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顶上的星空
2020-11-18北野
北 野
一
每个身影背后,都会重生一群孩子。每个新生的孩子,都含着众多逝者的目光。这是多少片喧嚣的落叶,才汇成的秋风?
只是短短的一瞬,陆地升起,高原沉落,人与人就拉开了距离。
那么,我和你,是不是在其中曾经有过相遇?
与生死无关的危险,无处不在的危险;头顶上,空旷,辽远,沸腾的黑暗,像天空亘古的盘桓。
如果寂静也是一种暴力,夜幕下的大漠,没有尽头的大漠,死亡用星空把它浇灌?
二
用花园压住月光,免于它在池塘的镜子中浮起;用羽毛压住翅膀,免于它飞向我的时候,突然在中途藏起身体;用墓碑压住山岗,免于焦躁的死者突然在泥土中翻身坐起;用肉体压住伤郁的心,免于自己在坠落之时,突然又产生了飞翔之心。
“压住”本身只是一座山岗,它们之间互相利用只是一座时间搭建的宝塔,而它,正从文字的裂缝里冒出锈蚀的尖顶。
在散失的光阴中,日复一日的折磨,把一座孤岛,磨砺得失去了知觉;只有暮晚的漩涡,把漫长的海岸线,缩短成了一道闪电。
黑暗陪伴星空,这是我听过的歌,它们在缓慢的旷野上,被幽灵的风声一个一个吹落,换成了萤火和另外的身影。
大地正在创造一只旋转的手,像安慰新生的婴儿一样,抚摸着那些沉睡的树冠、村庄、城市,还有我无法觉察的渐渐愚钝的头顶。
收走我吧!转瞬即逝的来者,像飓风收走旷野上那些腐烂的草垛。
对于未来的想象,我不相信任何虔诚的虚构,我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幽灵,他在塔身里,一千年的修炼,仍然陷于黑暗。
三
在碎石间开一块荒地,种上五谷;骨节粗大,脊背晒黑,模仿一群被压迫的人,咬牙切齿,恨着旧社会。
绳子勒进肩胛,歌声唱不成句,几乎是扼住喉咙的样子,嗓子里的鹅卵石蹿上蹿下;劳动与光荣,让人急促得喘不过气。
收获的时候,场院里鸟雀的漩涡是盛大的,黝黑的手掌仍然需要祈求那些欢欣的秕糠,被一层一层的谎言吹尽。
“在这个丰饶的国家,田头燃烧的歌谣,可以击穿一个时代的饥馑?”
像死那样活着,在深冬里飞,疲倦,烧着磷,烧着我周围不断生长的鳞……大地是一张眠床,它安抚着我的影子,它也修改着我身后不同的人群。
偶尔有火车经过,偶尔有一张脸摔进鸟群,冰凉的惊叫……尔后是静,被扼住的静,树冠慢慢聚拢,像四分五裂的虚构之心。如果你已经不懂得今天的绝望之美,旋转的楼群,白云的幽姿,都已是无用的歧途。
风声整晚都在群山之间回旋,它有一种气味,又腥又咸,布满星辰耀眼的行列,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像深井中的黑,寒冷在脊背间流动。
我身体里盛满了水,它们都是有重量的,像沉入井底的铁皮桶。“我今天吃入的,都是要在明天献出的?”。
四
“我消逝的时候,你会发现,我的心里正刻着一棵白橡树……”,现在,我的身边是汹涌的石冢和落叶。
松鼠收集的果实,都放在了秋天高处;太熟悉松脂的味道了,它辽阔的香气,被松籽储存着。
四处漂泊的蜂巢和蚁穴,连饥饿的狐狸也无法把它捉住。
在种子还不能落地的时候,猎人已经在腐烂的灌木里睡去。
鸟雀狂欢于树顶上的宴席,它们钟摆一样的胃,也会让一座森林失去平衡。白枫长在崖边;红枫溺爱河岸周围;人人称颂的棺木树,一旦高出月晕,它的树枝就开始枯萎。
如果知更鸟在夜色里像仙果一样闪闪发亮,黑蜡树就会借此在河流上变成一个母亲,然后在月升之时,悄悄回到陈旧的家门……
好多年,窗外偶有风声,我的身体就会像弓一样在梦中绷直。
而母亲,仍然在灯影里摇石磨,她的身子,像秋风吹折的芦苇……
五
月光下,燕山的山顶,像梦中的一片乌云;寒鸦堆积的窝巢阴影巨大,似乎占据了整个天空。
我想:向北的道路太远了,如果仅凭《宋浮记》里一万个颤抖的弱女,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越过这片厄梦的草地。
乌鸦生于玄丹之山。玄丹之山是一座漆黑无比的山,花草木石,黑如灰碳,它的暗淡与轸宿相对,而它的晦气又与死亡相等。
所以乌鸦一生下来,就不习惯开口,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乌鸦站在一棵树上,扮做神话中沉默的坟墓。
月亮升上来,子虚乌有。月亮落下去,乌飞兔走。
从乌鸦的角度看,黑暗推动了飞翔和天堂;人其实并不令鸟厌恶,人忙于顾影自怜和苦思冥想,禽兽本可相安无事,偏偏人既要强迫自己褪尽尾巴,又想让自己展翅高飞。
所以,人在鸟的视野里,是黑暗的一部分,或等于黑暗。
六
今晚你不是芦苇,你是孤雁,和它涂黑的羽毛,以及其中的黑色,一层层刷亮自己的双翅;你在竹竿上飞,等于选中天空和所有关于道路的真理;等于选中无数个飞翔的自己。
我在课堂上开蒙,站起来,正好与躲在睡袍里的人重合,酷似幽灵穿上了思想的外衣;我知道,用一条命活着的人,是不需要身影的;身影既:消耗与分离;或者,貌似消耗与分离。因烦乱浮上水面的蟾蜍,与我有相似的水囊,也有相似的浮躁之心;它被困在水里,身上绑着无数条绳索的波纹。
我准备先记下死,这明亮的大幕——月光突然流泄全身,如同自杀者,把自己灌满了幸福的水银。
锁链被烧掉一半,它拴住的人,已埋尸前生;但他的影子,仍然是直挺挺的。你带着一个躯壳来访。而你走后,我仍然与你的影子进行了一整夜的辩论。
煤灰里吐灯光的人,在享受了爱情之后,开始吐萤火虫。而此时,它的一团怒火突然放光,这属于恰当的幸福。
云中坐着的囚徒,绝对是真实的。而我在他的影子里慢跑,不断命令自己:加速,加速!
众目睽睽之下,我把自己逼成了木偶。
一百年后,我在那里临水照面。再一百年后,那里变成了滩涂。再一百年后,我模仿一场风暴穿过自己的肉体,像完成了宿命中的复仇,尽享一个杀人者身体与逻辑的欢娱。
众人死去。我一个人已经无法再完成繁殖的任务了!对不起大家,我已经丧失了身体的原创性,包括灰烬中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