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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

2020-11-18郑贤文

金沙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木椅土司老爷

郑贤文

这一场雪,纷纷扬扬,天地间全白了。

哀牢山,已多年未遇到这样的大雪。大雪让大地干净,也让刀戈停止。

因远山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夷家兵马被困在四跌岩下不来,清军在大雪融化前也攻不上去,便退回大营,守在谷外,静待雪停。

雪停之后,谷外的清军又会发动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似乎永远杀不尽,因远是帅府南端的屏障,郁了必须要与因远共存亡。

郁了不怕死,但他怕至死也不能再见到若童。他忽然想起,他不得已带可儿北逃之前,他和若童生死离别,若童对他说:“我从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也是被圈在这见不得人的土司府中,早些死,晚些死,多活少活,又有多少分别呢?可是……因为你,你不得不离开时,我却在想,我绝不能死,我要活着等你回来,等一切都太平了,我要和你到外面瞧瞧。我的心里,又期待,又害怕。”

“我的心里,又期待,又害怕。”他口里轻轻重复着。“若童,我回来了,可是,你在哪里?”

积雪越来越厚,郁了担心积雪压垮覆盖在陷阱上方的伪装物,便命人查探,在山腰的一个陷阱里抓到一个人,夷家兄弟以为是清妖探子,便捆送到郁了帐外。

郁了一看,那人竟是瓦陀土司府的老奴。此时他应该在镇南照料失心疯的隗来,为何出现在此?

老奴双膝跪地,唇舌打颤,艰难地挤出两句话:“将军,求您救救我家老爷。”

郁了扶起老奴,见他腿脚负伤,又冻得瑟瑟发抖,命人在帐内生火,又命人去传军医。

老奴道:“将军,我这把老骨头不紧要,您菩萨心肠,求你发善心救救我家老爷。”

郁了心想:瓦陀土司府已付之一炬,隗来如丧家之犬,老奴仍当隗来是土司老爷不背弃,真是忠心耿耿。便说道:“且慢说来,隗来遇到何事?”

老奴道:“将军恕罪。将军对我家老爷可谓是仁至义尽,可我家老爷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此事于情于理本不该来求将军,只是若非将军应承,我家老爷死不能瞑目。”

郁了听老奴如此说,心知此事必和若童相关,不免痛上心头,仍是问道:“要我如何救他?”

老奴凄怆道:“我家老爷到镇南后,不思茶饭,胡言乱语,身体日渐消瘦,竟已到了不能下床的田地。近日夜里,越发神志不清,每每夜里梦魇,身体发直,双手在半空里胡抓……料想是他大限将至。人之将死,不免念想至亲之人,一个是他亡故的母亲自雪夫人,一个是……郁姑娘。自雪夫人被我家老爷从馒头庵搬到司署里,却阴差阳错地被活活烧死,只有郁姑娘……求求将军发慈悲之心,可怜我家老爷,能否让郁姑娘见一见他……”

一旁的王泰阶听到此,忍无可忍,拍案站起,怒道:“上将军敬你是老人,你却倚老卖糊涂,你明知上将军与郁姑娘之间的情意,你却跟上将军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别说郁姑娘并未到此投奔上将军,就算郁姑娘在此,她也不会去见隗来,是死是活,都是他咎由自取。”

老奴垂头道:“郁姑娘未投奔将军,又会去了何处?”

王泰阶道:“上将军也正为郁姑娘的下落着急,早已派人四下打听找寻。”

老奴仍不死心,双膝跪在郁了面前。郁了脸色煞白,良久,道:“你可知道,他曾两次想要将若童活埋,第一次在馒头庵里,第二次在铁槛土司府里。若童被大火困在土司府,他亲手将若童活埋在地下。若不是我答应若童要照顾他,我早已将他活埋在他为若童掘的坟坑里。而现在,你却让我用若童去救他?”

老奴道:“我家老爷命该绝矣,既然郁姑娘不在此地,一切枉然。老奴这就赶回镇南,替老爷收敛尸身,可不能让他死在大雪天喂了豺狼。”

老奴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但将军不要忘了,将军答应过郁姑娘,会替郁姑娘照顾我家老爷……”

王泰阶道:“勿要多言。并非上将军不愿救你家老爷,只是郁姑娘确实不在此。”

郁了忽然站起来,说道:“除了若童,或许还有法子。您且在山上休息一晚,明晨我随你去镇南,或能救隗来也未可知。”

老奴道:“莫非将军已探知郁姑娘下落?”

郁了摇头道:“您想错了。能救隗来的,并非郁姑娘,而是半朝銮驾。”

“半朝銮驾!”老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可惜半朝銮驾已随瓦陀土司府付之一炬。”

郁了道:“假作真时假亦真……”

老奴道:“将军的意思是以假乱真?”

郁了道:“真的半朝銮驾也好,假的半朝銮驾也罢,都不过是由几块木头制成。真真假假,都是木质。况且,隗来因失去半朝銮驾而心性大变,失而复得,大喜过望,必不会急于去辨真假。”

第二天老奴醒来时,推门出去,雪仍在下。郁了几人一夜未合眼,赶制出的半朝銮驾模样和御赐銮驾几乎难以分辨。郁了把军中一应事务交代王泰阶,随老奴踏雪出谷,赶往镇南。

隗来蜷缩榻上,嘴唇干裂,瑟瑟发抖。老奴四下看了一眼,随他一同照料隗来的两名士兵已卷了细软走了,扔下半死不活的隗来不管不顾。隗来这两日定是水米未进,越发虚弱恍惚,老奴口里骂了几句,忙恭恭敬敬地给隗来端上水。隗来连眼皮也不抬,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郁了将假的半朝銮驾分列屋子两侧,又在正中摆了一把寻常木椅。老奴会意,扑通跪在榻前,高声呼叫:“恭贺老爷,永贞司业。”

隗来听到呼声,眼睛有气无力地眯开一条缝,便见到排列整齐的半朝銮驾。

他的眼睛忽然便睁开了,脸上迅速有了些许血色。他弯着手指指着那把寻常木椅,说道:“管家,快扶我到龙椅上。”

老奴忙应一声,躬身架起隗来,将隗来扶到木椅上。隗来靠在椅上,吩咐老奴道:“速召领地头人来见我。”

老奴顿了顿,道:“老爷忘了,老爷已召了领地头人明晨来见您,只是领地辽阔,头人一时还未赶到,老爷只管养好精神,才有力气与头人们商议大事。”

隗来笑道:“我竟忘了,我竟忘了……”

老奴忙递上水,隗来呷了几口,黄昏的时候,又喝了几口粥,迷迷糊糊地躺在那把木椅上睡去了,才睡一会儿,只见隗来牙关紧咬,额头豆大的汗,想是梦魇,却醒不过来,老奴忙在他耳边高呼:“恭贺老爷,永贞司业……”连呼几遍,隗来才在梦魇中松了牙根,昏昏沉沉地睡了。

老奴躬下身,要把隗来从木椅上抱到榻上,郁了见老奴身体单薄,想要上前帮忙,老奴却抬手制止,将隗来吃力地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老奴将屋子拾掇干净,屋角剩一小袋蚕豆,足有两碗。老奴又翻找了八角、茴香、桂皮几样佐料,到灶台上仔细翻炒。夜半时,香味弥漫,老奴把一颗炒熟的茴香豆放进嘴里,虽然咯牙,但五香馥郁,咸而透鲜,回味微甘。

天放亮时,纷纷扬扬的雪花骤然停了,孩童雀跃出门,在寨口叽叽喳喳地打雪仗。老奴端着茴香豆,到孩童中间,给每个孩子一颗,孩子吃了还想再要,老奴便不给了。

老奴将小半盆茴香豆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说道:“只要你们听话,我便将豆子都给你们。”

老奴回屋时,隗来竟已经能下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见老奴回来,便问道:“管家,头人可都到齐了?”

老奴见隗来身体大好,大喜道:“老爷,头人们早已候着。”

隗来来不及穿鞋,便要推门出去,老奴忙提着鞋,去扶隗来。才转到屋后,便见一堆小孩跪在雪地里,又有个高一些的小孩列在两侧,手里拿着假的半朝銮驾。

老奴将隗来扶到正中的木椅上,隗来正襟危坐,跪在雪地里的孩子便朝他磕头,口里大呼:“恭贺老爷,司业永贞……”

隗来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瓦陀土司得到御赐半朝銮驾,此后便可高枕无忧,免受朝廷改土归流之忧,从此永贞司业……”

那些小孩磕了头,却不管顾隗来说些什么,只眼巴巴望着老奴,老奴又忙给每个孩子发了一颗茴香豆。

隗来见头人不磕头,觉得坐在木椅上没有君临天下,一览众山的气势,便趁老奴不注意,手脚并用,爬上土坡,蹲在半截坟头上。

孩子们得了豆吃了,又朝隗来磕头,口里大呼:“恭贺老爷,永贞司业……”

隗来听得真切,高兴得在半截坟头上手舞足蹈,老奴在坡下看着,老眼流下浊泪。

老奴对郁了道:“将军,我家老爷糊涂了,我倒放心了,唯愿他就此如孩童般糊涂下去,不要再清醒过来。他糊涂了,就一切都如他所愿了;如果他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仍然一无所有。”

郁了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是清醒是糊涂,或许只有他自知。”

老奴点头道:“就让他留一半糊涂,留一半清醒吧!”

郁了道:“我该走了,雪一放晴,清妖随时可能偷袭因远山谷。”

老奴道:“多谢将军以德报怨的大恩。”

郁了道:“这天下之事,倒真有趣。真的半朝銮驾,如一个诅咒,害死那么多人;假的半朝銮驾,倒能教人心安,救人性命。”

郁了望着在半截坟头上手舞足蹈的隗来,心里不免有些嫉妒,又想到能救隗来性命的并非若童,而是半朝銮驾,便又释怀了,向老奴抱拳道:“就此别过。”转身要走,却见隗来在半截坟头指着他喝道:“大胆土民,见了本土司为何不跪?”

郁了一愣,隗来又高声道:“本老爷是哀牢山最大的土司,领地千里,隶民万万,更得御赐半朝銮驾,你不跪我,更要跪谁?”

郁了便向隗来磕头,与孩童齐声高呼:“恭贺老爷,永贞司业……”

隗来越发高兴,指着地上白茫茫的积雪,对老奴道:“管家,这白茫茫的银子,你拣一半,堆到司署地窖,而另一半,就散与头人和土民,让他们多买些种子,来年春天,我要领地上都长满庄稼。”

老奴跪在地上,说道:“老爷,您真是一位仁慈的好土司。”抬起头时,已老泪纵横。

隗来又道:“如果地窖堆满了,就把原先堆在地窖的那些发霉的粮食拿出来晒一晒,分给土民,不要再让土民饿死了。”

老奴捧了一捧雪,走到郁了面前,道:“将军保重。”

郁了起身,接过那捧雪,转身离去。

老奴把茴香豆都给了孩子,孩子们高兴得不住地给隗来磕头。及至午后,隗来实在倦乏,老奴才将他扶回屋子,他仍然躺在木椅上睡去,老奴再抱他到榻上,难忍肋下之痛,一口血喷出来。

老奴摸了摸肋下,他在因远山谷摔进陷阱时,陷阱里的树枝没有刺穿他的身体,但摔断的肋骨却在体内刺在他的脏器上。他用毅力强忍着,想要赶回来为隗来收敛尸身。而现在,隗来活过来,他却命不久矣。

老奴像往常一般将屋子拾掇干净,最后看一眼隗来,他觉得实在太累了,倒在自己榻上,合上了眼。

隗来半夜醒来,唤了两声,老奴没有答应。他起身走到老奴榻前,推了推老奴,老奴还是合着眼,便不再唤他,独自推门出去,要去巡视领地。

一望无垠的领地上,隗来看到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堆得一山又一山。他心里窃喜,却觉得金银并没那么重要了,那漫山遍野的白银,他岂能都带在身上?他觉得漫山遍野的白银都是属于他的,又觉得和他毫无相干。

隗来赤足走在白银上,脚下松酥,每落一脚,白银便咯咯地笑,他喜欢听银子笑的声音,不知不觉走了很远。

隗来看到一匹小狼倒在雪地里,小狼周身雪白,若非走近,难以在雪地里发现。小狼见到隗来,满眼恐惧,却挣扎不起。连日大雪,外出觅食的母狼几日来一无所获,饥饿中的小狼便自己走出狼窝,却迷失在雪白天地里。

隗来想,小狼一定是冻坏了。他便脱下自己的衣裤,盖在小狼身上,赤条条地躺在雪地里,将小狼抱在怀里。小狼渐渐感到温暖,眼里也无恐惧之色,但仍是嗷嗷地叫着。

隗来抚摸着小狼,他知道小狼快要饿死了。可是,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他找不到吃食来给小狼。他正发愁,见到银子上冻得发紫的双腿,灵机一动,拿出随身的匕首,将腿上的肉活生生地剜下一块,喂给小狼。

天未亮明,母狼找到了小狼。小狼从隗来的衣裤里伸出头,嗷嗷地叫。但那个曾经为了继承土司职位而狠心弑父,恶贯满盈的隗来,已经赤条条地死在天寒地冻里。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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