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日(组诗)
2020-11-18剑男
剑 男
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中途,只有永远的途中
截取一段路,截取一段时光
对等的距离,好像可以丈量,可以制衡
像爱上一个人,一半的路程似乎赢得了全部的
孤寂
但这一半的甘苦并不等于另外一半的甜蜜
一条溪水在中途终于汇入大江
它的欢乐却是减半的,要被浩大的洪流所挟裹
我有中途,年过半百但余日可数
我有半生的荣光,但要完败给这一日的颓废
这一日,旧情复燃,江河俱废
这一日,幕阜山高,青丝染成白发
这一日,枯叶拒绝坠落,清风不屑人间
我提着白云倒出的半壶老酒,半梦半醒游荡在
神的山间
大雪,独居山中
躲在山中,看到茫茫大雪覆盖群山
似乎自己也将从世界上消失
电视里一个频道半个世界大雪在飞
一个频道正在报道全世界
每天有六千多万人死于灾难和疾病
相当大雪中一个中等国家不复存在
大国的一个省不见了踪影
想起堂兄送来的、冻死幼獐那没有
闭上的绝望的眼,突然觉得
生物能够自然走完生命旅程是多么
幸福的一件事,如果一个人
生前像钻石藏于深山,死后如珠宝
寂沉于深渊,这是不是对人
中间生活的全部否定。雪还在
天空不停地飞,关上电视走出房间
看不清的山路上,我看见
一个人在风雪中,就像一个污点在
白茫茫的大地上缓缓移动
等 待
在湖边等待一个人,但没有风
茫然中感觉自己一直在这样等, 等春天
浅草如他刚刚长出的淡淡胡须
等他的尖嗓子在一个早晨变得瓮声瓮气
等他见一个女生走过后一个人
在窗前发呆, 等他锁上抽屉欢快地走在
上学路上,等他学会抽烟喝酒
并用挑衅的眼光看你沮丧地在生活面前
哀声叹气,等他失恋后一个人
在房间哭泣,等他有一天突然为你披上
外套并紧紧搂住你的肩膀,可
你等待的人怎么也长不大, 只等来双鬓
爬满白发,看见曾经的自己
一个接一个从湖面
走了过来
在黄梅东山
居庙堂高,处江湖远,唯欢喜心如檀木
有人问我禅是什么
我说禅无可说,赋形于万物
如果仁,如初生嫩芽,如花蕊,如落叶
如霜,如露,如朝阳,如夕晖
如雷霆,如闪电,如夜雨,如浮云
一次又一次
我带着沉重的肉身来到东山
有时候是匆匆过客,有时候是疲惫归人
我想人生所寄不过心存一念
向善,向悲悯,才是最好的生活和信仰
就像东山静静的敞开和接纳
洗倦怠,洗劳苦,也洗身上落满的风尘
——空有,而又万物充盈
遇见南江河
在幕阜山中行走
很多地方都可与它遭遇
它温顺地流过花间、草甸
有时也顽劣地钻进丛林
或纵身跳下山崖
有时像鼓掌,有时像哭泣
我是正午时分
在新石村和它遭遇的
慵懒阳光下
流水淙淙,群山寂寂
只有野花在空无一人的村庄
胡乱翻过篱墙
空椅子
阳光来到庭院
穿过牵牛花的栅栏有紫白两种色彩
穿过斑驳的桂树有浓郁的香味
阳光也照着一把空椅子
但阳光落在上面是否有色彩和气味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是一把空空的椅子
且占据着庭院最佳的位置
院子陆续坐满了人,还有一些站在树阴下
阳光照着庭院可以照着的每一角落
从椅子旁边走过的人
目光和影子都在上面有过短暂的停留
但他们似乎都知道空并非无
因此无人有僭越之意
那一刻,或孤独之歌
我在人间举目无亲
遥远的天堂
也已将我彻底遗忘
我像一截草屑
落在江河不知所来
我像一片碎羽
飘在空中不知所往
五十抒怀
一个人到了五十岁, 有万念俱灰的时候
从前有很多道路铺展在前面, 现在似乎只能看到
一条不断变窄的归途。朝阳不是他的
落日也不见得是。他依旧背着生活在奔走
但是下坡的时辰。从前那么多被他挥霍掉的东西
如今要费力的一件件捡起,但腰身难屈
从前奔波中错过的风景, 如今要在路途重新看取
但时日不多。他看到的山川是秋天的山川
水汽在上升, 但河流要不断地往下降, 他看到的
事情不再有新鲜感,但仍旧在经历
身体里有多余的脂肪, 但不再有多余的水分
胸中偶尔有坚硬的东西露出来,很快
就会被另一些柔软东西所覆盖, 比如爱、仁慈
和悲悯,以及软弱、伤感、沮丧和羞愧
野百合
在药菇山悬崖上面,我看见几株野百合在零星地开放
高傲、孤僻的野百合
它们被围困在灌木和杂草之间一动不动
好像时光也在耐心地等候。——它们拒绝人类的足迹
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抵达它们身旁
我想象一定有飞鸟和野蜂在某个时刻赢得过它们欢心
就像它们不经意穿过一个人心中的尺度
在悬崖被我们仰视。我喜欢它们这样孤芳自赏的开放
像某种不合时宜的思想,在云朵和飞鸟之外
和悬崖下面的行人相互寂寥地打量
最好的柏木
最好的柏木长在向阳的山坡,最好的柏木
做成棺椁埋在老瓦山中的土中,最好的柏木
长着一张沧桑的脸,最好的柏木打去皮
身上有着和老瓦山一样的伤痕,最好的柏木
生长缓慢,伴随着老瓦山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和死
就像那年冬天,母亲从房梁上放下四根老柏木
请木匠为父亲造千年屋,老柏木多么好啊
刨子刨起的木花清香弥漫
成堆的刨木花就像老瓦山顶积雪的暗光
虽然父亲卧病在床
但母亲和我们姐弟都知道
最好的柏木和最好的人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