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这里等你
2020-11-18段雨
文/段雨
如果没有遇到杜重远,才貌超群的侯御之也许会过一种迥然不同的人生,而不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然而,她不抱怨,不后悔,因为,她嫁给了一个爱国者,他们没有愧对祖国。
不传消息只传情
日俄战争后,旅顺与大连成为日本的殖民地,爱国青年都在苦苦思索救国之路,杜重远也不例外。1917年,他东渡日本,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学习陶瓷制造,决心实业救国。留学几年间,他多次组织留日学生游行示威,要求日本归还旅顺、大连。
被杜重远的赤子之心打动,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加入进来。队伍里,一个容貌出众、气质典雅的少女吸引了杜重远的视线,在集会和演出中,她歌声悲壮,指挥有力,将抗议活动推向了高潮。他记住了她的名字:侯御之。
那时的侯御之远近闻名。她生在北京一个传教士家庭,从小接受西方教育,上学后连年跳级,8岁已经小学毕业,并考取了官费留学。在日本,她接受了贵族礼仪教育,不仅门门功课第一,能讲七国语言,还极富音乐才华,唱歌剧、指挥、演奏钢琴,“凡有聚会,必震惊四座”,被各国外交官尊称为“公主殿下”。
相识后,侯御之经常去听杜重远的演讲,参加他组织的请愿活动,这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青年令她钦佩不已。意外的是,她收到了他的表白信。她比他小14岁,恋爱为时过早,拒绝理所当然。杜重远却很执著,书信一封接一封。
学业完成后,杜重远回到沈阳筹资创办了肇新窑业,逐渐取代了日瓷在东北市场的垄断地位。他还得到张学良赏识,并与之成为挚友。短短几年,杜重远就成为工商界著名人士,他被推举为沈阳市商会副会长。
杜重远的救国理想深深影响了侯御之。她放弃了擅长的音乐,选择攻读法学博士,以求将来能为祖国挽回丧失的权益。1932年,侯御之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法学博士。婉拒日本高等学府的邀请,她回到北平,一边撰写《刑法学》,一边在燕京大学和冯庸大学执教。
有一天,她的宿舍窗下飞来一只雁形风筝,正面写着“不传消息只传情”,背面则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她的人正是杜重远。两人曾一度失去联系,她在日本发愤学习时,他正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因肇新窑业蓬勃发展,逼得日本瓷厂销量锐减,在抗日洪流中,他又始终走在最前面,日本人恨他入骨。沈阳沦陷后,肇新被霸占,他也被通缉,被迫流亡关内。辗转中,他结识了周恩来,在其鼓励下,为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撰稿,以笔为枪呼吁抗日。
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杜重远的爱国壮举终于打动了侯御之。订婚仪式上,张学良送来一枚心形金盾作为贺礼,并致贺词:“我送的这颗爱心,象征着你们永结同心,也代表着我们万众一心,复我河山……”
菊残犹有傲霜枝
日寇不断进犯,婚期一推再推。意识到在侵略者面前,法律不过一纸空文时,侯御之离开讲台,和杜重远一道奔赴危难中的热河。
1933年3月,从热河归来后,他们在上海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一个着礼服,一个披白纱,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借着结婚,杜重远购买了一套豪宅,实则是为爱国人士提供活动场所。新婚第三日,他便离家参加救亡,只留下她一人面对庞大而陌生的环境。六亩地的花园,上千平方米的大宅,经常造访的各界名流、达官贵妇,这些都令一向潜心学问的侯御之无所适从。
在电话里,在信中,杜重远一次次引导妻子:“要利用这些聚会多做宣传抗日工作。”
同年年底,杜重远创办了《新生》周刊,吹响抗日号角。白色恐怖下,侯御之协助他修改、编发稿件;他奔走三地开办瓷厂,她帮助他筹集资金。尽管聚少离多,但他的赤诚、崇高越来越令她仰望,时间和离别只能让他们靠得更近。
1935年,《新生》刊载了一篇题为《闲话皇帝》的文章,不料引起轩然大波。日本人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由,要求国民党封刊捕人。
杜重远入狱后,侯御之不顾身怀六甲,顶着骄阳酷暑,日夜奔波营救。“夫在冤狱子在腹”,她用多种语言译出洋洋万言《抗告书》,刊登在国内外报刊上。“新生事件”震惊海内外,一时舆论哗然。不幸的是,因为劳累过度,侯御之腹中的胎儿流产了。
在狱中,杜重远阅读了大量马列书籍,他分别给张学良和杨虎城写信,希望他们解除误会共同抗日。刑满释放后,他又立即奔赴西安,与张、杨再次商谈。两周后,“西安事变”爆发。
预料之中,以“幕后策划者”为罪名,杜重远再次被捕。押送南京前,侯御之来机场送行。生死难料,悲不自胜,但她仍然克制自己,把时间留给他和同事安排瓷厂后事。被押上舷梯时,他回头看她,凄风冷雨中,瘦弱的她,分明是一丛傲菊。
后来,他收到她的信,信中引用了苏轼的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画楼重上与谁同
1937年9月,国共再次合作,杜重远被释放。然而形势仍然严峻,日本人四处通缉他。谢绝了国外友人的邀请,他决定去新疆。那时,同学盛世才担任新疆省督办,正高举抗日旗帜,广揽英才。受其邀,杜重远想帮助他把新疆建设成抗日基地。
侯御之决心陪他远赴边陲,临行前,杜重远满含愧疚,想要回报妻子。侯御之说:“抗战胜利了,你一定要陪我去伦敦喝一次下午茶!”
杜重远担任新疆学院院长,将学院办得风生水起,深受学生爱戴,威信日高。不料,这引起盛世才的忌恨。不久,盛世才卸下伪装叛变革命,一个初夏的雨夜,一群黑衣人突然闯进杜重远的家。
杜重远被捕后,侯御之和孩子们境况凄惨,“门外设警软禁,亲族朋友不准接见,不准通信,衣食不足,常三五日不得一饱,冤惨恐怖,凌辱备尝”。很快,噩耗传来。一位获释的狱友含泪讲述了杜重远遭受的种种酷刑,字字如惊雷,整整两天两夜,侯御之呆坐桌旁,泥塑一般。所有人都说,她疯了。
三个孩子的哭声唤醒了她,一个3岁,一个2岁,一个尚在襁褓。杜重远为爱国而死,她要为爱他而生。这一年,她才31岁。
直到四个月后,侯御之才收到领遗物的通知。坐在新疆特有的六轱辘车上,她前往监狱。想到他壮志未酬英年被害,她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大雪纷飞中,她仿佛又听到他在说:“困难再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失去了勇气,巾帼如你,要有泪不轻弹啊!”
他的尊严,她必须维护。她紧紧抱着他的衣物,从容走出牢房。他在狱中的日记本背面血迹斑斑,最后一句话是写给她的:“抗战必胜,原谅我,最远的下午茶,我却失约了。”
从监狱出来,眼泪淌了一路,侯御之倒在了家门口。然而盛世才不肯罢休,他下令将侯御之和孩子们关进结核病院,确定全部感染后,又将他们软禁在家。
靠着一些发霉的果酱,他们熬到了抗战胜利。历尽艰辛,侯御之终于带着三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回到上海旧居。站在房门前,回想以前恩爱种种,她泪珠滚滚,沉痛地吟出:“画楼重上与谁同?”
全国解放后,在周恩来关心下,侯御之母子四人的生活总算稍稍安定。孩子们已被结核感染,医生曾数次下了病危通知。病床边,她为他们提速授课,用三年时间学完了中小学课程。1963年,在亲友们的惊叹中,没上过一天学的三个孩子,全部走进上海名牌大学。
终于苦尽甘来,侯御之却不幸罹患癌症。时日无多,与死神作拉锯战的间隙,她在小纸片上断断续续地回忆杜重远的爱国壮举,她要讲给世人听。在她协助下,两个女儿汇编完成了《杜重远文集》。1998年,杜重远诞辰百年之际,她满怀思念写下《重远音容伴我生》。
一个月后,在奇迹般地与癌症斗争了18年后,侯御之与世长辞。她最后的叮咛是:“在这远行之际,我想让重远一生为国忘家的事迹,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