啊。

郭小云说,难道咱们就这么让人家欺啊?

袁小七说,常言说得好,吃亏是福啊!咱没有靠山,没有本事,只能在人家的脚底下活啊!

郭小云想了想,才在眼里含上泪花不再吭声。

那些穿着制服的公职人员,也开始频频地进门。三天两日的,环卫方面的人员就闯了进来。他们东瞅瞅,西望望,二话不说,塞下一张罚款单就走;半月十天的,工商质监方面的人员就来了,也是东瞅瞅、西望望,也是二话不说,塞下一张罚款单就走。尤其是食品检验检疫部门,不仅是来得更勤了,似乎还变了嘴脸,故意找起他们的茬儿来。

当年,袁小七的超市一开张,最直接的管理者,就是食品检验检疫部门。因为超市里出售的商品全是食物,是与人们的生命安全有着密切关系的。农药残留是否超标,熟食炸货是否过期,都要定期定时地抽查和检验。发现了问题,轻则是罚款,重则是吊销营业执照,甚至让你蹲局子。袁小七知道了这个部门的厉害,就多方打听,找到在厂里当工人时的一个工友,由那位工友牵线,同这个部门执法大队的队长同志接上了头儿。在塞给了他一张数额不小的购物卡后,又时不时地给他及几个分管队员送去礼品,便同他们缔结成非常密切与友好的关系。再进超市检查的时候,就只是走走过场了。有时县里要组织联合大检查,他们还给你透个信儿,让你做好应对的准备。

现在风云突变,那个队长同志,还有那几位成员们,仿佛都提高了政治思想觉悟,开始廉洁执法,拒腐蚀永不沾了。蔬菜的农药残留超标,没收,罚款;熟食炸货过期,销毁,罚款。袁小七再跑到城里去找,人家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跌下面孔对他说,食品安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党和国家领导人非常重视,今后不敢马虎了。又道,袁小七,念你是个老实人,是个守法经营者,否则,就凭农药残留一项,早吊销你的执照了。袁小七暗暗叫苦道,现在的菜农,哪个不使用农药?那些青菜,哪个农药残留不超标啊?若是如此认真下去,所有的蔬菜市场都得关门儿。

叫着苦,袁小七就明白过来,自己与这个部门缔结的关系,一定是让民高给攻陷,怕是今后还会有更为严峻的事情到来。

更为严峻的事情,竟然是说来就来了。

那天袁小七没有在超市当值,他骑上摩托车去了蛋埠镇,参加了刘国祥儿子的婚礼。喜酒正喝到热闹处,在超市站架的王静静将手机打了过来。王静静在手机里哭咧咧地说,袁小七啊,你快回来啊,咱超市让人家封了,郭小云让人家抓走了啊。袁小七听到这里,登时就成了木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但是,他很快就回过了神,爬起来就走,也没跟刘国祥打个招呼,就将摩托车开得似飞一般。到了镇子,到了超市门前,果然有个两个封条,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将超市的大门给封在了那里。他丢下摩托车伸手去撕,让王静静一把拉住了。王静静说,袁小七啊,人家说了,这封条可是万万撕不得呢。撕了封条,就是犯国法呢。

袁小七打了个哆嗦,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来,对王静静道,人家咋就封了咱们的超市呢?

王静静道,说是有一家五口人,吃了咱们的熟肴,都中毒了呢。还有两个在抢救呢,怕是要出人命呢。

袁小七想问王静静,咋把郭小云抓走了时,又将话咽回到肚子里。他明白,都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自然是要抓人的了。他这个户主喝喜酒去了,抓走他的妻室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丢下王静静,骑上摩托车就走,直奔县城。他一面走一面想,无论如何,不管人家怎么处理,都要先把郭小云换出来。她天生胆小,没经见过世面,娇娇小小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了啊?

他将摩托车骑得不仅是飞一般快,而是腾了云,驾了雾。

是怎么进的县城,他竟然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那个执法部门的,他竟然也不知道。当他见到那个熟悉的执法队长同志时,便虚脱了一般软在了那里,过了半天才说出话。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把他的媳妇郭小云关到了哪里,他要将她顶替出来。就是枪毙,也得由他来吃这粒枪子儿。那队长同志脸黑得似是要打雷下雨,冷冷地道,还是集市上卖个萝卜豆角,说换就换?你拿政府部门的执法行为当过家家啊?抓了谁就是抓了谁,没有更换的道理了。

袁小七叫道,营业执照上写的名字是我啊!

那队长说,她是不是你老婆?你们是不是夫妻关系?

袁小七说,当然是啊!

那队长说,是夫妻关系,那就同样得承担责任,抓谁关谁,都是一样。

袁小七叫道,你们怎么处理俺们啊?

那队长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吐了一口道,袁小七,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也算是朋友关系了。你刚才问的这句话,才算是问到正理上。怎么处理呢?现在还不好说,受害者还在ICU呢,若是一旦抢救不过来,麻烦就大了,就要转到刑事案件来处理。若是保住性命,那就是民事问题,或者由法院来判,或者你们私下里解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有受害人得到了应有的赔偿,你爱人才有可能恢复自由。

袁小七瞪大了眼睛,叫道,怎么才能最快地解决呢?

那队长说,那就是私了,那就看你何时拿出赔偿的钱。

袁小七别了那队长同志朝回走的路上,又将摩托骑得如飞一般。

9

郭小云是在被关押到第十天时,才给放出来的。在这十天的时间里,袁小七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地转。他一方面为郭小云担着心,一方面要为筹钱而奔走,时不时地还要跑到医院里,探视一下受害人,找他们进行沟通和协商。好歹那两个送进重症监护室的中毒者没有丢掉性命,否则,他就得面对牢狱之灾了。钱筹集得也颇是难。他虽然挣了几个钱,还被评为村里的首富,但是都用在儿子们的读书上了,又盖了一座二层小楼,还借给了东邻西舍、七亲八戚一些,掌握在手头上的钱并不多。亏得几个哥哥与刘国祥伸出了援手,凑足了索赔的数目,交到了受害者手中。

郭小云从被控制的地方放出来时,两人似是离别了好几个世纪,袁小七都有点儿认不出她来了。两人站在那里,对望了许久,袁小七才大步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一时涕泪横流。而且越哭声越大,也不管是在光天化日下了,也不管当着许多人的面了,他就似个没有什么素质的老娘们儿,哭得呜呜的,都有了驴鸣狼嚎的味道。郭小云也是哭,但是她在哭了几下后,见袁小七哭得有点儿太凶猛,就将自己的哭声打住了,反过来劝起了袁小七。

郭小云说,小七呀,你就别哭了,俺这不是好好的?一根毫毛都没动着哩。

袁小七还是哭。

郭小云又说,小七啊,事情已经过去了呢,咱应该高兴才对哩。

袁小七还是哭。

郭小云便又说,小七啊,你不能再哭了,你可是个男子汉呢,俺还得靠着你过下去,活下去呢。

郭小云如此一说,袁小七的哭声才打住。想起今后的日子,他就想起了镇上的超市。在这整整十天的时间里,他都把那个地方给忘掉了。现在,那两个封条还没有撕下来呢,超市门还关着呢。他就将郭小云载在摩托车上,飞似地朝镇上赶去。

到了镇上,撕下封条,打开门儿,走进超市,他便呆在了那里。那超市里出售的商品,统统地全是吃物,在被封条封住的十天里,全都变质了,腐烂了,发霉了,长毛了。那些活的鸡,活的兔,活的鱼之类,全都饿毙,有万千的蛆虫在那里爬动,有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差点儿将他给击倒。

袁小七的脑子里顿时成了一团空白。

袁小七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一辆白色的执法车在超市门前戛然刹住,从车上下来几个公职人员,将一纸文件递到了他的鼻尖上。一位公职人员说,袁小七,你的营业执照被吊销了,今后不能再继续从事食品经营了。

袁小七不由叫起来,为什么啊?

那公职人员道,此次中毒事件,影响非常恶劣,都上报纸电视了。你想想,政府还能容许你继续干下去,再造成更大的恶性事件吗?

袁小七张了张嘴,便卡了壳,终于无话可讲。

将门面房退还给房东,袁小七返回自己家那栋二层小楼时,还有点儿不敢相信是真的,还不能接受这一现实。他以为近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过来,自己还是那家超市里的老板,天天还有数不清的钱,河水似的朝口袋里淌。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就朝超市走。走着走着,仔细一想,或者一拍脑门,又清醒了过来,知道从前的日子是一去再也不能复返了。他就在肚子里想,自己怎么如此倒霉,发生了如此的事情呢?在平时的经营中,他是十分强调安全问题的,尤其是自己炊制的那些熟肴与炸货,要求必须是检疫过了的原材料,必须保持绝对的新鲜,稍有变质,宁愿丢入垃圾箱,也不能上架的。然而,事情却还是发生了,而且差点儿出了人命。

那个五口之家是镇子上的居民,平时是经常来超市购买东西的。可是,他绞尽脑汁地想,出事的那几天,那户人家却没有谁到超市来,更没有谁来买他家的东西。那么,他们没有来超市,又是如何吃了他家的熟肴才发生中毒的呢?他觉得里面有蹊跷,说不定是自己受了冤枉呢。但是,他也只是觉得蹊跷而已,你又没有真凭实据。没有真凭实据,案子是无法再反转的。如果是被冤枉的,你也只能选择接受。何况,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啊?

只是,执照被吊销,不准他再经营食品,他不甘心。

在家里发了三天呆,袁小七便想开了。他想,不能再开超市了,那就再驾着三轮车去赶四集,贩青菜吧。老天爷饿不死小麻雀,总要给人个活路。三轮车已经生锈,轮胎也瘪了,他便牵到院子里,找了些扳手什么的,开始收拾。他刚拿起一块抹布准备擦那些锈斑时,郭小云几步上前,一把便将那抹布夺了过去,奋力地丢到了墙外道,袁小七,你想干什么?

袁小七实话实说,俺想继续贩青菜。

郭小云用从来没有过的声音说,俺不同意,俺死了都不同意。

袁小七叫道,小云啊,超市不让办了,青菜你又不让贩,咱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郭小云说,咱们还有桃园呢。

郭小云接着说,咱们的小楼已经盖了起来,儿子也都考上了大学,咱们的任务基本完成了。从今往后,咱们好好侍弄桃园,日子一定会好下去呢。

袁小七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10

超市出事的时候,桃园里的桃子才雀卵那么大,现在差不多快长全了身量,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套袋与挂红。再有一两个月,各个品种便陆续成熟,就是收获的季节。自从在镇上办起超市,袁小七几乎没怎么到桃园来,桃园里的所有事情,都是郭小云一个人来做的。干完了桃园的事情,她还要到超市里帮忙。她一天歇闲的时间,可能就是夜里与他同床而眠的那七八个小时。不过,虽然辛苦,她看上去并不显老,脸上依旧带着水色,腰身还能走出年轻女人的那种韵味儿呢。

袁小七跟着媳妇进了桃园,开始给桃子套袋。那一山坡的桃树呀,生长得真是好,叶子青青,枝条儿绿绿,一枚一枚的桃子水生生的,毛绒绒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一面给桃子套着袋,袁小七一面跟郭小云说话。袁小七想起自己办超市的失败,心里觉得愧愧的,便说,小云啊,你嫁给俺,亏了呢。俺没有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吃苦受累了呢。

郭小云说,袁小七,你胡说个啥?咱的日子哪儿孬?俺不但没有觉得苦,还觉得甜甜的哩。

袁小七说,可是,可是……

袁小七“可是可是”地半天,却没有“可是”出下文来。

郭小云便替他说,你是不是说,可是你把超市弄砸了,对不对?

袁小七勾下了头,道,对。

郭小云说,俺还觉得弄砸了正好哩。这不,超市一关,你就能陪俺来桃园干活了呢。今后咱们就一块儿进桃园,干完了活儿时,就似那黄梅戏里唱的一样,再夫妻双双把家还哩。

袁小七经郭小云一说,心里宽展了许多,就将他的失败放了下来。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真得似黄梅戏里唱的那样,两人一块儿去上工,上完了工,又一块儿把家还了。有一次,两人一面在桃园里干着活儿时,袁小七举眼一看,见郭小云穿了件碎花的短袖衫,露出来的胳膊白白的,似刚从塘里扒出来的嫩藕瓜儿,他看看四下里没有人,桃园内静静的,只有风吹桃叶哗啦啦地响,胆子便大了起来,将手里的套袋一丢,跳过去,猛地就抓住了她的手。

郭小云一时没有防备,吓了一跳,嘴里便叫道,袁小七,你想干什么呀?

袁小七的眼里已经冒出了火苗子,说,俺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说着就把她朝怀里拉,与此同时,嘬了嘴,伸过去,要朝她的脸上亲。

郭小云没有似往常那样迎合与顺从他,更没有将自己的唇与舌递过来,而是挣扎着叫道,袁小七,你疯啦?

袁小七道,俺就是疯了哩。

郭小云又叫道,大天白日的,你就不怕让人看见啊?

袁小七道,看见又咋的,与自己的老婆,谁管得着啊?他便跳将起来,将郭小云抱着放倒在一株桃树底下去了。

那株桃树枝叶纷披,似一把大大的伞,遮挡了头顶上的天,也遮挡了外面的世界。他们就放开手脚,将那事情做了个淋漓尽致。事毕,两人从桃树底下钻出来的时候,见四下里静静的,仍是没有人,不由就都吐了吐自己的舌头。

其实,桃园里虽然没有人,却是有鸟雀的,却是有蜂蝶的,却是有蚱蜢蟋蟀的,却是有蚂蚁蜘蛛与小草小木的。它们早就把他们所做的一切,统统地窥在了眼里。它们平生第一次见证和领略了衣冠楚楚的人类在做那件事情时的激荡与狂野,美妙与欢娱。再反观自己,它们就觉出了自己的乏善可陈与平淡无奇,便一个一个地相形见绌、自愧弗如了。

袁小七与郭小云继续忙在桃园里。

过了几天,两人在桃园里干着活,四目相对的时候,竟然又有了那方面的想法与冲动。两人传递个眼神儿,正要朝一株桃树底下钻时,忽然看见桃园里走来一个人。那人是个女人,胖胖的,矮矮的,到了近前才认出来,是在超市里打工的王静静。

袁小七的营业执照被吊销,王静静没地儿可投奔,就进了民高的超市,在那里站架买熟肴。王静静到桃园里来,是找袁小七的。她神神秘秘地告诉袁小七,那户食物中毒的人家,实际上是吃了民高超市里的猪头肉才发病的。住进医院后,就找上了民高。民高却将眼珠子一转,将那人扯到一个角落里,如此这般地定下了一个毒计,反咬到了袁小七身上。

袁小七听罢,瞪大了眼睛,忙问王静静是怎么知道的。王静静却又迟疑起来,只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忙忙地走掉了。

即便王静静是道听途说,袁小七知道并非空穴来风,还真有可能是民高背后使的坏呢。想起自己蒙受的损失,想起郭小云遭受的委屈,想起那十来天火烧火烤的日子,一股怒火便冲上心头,他将牙咬得咔啦啦响,跳起来就走。还没有冲出桃园,就让郭小云从后面抱住了。郭小云说,小七呀,这事就是真的,咱也是有嘴说不出啊?人家有权有势,咱能怎么人家啊?

袁小七起着高腔道,他们欺人太甚了啊,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啊!

郭小云说,咽不下也得咽啊,你不是说过,咱们是棵小草吗?依俺看,咱们不仅是小草,还是长在路边的小草呢,人家想踩一脚就踩一脚,你只能受活呢。人家看见你烦了,碍路了,就是拿把刀将你割掉,你也奈何不了人家呢。

袁小七叫道,那俺就和他拼了,一命还一命!

郭小云道,你抵命去了,俺呢?俺怎么办呢?俺可是一天都离不开你袁小七呢!你就忍心让俺下半辈子含着泪蛋子过日子啊?

袁小七望望郭小云,其实,郭小云的眼里已经含上了亮闪闪的泪蛋子。郭小云眼里含上泪蛋子的样子,是那么凄凄楚楚,那么让人心疼与爱恋,他心里一软,又一热,不由就将脑袋垂了下来。

从桃园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入睡。他们在想那个民高为什么会如此地与他们过不去。是因为当年他对郭小云动手动脚,让郭小云甩了一个耳光子?还是因为他们两家一个姓袁一个姓方,祖辈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抑或是他袁小七成了首富,顶替了他的位置?但是,仅靠这三点,都不足以让他将自己朝死里整,都不足以让他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时间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两人还是没有入睡,结论却出来了。就是那年村干部选举时,袁小七得的那好几百张选票。是那些选票让民高感到了恐惧与担忧,就似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不容许任何人对自己的帝位形成威胁的,是必定以除掉而后快的。

得出这么个结论,夫妻二人就意识到,那个方民高还不一定会就此放过他们,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做出更绝更坏的事情。

11

两人的预料很快又得到验证。时间过了不到一个月,当两人来到桃园,取下套袋准备晒红上色,做收获的最后准备时,民高骑着一辆摩托车,沿着一条机耕路远远地上了山。到了桃园旁边停下车,就径直走进桃园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衫,留着板寸,大肚子挺得高高,双手插进裤袋内,在桃园里走来走去,顺手揪下一枚半熟不熟的桃子,咔嚓咬了一大口,又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袁小七与郭小云知道民高来者不善,没有搭理他,只管埋头摘套袋。那民高晃了几晃,就来到了他们面前,冷不丁地立下脚,开了腔,袁小七、郭小云,本官来到你们桃园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有没有礼貌和规矩啊?

袁小七与郭小云仍然没有搭理他,还是径自摘除套袋。

民高拿眼望着,就怪怪地叫了起来道,哟呵,你们还怪硬气哩,是不是觉着有这么一个大桃园,年年有十来万的收入,还能继续把那首富当啊?是不是觉得你姓袁的在村里有了威信,再来一次选举时,就能将老子的权夺去啊?

袁小七与郭小云仍然没有搭理他。

民高便又一次怪怪地笑起来。一面怪笑着,一面道,告诉你们,就别做那个美梦啦。知道本官今天来干什么吗?现在,本官正式通知你们,经过村两委研究决定,要收回这片山地啦。村里要在这里开采石灰石,给镇上的水泥厂供料,限你们在三天之内将桃树砍了,否则,村里就带人来强制执行!

袁小七与郭小云登时呆若木鸡,怔在了那里。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道,凭什么啊?俺们建这桃园,村里是同意的。地也是和村民置换的,都是签了字、画了押的。你们说收就收,说砍就砍,还有没有王法啊?

民高下巴一抬道,村子形成的决议,是可以推翻的。村民签字画押,没有经过权威部门公正,就是擦腚纸一团,不受法律保护。何况,发展村办企业,让全村人共同致富,是国家倡导的,是各级领导一贯支持的。民高说着丢下一纸文件,转身就走,只听一阵摩托车的砰砰声,就不见了踪影。

袁小七与郭小云却立在那里久久地没有动。

过了半天,郭小云才将目光望向袁小七说,小七呀,咋办啊?

袁小七没有说话,他现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郭小云又说,小七呀,咱得想办法保住桃园啊。

袁小七还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保住桃园。

郭小云接着又说,小七啊,他们可是如狼似虎,说到就做到的呢。前年,村里要修路,不就把咱三哥家的菜园子给毁了吗?去年,村里要盖办公楼,老孙家刚刚盖起来的三间新房子,不是说推就给推倒了啊?还差点出了人命呢。

郭小云说的上述事情,都是袁小七的亲眼目睹。自己的超市,不是也刚刚毁在他手里吗?可是,我袁小七,一个小小的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郭小云见袁小七仍然不吭声,便不再说什么,将目光朝他们的桃园望了过去。她就看见了那些青枝和绿叶,看见了那一枚一枚,压弯了枝头的桃子。它们现在还以桃子的面目结在枝头,过不了几天就会采摘下来,运到外面,变成那种叫钱的东西。那种叫钱的东西啊,便是他们活着的希望和奔头,便是他们美好幸福的生活。可是,再有三天,它们就要毁掉,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想到这里的时候,郭小云眼里的泪水便流了下来,先是一滴一滴的流,接着就成了一串一串的,再接着,就似决堤的河水,纵横奔腾了起来。随之,她扑倒在地,大声地,撕心裂肠地哭了起来。

自从娶来郭小云,她还从来没有哭得如此伤心,如此绝望,如此悲凄,袁小七望着媳妇一抽一抽的肩头,就怔在了那里,肚子里的一颗心,似刀绞着一般疼。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见郭小云仍是哭个不停,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怕人的吼喊,掉过头,疯了一般朝桃园外冲去。

郭小云被袁小七的吼喊吓了一跳,急忙爬起来,追在后面道,小七啊,你要干什么去啊?

袁小七一面跑着一面叫道,我要杀人啦!我要和他们拼了啊!

郭小云张张嘴还要说什么时,袁小七已经冲出了桃园,沿着那条机耕路,没命地向村子奔去了。郭小云心里一哆嗦,知道要有大事情发生了,便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叫喊着,企图将袁小七拦住。袁小七却是横竖不听,他一路狂奔,径直进了村子,冲进了自己家的院门。郭小云一路追赶到门口时,刚好袁小七又冲了出来。只见他的两眼瞪得血红,额上的青筋都暴跳了出来,表情狰狞得怕人。手里掂了一把斧子。

郭小云猛地抱住了他的腿,叫道,小七啊,袁小七啊,使不得啊,你不能这样啊,你杀了人家,自己的命就没有了啊?

袁小七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郭小云就又叫道,小七啊,袁小七啊,就是你自己不要命了,还有俺呢,还有咱们的儿子啊,你不能丢下俺们不管了啊。

袁小七还是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郭小云还想说什么时,疯狂了的袁小七,怒极了的袁小七,早已听不下去,他再次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喊,猛地将郭小云甩开,抄着那把斧子,嘴里哇哇地大叫着,继续向村子冲去。

郭小云再次爬起来,大叫着在后面追。袁小七却是越跑越快,手中抄着的那把斧子仍是不停地在空中舞动着。就要拐过村巷不见了时,就见郭小云脚下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绊,发出了一声凄厉惨烈的叫声,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没有了丝毫动静。袁小七呢,则在听到郭小云的惨叫时猛地立住了脚,回过了头,马上便定格一般地成了一只木鸡。时间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就见他的手慢慢地松开了,那斧子扑嗵一声掉到了地上。接着就见他的身子一摇晃,从口中突然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整个人轰然一声栽倒了下去。

12

袁小七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桃园已经让推土机铲掉,开始大规模地采挖石料了。

袁小七的状况则不容乐观,虽然是出院了,人却成了个呆子。不言语,不干事,两眼只是直勾勾地望同一个地方。人迅速地消瘦,没过几天,早不见了原来的模样。医生对郭小云说,她的丈夫很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大,脑子出了问题,是重度的抑郁。又说,得这种疾病的人,情绪非常消沉,有可能会选择自杀。因此,郭小云在回到家中的时候,就须臾都不敢离开袁小七左右了。时不时地还要用软言柔语来开导他。

郭小云说,小七呀,你得想开哩。人在世上活着,就得受磨难,受熬煎哩。不管受什么磨难和熬煎,都得要活着哩。

郭小云又说,小七呀,你可是个男子汉呢,是男子汉就得挺直腰杆呢,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都得承担起来呢。

郭小云还说,小七呀,咱的超市是没有了,桃园也给毁掉了,可是,咱们盖起小楼来了呢,儿子都上了大学呢。在咱们村,没有人能跟咱们比呢,咱得高兴才是呢!

不管郭小云怎么劝说,袁小七仍是一如既往,呆呆地,木木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勾勾的眼神,还是望着同一个地方。郭小云望在眼里,鼻子里便一阵阵发酸,就有泪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怕袁小七看见更受刺激,急忙别过脸去。晚上睡觉的时候,袁小七也是呆呆的,默默的,似一块木头。两人虽然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那种欢爱与激荡的事情却再也没有发生过。即便是她将身子脱个光溜溜,热乎乎地偎到他的怀里,现出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的样子,他同样无动于衷。

郭小云说,袁小七啊,你怎么不理俺了呢?你可是说过的,最是喜欢那么俺的呢!

郭小云又说,袁小七啊,你不是说过,你不喝酒,不吸烟,就是好这一口的吗?俺都摆在你面前了,咋还不快快地来哩?

郭小云还说,袁小七啊,你再不碰俺,可就是渎职了哩。俺又痒抓抓地难受了哩,俺又荒了哩,长草了哩。你有责任把俺们那么了哩。

郭小云说着,还用手在他的身上动。又抓过他的手,让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动。郭小云那娇娇小小的身子啊,白白嫩嫩、温温柔柔,山是山、岭是岭,沟是沟、谷是谷,浑身上下都闪耀着万千的风光和动人的艳丽。可是,不管郭小云怎么样,袁小七仍是木木的,不曾有丝毫的表示与行动。

郭小云的泪水又将眸子盈满了。

袁小七抑郁的时候是初夏,转眼间就到了秋天。又一转眼,冬天则来了。再一转眼的时候,就是来年的春天了。来年的春天十分好,天空明净,阳光灿灿,细雨如酥,小树小草都发出了嫩芽儿。无论是人,还是鸟,抑或是兽,都生长得蓬蓬勃勃。独有袁小七,还是依然如旧,萎靡得没有了丝毫精神。他们家的日子则拮据起来。两个儿子仍在大学里念书,家里的变故虽然让他们开始了勤工俭学,但是赔偿人家食物中毒的款项,还有袁小七住院时的费用,大半都是借的。讨责的开始上门了。在没有了任何进项的情况下,郭小云只有靠外出打工一条路。

工作倒是不难找,娘家村里大面积地种植桃树,目前又是授粉的最佳时节,去给人家打个工,一天也有八九十元的收入。只是自己一走,袁小七怎么办呢?万一他想不开,寻了短见呢?

郭小云思忖再三,犹豫再四,还是一咬牙,将门一关上了路。当然,临出门的时候,她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甚至还说了一句狠话道,袁小七,你要老实地给俺在家里呆着,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俺烂成一把骨头都恨着你!钻到坟子堆里都要找你算账!袁小七似乎将她的话听到了耳朵里,怔了怔,还拿眼看了她一下。郭小云再将上述话重复了一遍,方才出门。

娘家村里的桃花啊,一山一山、一树一树,粉粉艳艳,缤纷绚丽,云蒸霞蔚,美得一塌糊涂。郭小云一面给它们授粉,一面就想起了自己的桃园。设若不是让民高给毁了,现在,她应该忙在自己家的桃园里。那些属于自己的桃树,一定会开出更美丽、更灿烂的花。此时此刻呢,她则是同袁小七夫妻双双在一起的。两人一边给桃花授粉,一面还会说些七七八八的话。说不定他还会抖擞精神,将她按倒在桃树下,在千红万朵的桃花丛中,吭吭吃吃地给她授一次粉呢。

郭小云想到这里的时候,鼻子就有些悲酸,泪就盈满了眸子,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家中的袁小七。不知道袁小七是不是还老实地呆在家中,不知道家里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想给袁小七打个手机,可是一想,袁小七自从抑郁了,就从来没有摸过手机。就是有电话打过来,他也是无动于衷的,只好作罢。一面想着,一面继续劳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吃饭去了,她却再也忍不住,将吃了半拉的饭碗一丢,骑上车子朝村子奔去。

一头冲进家门时,果然不见了袁小七。她一面焦急地大喊着,一面各个房间里去寻找。将家里所有的地方都寻遍,仍然不见袁小七的影子。她立时便软在了那里,身子似虚脱了一般,没有了丝毫的力气。不过,她只是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马上就跳了起来,去了六个哥哥家,接着又去了几个邻居家,还去了自己曾经的桃园,但是皆没有她的袁小七。她又急忙返转回来,飞似地朝镇上奔去。一面走着,郭小云想,袁小七最不能释怀的,还是他的超市,没准儿是看他的超市去了呢。

到了镇上,冲进原来那个属于自己家的门面房时,却没有见到袁小七,只见一个胖女人,正在那儿守着个杂货柜台,冷冷清清,无所事事。掉头出来时,就看到民高的超市门外闹闹嚷嚷,围了许多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急忙挤过去看,竟然看见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在给民高的超市贴封条。她不关心有权有势的民高怎么会让人贴了封条,只管在人群中寻找袁小七,却让王静静一把扯住了。

王静静兴奋地对她说,郭小云啊,真是大快人心呢,方民高完蛋了呢。你知道吗,中央打了大老虎小老虎,现在又开始打那些祸害人的苍蝇蚊子了呢。方民高给抓走了呢!

郭小云似乎没有听清王静静说的是什么,她只是道,王静静,你看见袁小七了吗?

王静静却摇起了头。

王静静摇着头想再说什么时,郭小云已经走开了。沿着镇街,她继续寻找袁小七。在郭小云的心里,此时此刻,也只有一个袁小七。可是,袁小七呀袁小七,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在镇街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十字路口,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方,平时这里一排溜地摆着许多个小摊儿,有卖豆腐的,有炸油条的,有卖蒸包的,还有谁家的地里种了三沟子萝卜两畦子葱,自己吃不了的,都拿了过来,摆在这里卖。郭小云一路走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那儿有个人好熟悉,似在哪里见过的。她就睁大眼睛仔细去看,其实,根本就不用仔细看,她就一下子认了出来,那个人,正是同她睡了二十多年被窝的袁小七。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郭小云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呢?郭小云也不知道。但是,马上,郭小云就知道了。她看见在他的面前,摆了一张麻袋片,麻袋片上放了些绿绿的小青菜,她的袁小七守在那里,正拿了自己的眼睛,盯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人。遇到熟人时,还亲热地点头打招呼。整个人,完全就是当年那个从厂子里辞职回来的菜贩子。

郭小云立在那儿便走不动了,眼里喜悦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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