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泳泳诗选

玫瑰渴死前是一件起皱的玄关

每一种英雄主义的深笃情意只维持两天过半，

对生活，不可摆脱的敌对关系迅速恢复占领。

沙漏般的期望比如，事情在一朵一朵枯萎前

都曾靠着椅背晒过太阳。

那天北太平庄＊，光揉碎了松针叶，被等待

穿透的感觉使声音都延缓，“在橄榄山上”＊。

等待一个人，就是在他的身上幻想一种田园。

我的心啊——放置在你家中的，玫瑰渴死前

——是一件起皱的玄关。

＊位于海淀，北京。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第六篇。橄榄

山，位处于意大利热内亚附近里维埃拉海岸。

尼采在《在橄榄山上》一篇中赞美严冬的日

子，把他的秘密（永远回归的思想）比作冬天

的太阳，明朗辉煌。

盛季之夜

十月。买很多水果在室内，看它们腐烂

说出口的话那样坏掉。

意兴阑珊都成了浓郁的抵达。

今天的落日生出一种停滞的无尽。

为弄出点动静来，说话时影子砸在地上

像被咀嚼的花枝。

十月不属于任何婉转的暗示。我们彼此

理解来自理解的提前约定。就径直走到

对话边上躺下。

夜晚，是悬崖没过听觉的草尖。在十月

谁也没有听见过神话抚摸细碎的声音。

“在任何年代，写真的意义都是

假。”她说。你的表达

也从来不是什么更替季节的指针，不过

是一次次用雨水冲刷自己清新的腐烂的

那种气味。

飞 内

你成了白鸽那时

终于可以安静地只和

体内匍匐的线性

纠缠

我这里也常关灯

你停留的背脊滑出来

一些夜晚失重成

周身，低低转悬的岸

我沉醉看你

视力不断减弱下去，

像吞掉

暗的水

所有的发生来临里

就只想

要近的事物更近。

最终就总有，一场雨

是我的身体碎裂成的

如果另有的远必然包围

而撞击声永恒地，在耳旁。

你成了白鸽那时

我是这样一个

内飞的自我的偏废者。

冷冷的云

⋆英国和记忆

01 为逃避爱情的僵局

她构思了一个故事

每年她都在他生日那天前飞出国，

这都是行程安排上的巧合，

毕竟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

很难再去考虑日期的问题。

三年来每次她都很不巧那个时候

走了

02 蒲公英

她毫不在意那些未曾到来，

可能性总在为退路做替代。

行程前一天傍晚，开始洗衣服

台风天凌晨，出门搭飞机

中间的五个小时里

把她的衣服挂成一排

用吹风机吹干了

03 BBC纪录片

过了英吉利海峡

飞机就飞得很低了

她家里的新床他先来午睡过一次。

后来在不顺利的睡眠里她想

事物一旦茂密就

生出火焰

而俯视和历史是相同的混沌。

04 威斯敏斯特的秋天

你感受到吗？

季节也是瞬间身体爱意的存留。

谈论季节如谈论性爱

05 冷冷的云

俄罗斯方块游戏的

循环死亡里

一场熟稔提前贯穿我

对你效果美学的遍布，视若无睹

06 金色的主权

旧怨也一场。

水波的光影将约克郡抹匀

那些凝望的河流，

流过童年的金鱼。

07 伦勃朗

雕塑是什么？

在慰藉中沉默下去。

为了接受你赠予的湖

我关住体内的流水

08 在现代派墓前

三磅等于

一个五十便士，

九个二十便士，

四个十便士，

五个五便士，

两个二便士，

一个一便士。

09 移 动

在北边，小镇的黑夜

沉默地发生

空空的草场

走出来两匹马

朝向我，走来。

“毛绒绒，刺痒，易碎”

世界光亮如贝壳

感到轻，

但无法估量是它，迎面的重

10 苏格兰高地

群山中我见到光，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光

而经验之内

所有带光环的都在消失。

光不会照下来

悬在高空上

在心里，你是发号命令的一个人吗？

短 评：

诗歌的语调是打开一个诗人的钥匙，语言会骗人，情绪会骗人，但音色不会，缺乏才华和耐心的庸手，常常把能好好说话的舌头降格为一把尖叫的小号，有所准备的诗人则抚摸着背包里的玩具，时刻打算在临时的排列中让它们发出光。细察吴泳泳的诗，你很难把它们归类到某个传统中，诗歌的发生被作者配上了足够复杂且细微的路径，它们“毛绒绒，刺痒，易碎”，朝向的是鲜活的意识本身，语调很少见地维持在一个不伤害也不妥协的频率上，连黑暗的降临都显得迷人和有分寸，只是“在任何年代，写真的意义都是假”，语言的轻在她的诗中因此退场，世界的重砸下来却不是万吨黑暗，而是卡夫卡式的虚假和悖论。她的诗把智性的光亮控制得恰好，不打算冒犯到毛毛躁躁的看客，只是在一边不断地提醒：诗歌的底线是不愚蠢。我是她热心的读者，语言的迷人已经让她成为我心里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诗人 朱锕朱

里尔克在《致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提出这样的建议：把自己当作是最早来到世间的人之一，试着叙述你看到、体验到、为之钟情的和失去的一切。吴泳泳的诗语中即保持了这种对事物应有的敏感和体察，并理智地把握事物之间具有象征意味的联系，在凝神沉思中，捕捉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瞬间，赋予夹杂着回忆的复杂情感以新的表达形式。在她流淌着“固执的精心散漫”的诗节中，充盈着对生命、自然、爱情、自我等多个维度的受力感知，也包含着对诗歌写作及语言内部的探寻和观照，诗人的主体形象常常在诗的玄想中得到交融式的彰显。

云、光、雨水、金鱼、飞鸽等作为吴泳泳诗中常见的自然意象，共同具备着或漂浮、或流动、或飞悬，总之是处于某一种过程中的“漂移”（《照看》）的状态特征。一些经自然景物触发的诗人内心的情感、思想借由人为的并置关系最终又回归到对自我的审视和指认之中，这是吴泳泳诗作中的常见现象。这种衔接的向度展示了一位“飞内的自我的偏废者”（《飞内》）的诗人形象，但是其诗作体现出来的情感和精神却又不是软弱或完全内倾的，她的散漫是“精心的”、“固执的”，“尽管外部漂移，/我心中 其实有一具凝结的石膏像”（《照看》），而石膏像作为雕塑的材料拥有“在慰藉中沉默下去”（《伦勃朗》） 的属性特征，其中蕴含着多重层面的复杂因由。

读吴泳泳的诗总能感受到事件的展开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浇筑了充实的哲思，持有对生命中一些悖论的追问，对虚无的抵抗和对于美的信念的表达。自身经验作为特殊的过渡形式，在此种永恒的展开状态中得到了不断的拆卸与重新组合，投射出一个抒情的表象，一些精微的领悟。

——学者 陈爻川

泳泳的诗具有一种波光粼粼之感，像是透明、光、水和想象的悬浮并置，读下来如同一次断片的神游。其诗歌大多体裁小巧，也与其内容的轻盈气质相得益彰。

泳泳诗中，名词与动词的独特搭配，经常使人读后能在想象中获得全新的感官体验，如“说话时影子砸到地上/像被咀嚼的花枝”，“你停留的脊背滑出来/一些夜晚”。影子、夜晚本来是偏抽象的，但搭配“砸”、“滑”等动词，它们被赋予了新的质感。这种动名搭配有时在几篇诗中形成了对话。

泳泳的诗通常神色淡然疏离，但也有像《散步史》一样的诗，结尾“坐着”二字显露出十分冷峻的表情。她的诗放大感官的细微，有想飞的欲望。诗歌写作是对写诗人自己的提问。内向写作，自我如何成为澄澈的体裁而不成为束缚，以抵达透明的混沌，也许是她的诗对她的提问。

——诗人 Nit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