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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集(组章)

2020-11-18

核桃源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娘落日

陈 亮

好风景

我想描写一个秋天,火车远去,田野沉淀果香,手指与头发接触会引发出静电,化石里的虫子恶补鸣叫,似要吃谁的肉,路上再也没有上访挨打的人们,也没有被菜刀追赶的偷牛贼,也没有冒着黑烟鬼使神差的无牌卡车。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回来了,彻底治好怪病,村庄里所有所有消失的人都回来了,包括跳井寻死的王寡妇,疯掉走失的李足,被煤矿活埋的吴猴,还有从小被拐骗到未知的徐丫头,以及要饭去了外乡的铁拐李,还有很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人和牲畜,他们全回来了,全都红光满面,体态轻盈的样子,仿佛已脱胎换骨或刚从大炉里重新塑造出来。

他们拥抱着寒暄,或不正经地笑骂,然后相互攥着手,小心地赞美满坡的好风景,赞美天上出神的云朵,似乎好多年了他们是第一次看到田野这么美,云朵这么美。

还没细细回味,美的一天眨眼就飞了,就像你在凝视一群色彩炫丽的蝴蝶,看着看着就消失了,而眼睛却花在了那里,最后,你睁眼瞎样用手四处乱摸起来

竟全是些粗糙冰凉的水泥。

秋日书简

我愿意永远是秋日,村庄开始酿酒,天地之间充满铺金叠玉的温暖,飘飘的大神骑着鸟兽在山川大泽里隐现,点化着村西那个从小就痴癫的孩子,和草根处那些平淡无奇的顽石。

那些流水晶莹、舒缓、凝滞地接近了琥珀,仿佛无数吨多情的眼神在此沉淀。

野火随着若有若无的笛声静静舞蹈,青藤般缠绕着冰凉的灵魂。还有,无数沧桑的人在老树下唱歌,任凭落花纷纷,或被果实击中,头颅扩散着青铜般嗡嗡的晕眩,他们扔掉疾病,得到意外的蜜饯。

我愿意崎岖里的人们,最终消除局限,纵身一跃,轻易就摘下梦的灯盏,我愿意在天黑前,看到所有的植物动物被充足了电,被从神经末梢开始颤栗着传递过来的幸福猛地点亮——

这时,在苍茫的大地之上的某个神秘角落,药草或米饭的雾气蒸腾,你叹息着,用手轻轻掠了掠额前那缕汗湿的头发,就在那一瞬间,有颗小星在你微曲的指间再次出现,像我的爱,孤独、贫穷,却永远闪耀。

落 日

落日委实疲倦了,但熬到最后一刻仿佛被打了鸡血,突然就抖擞起来,它想亲眼看着那个弄瘸了腿的泥汉,摇晃着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娘常年瘫痪,没人来伺候她的吃喝拉撒,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半瞎的光棍老人从地里挑出一担地瓜,不留神,被石头绊倒,他摸爬着,捡拾那些混蛋的果实,突然堵了气,用荆使劲抽打起自己来——老槐树背过身去,鸟兽心绞目乱。

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忙着割草的哑妮,她的棉条篓里还很浅薄,稀疏,她身体里挤满了牲畜们饥饿的叫喊,她的初潮来了,却浑然不知,身后的大片的草坡染成了红草。

它想亲眼看着那头已吃不下嫩草的牛,还没捱到村口,就轰隆一声——歪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愤怒的主人把铜牛鼻都给拽断了,它想亲眼看着几个在村北挖坟坑的人,村里已经捧起笙乐,他们挖的很卖力,没看出来悲伤——挖完了把工具一扔,点上烟,先躺在里面试了试,似乎很惬意。风吹着他们,很快就黑了。

再次写到落日

再次写到落日,是因为它已经实在疲惫不堪,它圆睁的眼睛一定是谁用一根柴棍硬撑起来的,大地缓缓摊开了酱紫色的汁液。

它加重了那些道路的弯曲,还有那些老旧拖拉机的叫喊声,加重了散发霉味的庄稼、杂树林,低飞归巢的鸟群,加重了小院的炊烟——它们徘徊着,迟迟不肯散去,像一些纠缠着无法升天的魂。

加重了家禽们无端的咳嗽,还有旧农药瓶的口哨,和塑料袋子的风声,加重了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婆婆和她的劳作,她在费劲地清洗工厂丢弃的一些沾满污垢的篷布。这是一个在我们村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没有名字,她逃过荒,要过饭,生育了七个儿女,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啊!

她现在要面对多种病痛,而对于落日的重量,却早已习以为常,远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哀怨与叹息,现在,她只想早一点将篷布洗净,回家伺候瘫痪的老伴,喂鸡喂鸭。浑红的落日下,只听见哗啦哗啦——仿佛在随意翻动生锈的铁皮。

麦地里的坟

割麦子的时候,我在麦地深处发现了一个荒芜的坟头,如果你不仔细看,很难感觉这是一个人的坟。

因为很多年没有填土,没有祭拜,经年的雨水已经把它冲垮到扁平形态,麦子几乎要将它埋没了。

这时候,有一只黄嘴的鸟突然飞临,在坟顶上左转右转急切的叫喊,我示意不情愿的收割机慢下来绕了过去。

——剃头一样,麦子很快割完,那个顶着稀疏麦子的坟头开始突兀,很像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燥热的风,刷刷吹着,坟顶上的麦子头重脚轻地晃动,在巨大的空旷的天空下,漠漠的北平原上,显得更加孤独,无助——

我想,等不了多久,雨水充沛起来,下一茬种下的玉米就会汹涌地长满了它的周围。

暴 雨

天在作弄穷人,嘈杂的乡村集市上,辛苦的小贩还未回过神就变了脸,雷公咬牙锤着,电母发疯地鞭打着,风使劲撕扯。

一时间,全部乱了套,张三丢了羊,李四飞了鸡,王五死死地拽住要跳河的马,很快,集市上的所有似乎都被暴雨冲走了——像一个倒霉的赌徒,输了精光,

剩下一个老汉还在使劲拽拉着板车,轱辘爆了胎,又陷进了泥坑。

他的老伴,在后面使劲推,他们没有任何雨具,雨水使劲冲刷着松弛的肌肉,破的额角,红的眼和突起的青筋和肋骨,冲刷着从衣襟耷拉出来瘪的乳房,他们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没有埋怨谁的意思,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

我走了过去,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女孩,那么小,被装在一个收来的大纸箱里,她脏着脸,搂着一只猫,喘着气,从窟窿处往外喊着:加油——她咬着唇,红着眼,紧紧地攥着小小的拳头,没有一丁点的妥协——这时候,雨水开始慢慢的停下来了。

月光下的小偷

他几乎是飞到了树稍上,仿佛还要飞到月亮上,但还是被人拽下来,那么多愤怒的拳头,快要把他砸成一张肉饼了,似乎再也飞不起来了。他的发撕去半头,耳朵变形,门牙掉了,眼角嘴角流血,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跪在地上抱住头,声息微弱地告饶,张家的牛,李家的羊,慈家的鸡,陈家的大肥猪,他承认都是他偷的,承认过后,又被狠狠踢了几脚,就被一根栓狗的链子绑住,让拖拉机拖着,拴在大队部院子里。

他似乎已经晕过去了,趴着没有声息,苦主们激动地聚集在大队部的灯下

开始争论如何处置。有人说送局子,有人说要他把偷的东西先吐出来,有人说就算了吧!还是个孩子,根本找不到结果——

第二天早上,我从那里经过,他们还在争论,不过现在是在激烈地指责彼此的过错了,桌子窗户都给拍碎了,马上要打起来。

原来昨晚的小偷,趁着他们不注意,打开捆绑又飞了。这时,我的脚明显打飘发虚了,身子也哆嗦,我突然就发现,自己似乎也偷了很多东西,身上的锁链

却越来越紧,再也飞不走了。

送殡记

我大娘死了!在大哥家里,我见到了好久未见面的大爷:须短,颧高

腮塌,头发稀疏斑白,多像已经去世多年的祖父啊!他被多种病痛折磨,已很难下床了,他在用一块油灰的布使劲擦着眼睛,因为白内障,已经认不出我们了,听到我们的声音,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他在念叨大娘的好——年轻的时候,大爷曾当过军官,探亲时腰里挂着匣子枪,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威风的时候,曾多次要休掉大娘,都被祖父拦住了。

生活啊!时光啊!真就把两个水火不容的人捏到一块去了,他的肉成了她的肉,他的血成了她的血,他的骨也成了她的骨,他的脾气成了她的脾气,她的命也成了他的命,到了最后的光景,少了谁都不行了啊——

去墓地的路上,大哥在前面抱着棺材,所有人都低下头:即使和大娘积了多年怨气,一直都不和大娘说话的父亲也哭了,他的膝盖因下跪而沾满了泥浆和草

全不管不顾了,他的嘴哆嗦着念叨自己不是东西。

一群麻雀石块一样在我们身边漂浮着,翅膀上掀下来一些类似于骨灰的东西,包括槐树上隐身大哭的知了,可都是我们的亲戚啊!

秋收记

秋风开始剥皮,抽筋,天已黑透,父子两个人,终于从北洼里回来了,这是两个光棍,已被汗水湿透,拖着一车玉米,往回走。从他们的姿势看:歪三斜扭

看来,真是累得不轻。

到了家门口,他们就开始用吊筐向屋顶拔玉米:儿子在屋顶上拔,老子在地下装,他们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累得恼了,先是骂天骂地,接着两人就对骂,骂的很凶,似有解不开的冤仇,后来父亲就用玉米棒子狠狠掷向儿子,儿子把筐掷向老子,最后两人吆喝一句:“他娘的,不过了!”就蹬着腿,捶着胸,没羞臊的哭起来,仿佛是两个有娘养没娘疼的孩子。

没人围观,哭着哭着就都没了动静,似乎死了过去,这样缓了一会儿,两人又慢吞吞站起来,望了望冰冷的月亮,什么也没说,又干了起来,胡同里很黑很静,只有那些玉米在吐着唾沫泛着白眼一筐一筐往上爬着。

此外,蛐蛐的哨子依旧埋伏在很深的黑暗里或者在他们的身体里使劲响着,响着,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天黑了又白了

天黑了又白了,鸡冠红了茉莉开了,阳光的钥匙打开远门,被噩梦缠绕的人又活了过来,可他并没有露出多少欣喜或感激,他是个出卖力气的人,也是全村起的最早的人。

他虎着脸子,披上遮蔽身体的布,拿一块生硬的饼子啃着往外走,他在给村里一个抠门的包工头打工,干最累最苦的活,拿最少的钱,他十五岁殁了爹娘后就胡乱吃穿,身板却又干又瘦,有着钢筋般的力气,平时像个木偶,看到女人就突然活了,张着大嘴流着口水,挨了很多庄户揍,却屡教不改。

本家曾撮合他收留过一个要饭的女人,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又成了苦瓜,他牛头般直冲冲往外走,到了村外的空场,突然被一个闪光的东西吸引住了,他猫着腰,小心地跑了过去,竟然捡到了一个祭祀用的“元宝”,他兴奋极了,以为是金的,就捂在怀里朝四下张望,感觉没人,就刷的变成一溜黑烟

天黑了又白了,神啊!我希望那个“元宝”是真的,今天早上,就让所有惊喜都发生在这个可怜人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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