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相玉振,理韵悠长—探究朱熹山水诗创作的审美过程
2020-11-18李汭桐
李汭桐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 362021)
1 审美对象的描绘—金相玉振
明代画家董其昌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山水不入诗不显其美,然作诗不以山水为对象则韵味减半。山水诗将客观的山水之景汇入诗中,成为审美范畴的直觉形象。朱熹的山水诗不同于魏晋唐宋之人的空灵,而更显磅礴大气。他借助多种感官感受山水,兼有想象,对游历的大好河山进行了全面描摹,散发理性的光辉。
1.1 视与听的多角度描写
“感觉是审美经验的门户,而且是整个审美感受及其心理结构所依靠的基础。在各种感官中,主要是视、听两种器官发展成为审美的官能。”[1]纵观朱熹的山水诗,其中有大量视听角度的描写,极大的发挥了感官在审美过程里的重要作用,令读者感同身受。
1.1.1 视觉角度
朱熹对视听角度的运用是多层次的,从视觉上说,有仰视俯视、宏观微观不同角度的描绘。如在《游芦峰分韵得尽字》[2]一诗中,首联“芦山一何高,上上不可尽。”以仰视角度写出山之高不可攀,然而在第三联中就笔锋一转,视野豁然开朗,进入了由仰视到俯瞰的广阔境界,“万里俯连环,千重瞰孤隼”。“万里”对“千重”,“一俯”对“一瞰”,既写出了风景由眼前之险变为豁然开朗,也展现了诗人在克服艰难,成功登峰后由犹疑转变为畅快与豪迈的悦然。“仰瞻空界阔,俯叹尘寰小”朱熹在俯仰之间找到了自我,获得与自然共处的静心之趣。
至于宏观与微观,可见《游芦峰分韵得尽字》:“须臾出细密,矫首眺无畛。”又如“路转忽然开远望,眼明复此见平川”(《山行两日至金步,复见平川,行夷路计程七日可到家矣》)以及“行披树茂尽,豁见沧溟深”(《登罗汉峰》)。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类似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畅然。视角的由微转大也为下面诗句起笔另写其他景色作了铺垫,成为整首诗的转折点。类似于此的句子基本都被安排在颔联,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这是诗人匠心独具的安排,不仅使写景状物井井有条,也使得诗文合情合理,流畅而灵动。
诗人不仅对视觉描绘十分细腻,甚至对视角变化之法运用也融会贯通,到达炉火纯青之境界。他在离任南康军时,与率僚吏与弟子畅游庐山南北,创作激情迸发,写下《游天池》一诗,其云:“三年落星渚,北望天池山。临风几浩叹,欲往无飞翰。今朝复何朝,陟此青云端。高寻已奇绝,俯瞰何其宽。西穷濂溪原,东尽湓城关。渺然沧波外,淮山碧连环……”在这首诗中,诗人俯瞰大地,西到濂溪,东到湓城,远有沧波淮山,近有青云之端。此诗层层递进,不断变换视角,起初由下望高,最后又由高向下,展现仰俯之变换,最后将视野放到远处,欲穷千里之目,风景更为宏大开阔,令人奇之叹之,似将天地皆容于这只字片语之间。
除了上述观景角度本身的变化,朱熹山水诗在描绘所视景物的角度选择上也别具特色,呈现规律性的特点。例如《南涧》云:“危石下峥嵘,高林上苍翠。中有横飞泉,崩奔杂奇丽。”此诗仅借助三个方位词“下”、“上”、“中”,就将南涧之景完整呈现,语言凝练平实,却寓意奇崛,将南涧的险、高、绝、奇、丽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危石的欲坠感,苍翠的明艳感以及飞泉的动态美三者搭配得天衣无缝,展现了形式美的均衡[3]。朱熹的诗文基本景情分明,且带有很强的逻辑性和条理性,以求对客观审美对象准确描摹;不特意去详写某一个景物,而是从大处着笔,多景物的组合,与观景方位的选择,以展现整体的美感。他也不追求绝对的对称,而是保持一种均衡,在循序观摩中,弥补了之前俯仰与宏微视角变换的不可及之处,似是在视觉的“中间地带”加入一层,使山水之美毫无保留,跃然纸上,展现了理学家诗人的“理性”创作特点,于感性抒发之中又兼具思考的逻辑性,给人干净纯粹的审美体验。
1.1.2 听觉角度
山水可观亦可闻,听觉的运用在其山水诗中也占据了很大比重。此角度下的山水描写多了几分动感与豪迈。
如《奉陪彦集充父同游瑞岩,谨次莆田使君留题之韵》中就有:“谷泉喷薄秋逾响,山翠空濛昼不开。”诗中的“响”字,就是诗人听觉的传达,而其余字句皆是目之所及的描绘。万籁俱寂唯有谷泉喷涌,更显得此地之空灵,动静对比形成的反差,正是形式美的展现。对比的运用使得景物特征更为鲜明,给读者带来振奋、鲜明、活跃的美感[3]。“云合山无路,风回雪有声”(《南岳十六日下山各赋一篇仍迭和韵》),雪花被风带起的声音都被诗人写进诗中,展现出静美的境界?“声雄万霹雳,势倒千嵽嵲”(《栖贤院三峡桥》),写水声如惊天霹雳,令人震撼。
此外,还有听觉转化为视觉之诗。在《醉下祝融峰作》中,诗人豪气迸发,难以抑制,写下“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之句,“朗吟”即响亮的声音,然声音何以能飞下高峰呢?[4]这显然是一种通感的手法,将视听完美结合,令读者耳目一新,同时传达了诗人的无限豪情。
朱熹运用视听角度的表达对山水进行准确把握,并能使之变成审美对象,这是其审美过程的开端,也是我们必要的研究切入点。
1.2 想象的运用
如果说对视听等感官的运用表现了朱熹诗文写实的一面,那么使其山水诗虚幻飘渺,超然出世的就是他对想象手法的运用。想象在审美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可以打破时空界限,到达视听不可及之处,使个体心理从当时当地的直接感知走入超时空的自由感受[5]。
朱熹的想象诗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想象杂于写实之间者,如《游天池》,其云:
三年落星渚,北望天池山。临风几浩叹,欲往无飞翰。
今朝复何朝,陟此青云端。高寻已奇绝,俯瞰何其宽。
西穷濂溪源,东尽湓城关。渺然沧波外,淮山碧连环。
我意殊未极,更思出尘寰。何当驾轻鸿,八表须臾间。
视此长江水,滔滔倘西还。
这一首诗前半部分写实,后半部分写虚,诗人登上仰慕已久的天池山,将四面八方景色尽收眼底之后,还觉意犹未尽,便“思出尘寰”,想象“驾轻鸿”,翱翔于“八表须臾间”。诗人借助想象力脱离尘世,顷刻之间巡视八表,展现了宏大的心灵世界。
另一类是全诗皆为想象之作,如:《游衡山大雪马上次敬夫韵》,原诗节选如下:
仙人乔岳顶,散发吹参差。唤我两三友,集此西南垂。
列筵命洛公,侑坐迎江妃。导之千羽旄,投以万璧玑。
缤纷一何丽,晻霭难具知。众真亦来翔,恍觉丛霄低。
茫茫云雾合,一一琼瑶姿。回首谢世人,千载空相思。
首句开门见山,以想象入手:由于仙人邀请,“我”和朋友来到岳顶,洛公、江妃皆来到此地与我们同聚,同时众真人也悉数到场,他们腾云而至,驾雾而来,让人觉得云霄都变得低矮了……这部分无一写实,处处都是道教的传说与诗人自己的奇想。诗中的意象如洛公、江妃、众真等多为主体的心象[6],表现了诗人的飘然之气以及内心对于成仙问道的向往。此诗虚幻飘渺,气宇非凡,直到结尾一句才忽然归真,令人不知不觉间进入了诗人的心灵世界,感受到超然物外的卓绝之美。
历代以想象入诗的人很多,但大都是是浪漫主义诗人。朱熹作为一个理学诗人,他的想象更多来源于对“道”的探索,使他能够摆脱尘世的俗累,带着羽化成仙的向往去欣赏山水,进而产生奇思妙想。朱熹自己也曾说:“跻攀力虽倦,想象意遣骋。”足可见其对想象之重视。想象朱熹审美过程的第二个环节,它延伸了视听的边界,他的山水诗也因此深邃幽广。其中对审美对象的描绘体现了诗人的审美心理结构,感官与想象两方面的发挥,使得其诗的内容与形式皆美,成为金相玉质的存在。
2 审美经验的表达—理韵悠长
审美经验,是我们对朱熹诗歌深入分析的最终目的,也是其审美过程的最后一步。正所谓 “审美经验是美的现象的唯一见证”[7]。朱熹自身与山水发生了审美关系,能使此山水从客观之物最终成为诗歌中的审美对象,并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特性,同时表达出自己的审美经验。这种经验来自于个人思想及阅历,尤其是他对理学的理解和探索,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审美活动,进而成就了他的诗歌创作。我们从其山水诗中,可以反观出朱熹审美经验中属于主观的那一部分,从而去理解其博大精深之处及其理韵悠长的风貌。
2.1 醉心山水,天人合一
朱熹曾说:“天地之间,理一而已。”[8]意思是万事万物都是理派生出来的,所以,要认识理就必须要了解万事万物,要“格物致知”。朱熹对山水探索先从最初的情感体验浸入,进而升华到理的层面,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不是胸中有丘壑,谁能笔下生云烟?朱熹曾直言“我惭知仁心,偶爱此山水”。他不带有功利性的目的,只是欣赏山水,从而收获了丰富的审美感受,比如:有对时间流逝的慨叹:“一壑只今藏胜概,三生畴昔记曾来”,表达了在同一景点跨越今昔时间的苍怆;有因寻幽觅胜的喜悦:“惊喜非昔睹,披寻得新观”;有对远眺俯瞰的达观:“俯仰契幽情,神襟顿飘洒”,甚至还有因宿居山林,静夜听雨而生发的济世之怀:“安得枕下泉,去作人间雨。”审美经验具有亲历性,这样的诗句,恰好反映了诗人独特的个性与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
上述的情感是朱熹获得理的重要准备 “未觉诗情与道妨”(《次野韵五首》),感情凝结到一定程度便升华到了理的层面。朱熹在诗文中对理学的阐释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求理过程的论述,最著名的是《武夷棹歌》组诗,共九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具有纲领性质的第一首,其诗如下: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深。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三两声。
自秦汉以来,武夷山就为道佛禅宗的栖息之地,有很多宫观、道院和庵堂故址。第一句“仙灵”一词,就表明了诗人登武夷山的目的—寻道求理。“曲曲深”暗示求理之路的艰难,要经历层层跋涉方能求得。最后两句是对自己心态的描写,“闲听”二字,最为传神,点出了静观道体所需要的超然心境。[9]虽然道体与理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对于朱熹来说则不同,朱熹的“理学”框架的建构正是早年出入佛道的结果,因此,探求“仙灵”,识得其中的“奇绝”,这样带有求道意义的行游,对朱熹格物致知,汲取各派精华,最终完成自己集大成的儒学体系奠定了扎实的根基。
第二类是对求理结果的书写,(《寄题咸清精舍清晖堂》)中云:“境化乘空往,理妙触目存”,正是对于自然蕴理的肯定。在《忆斋中》云:“赏惬虑方融,理会心自闲”,欣赏山水的惬意使得内心的焦虑烟消云散,领会天地之间的理趣,内心非但不陷入思索的囹圄,反而能够超脱自我,获得闲情,这是通达时刻的喜悦,也是理悟带来的快感。物即理,理即物,“闲栖众累远,览物总关情”,朱熹在领悟客观物体的理性,情动趣惬,不论是求理还是得理,皆是在涵咏“天人合一”的宇宙精神[10],正如朱熹自己所说:“霁色登临寒月夜,行藏只此验天心”,这既是感情的升华,更是哲学思考与自然审美相交融的至高境界。
2.2 刚柔并济,山水太极
朱熹作为一个理学家和诗人,他的美学思想是蕴藏在诗文之中并以理学思想为底蕴表达出来的。在朱熹的哲学思想里,“太极”占据了核心的地位,朱熹曾说“太极即理”,同时他还认为:“太极是作为本体存在于阴阳动静之中的理,它自身并不动静。”[11]因此,他将自然的山水作为底本,把阴阳的运作,动静的交替当作画笔,描绘出一幅自然太极之图,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并存,显现出玄妙灵动与恢弘大气。例如其六《瀑布》云:
巅崖出飞泉,百尺散风雨。空质丽清晖,龙鸾共掀舞。
这首诗写瀑布一泻而下的壮观场景,最为巧妙的是,将瀑布飞溅的水滴在阳光折射下的光晕写了出来,即“丽清晖”,又运用比喻和拟人将瀑布在高空的喷涌之景描绘成“龙鸾共舞”,显示出了恢弘之气。龙鸾是阴阳之属,而动感的瀑布与永恒悬挂的晴空也成为动静呼应的一对,体现出“太极”之韵味。
除上述外,物我交融之境,亦为山水太极之展现。如《即事偶赋》中写道:“起望一舒情,遐眺豁烦襟”,又有“幸乏霖雨姿,何妨媚幽独”(《云谷二十六咏》)等等,皆是心灵受到自然洗礼之后倍感轻松愉悦的情感流露。“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12]朱熹在山水中陶冶性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3],享受“幽独”,这是审美移情的体现,是“主客体的浑然合一”[14]。
2.3 去除人欲,山水有灵
朱熹一生或仕或隐,做官时也并不一帆风顺,故内心充满惆怅和愤懑,但这所有的不快却都在山水之中被消解了。朱熹自己曾说:“去人欲,存天理”。而他欣赏自然的过程就是洗涤内心,去除杂念的过程。朱熹欣赏自然,是无功利性的,所以对自然的雕琢往往手法采用白描,在平铺直叙之中体现其妙,如“涧里春泉响,种桃泉上头”(《桃蹊》),“饮泉云出岫,卧岭月流空”(《游密庵得空字》)等。整齐的对仗使得句子带有一种“建筑美”,而对景物的直接描写,让情景由于少了人的参与而更加纯洁。朱熹喜欢在诗文中造“境”,如“中流漾华月,极浦涵流星”,又以互文见义[15]展现夜晚静谧,夜空华美。正如清代李渔所说;“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朱熹内心的静使得他能够欣赏山水,发现别人看不到的美。这美的来源于其心,使诗人与现实世界产生距离,使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去功利化,只剩下审美关系,因此才能够探得全貌,创造如此美好的山水之诗。
“山灵”的意象在朱熹诗中经常出现,如“解衣正作留连计,未许山灵便却回”,想要多逗留一会,但未得到山灵的允许便回来了;“山阿子慕予,无忧勒回轸”,有山灵在此迎接他,而不用担心勒马回车;“安知本地灵,发见虽天机”;还有在游百丈山时写道:“他年访旧躅,山灵莫移文”。朱熹在诗中几次提到“山灵”,其含义为山水的使者,朱熹来访和告别时,都要和“它”打招呼。朱熹杜撰此物的存在一是为了表现自然的灵气与生气,而另一方面,是为了表现对自然、对山水、对生命的尊重与崇敬,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物我共生的和谐美感。
总而言之,山水为朱熹提供了静处之境,使他在其中领会天人合一,太极之理,还有生命灵性。山水诗成为朱熹审美经验的总结,既有审美快感的表达,也有深刻思想的升华,可谓情理并茂,理韵悠长。
3 总结
本文从朱熹创作数量最多的山水诗入手,以审美为角度,探索了朱熹创作诗文的过程,得出了“金相玉振,理韵悠长”的答案。前四个字概括了朱熹山水诗的内容和形式,探究了作为审美对象的山水的描绘方式,后四个字则是对其中深刻思想的总结,探究了诗人的审美经验。山水不为朱熹而美,而是因入朱熹之诗而美;山水或许本身并不很美,然而内心沉淀之后,静心的力量使得万物在朱熹眼中全部成为美的化身,他的“心灵和感官也都成为审美的心灵和感官”[16]。如《训蒙绝句命二首 其一》云:“妙合之机不暂停,自然气化与流形。原于妙合名为命,即此而思得性灵。”朱熹一边纵情山水,一边体味理趣,用唯美的文字,向世人传达了内心的澄澈哲思与自然的美丽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