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杂记
2020-11-18
画里石湖
五年前,我的生活是在湘湖和石湖之间不停地奔波,一次次抵达石湖,又一次次离开石湖,仿佛梦的旅程,带着灼热虚幻的美感。这美感宛似剥开的橘子,当它的内核一瓣一瓣地呈现出来时,暮晚到了,我离石湖又远了,孤单的身躯陷入苏嘉杭高速公路上某一辆乘客稀少的大巴车上。回到百尺溇的客栈,看不到石湖,就翻开典籍,在一盏青灯下看画里的石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什么滋味?
只有我知道。
在浩繁的典籍里不厌其烦地找出石湖,一杯酒,一页画,一个周末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回忆那段日子,画里的石湖景象,竟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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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的倪瓒,曾在一派烟雨中游览过石湖。在那没有雾霾的遥远年代,有点小洁癖的倪瓒所看到的石湖,是风雅之景。他游完石湖还写了一组《烟雨中过石湖三绝》,其中“一绝”是这样的:
烟雨山前度石湖,一奁秋影玉平铺。
何须更剪松江水,好染空青作画图。
一个“奁”字,把石湖写活了。
我猜测,他是秋天来石湖的;我还猜测,他一定画过石湖,“一奁秋影”正是一个画家的艺术感觉。可翻遍他的画册,却找不到有关石湖的半点笔墨。也许,倪瓒的石湖图一定散轶于某册典籍里,清冷而不失温暖,点墨间有着别样的清寒。
1
吴门画派的领军人物沈周,画过石湖。
而且不止一次。
读《沈周年谱》可知,成化二年(1466),沈周刚好40 岁,步入不惑之年。这一年,他画了《山水采芝图轴》和《采菱图》,现均藏于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这一年,他还画了《山水卷》《墨萱图》《墨山水轴》等小品画;这一年,他还画了一幅《仿云林山水卷》,又名《石湖归棹图卷》,纸本,水墨,现藏美国芝加哥美术馆——画名已经告诉我们,仿的是倪瓒笔意。有文物专家称此画系伪作。但我觉着,从坡石、板桥、屋宇的疏简之笔来看,倒很像是沈周的笔法。
沈周的另两幅与石湖有关的作品是《茶磨屿图》与《新郭图》。
这两幅画作均见于《明人西山胜景书画合璧册》,即《明贤姑苏十景册》,俗称“十景册”,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十景册”是沈周、唐寅、文徵明、陈淳等吴门画派大家的书画合集,计有画十幅,分别是刘钰的《踞湖山图》,沈周的《茶磨屿图》《新郭图》,唐寅的《越来溪图》《行春桥图》《饶稼桥图》,文徵明的《横塘图》《石湖图》,陈淳的《桃花坞图》《紫薇村图》。“十景册”的历史钩沉,我就不再赘述了,不过,它简直就是明代吴门画派诸位大师关于石湖一次大写意!
茶磨屿,是石湖行春桥畔的一座小山,相传是吴王射箭比武之地;新郭是隋代杨素在苏州新建的一座城。沈周以此二景为题,大抵是删繁就简、以点带面地画出石湖之景吧。《茶磨屿图》可以和沈周的《茶磨屿》一诗结合起来读:
上方一带皆临水,浸入青山影漾流。
茶磨如询何代始,依稀鸿渐与名留。
读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知沈周还画过一幅《渔庄村店图》:
石田《渔庄村店图》,乘兴数笔,酷似北苑,非许道宁所能及也,以其愈率澹愈真,愈简愈远耳。题句亦妙,云:“渔庄蟹舍一丛丛,湖上成村似画中。互渚断沙桥自贯,轻鸥远水地俱空。船迷杨柳人衣绿,灯隔蒹葭火影红。全与我家风致合,草堂亦有此愚翁。弘治庚戌秋八月,偶游石湖,道经村居野店,遂作此图,并系以诗。沈周。
沈周偶游石湖,得野店图一幅。可惜,此画已不存。彼时的野店,不是现在人们嘴边挂着的那个野店,而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小店吧。
2
文徵明可能是对石湖用情最深的一位明代文人。有一次,他跟儿子谈论石湖时说:
石湖风景,常在梦中,若得遂请,甚于进官也。
此句语出私人信札,现藏于南京博物院。
文徵明可能也是画石湖写石湖最多的一位。他有关石湖的诗,我读了不止二十首,还专门写过一篇随笔《文徵明的石湖诗》,杂谈其详。他画的石湖,我见到的第一幅是《石湖泛月图》。月光流泻的石湖,渚浅,树高,稀疏有致,远处的峰峦连亘。肯定也有夜风轻轻吹着,一叶扁舟上,摇橹人沉默不语,三个雅士举头望明月的时候,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这类作品是文徵明粗笔山水的代表作品,有元代倪瓒的笔意,构图开阔,墨色浑厚,虚实相生,给人无尽遐想。
此画款云:
爱此陂千顷,扁舟夜未归。水兼天一色,秋与月争辉。浦断青山隐,沙明白鹭飞。坐来风满鬓,不觉露沾衣。甲辰八月既望,延望具舟载余夜泛石湖。是夜风平水净,醉饮忘归,意甚乐也。徵明。
余生晚矣,望不到五百年前那么皎洁的月色了。
除此之外,前面已述的“十景册”里的《横塘图》《石湖图》,也是文徵明笔下的石湖之景。2013年初冬,苏州博物馆举办的《衡山仰止——吴门画派之文徵明特展》里就有这两幅作品。我有幸睹其真容,幸矣。《石湖图》落笔于行春桥,附以青山、平静的湖面以及小亭子,而《横塘图》则是远处是山、中间是水,近处是人间,多多少少有些尘世的气息。相较之下,我倒是更喜欢《石湖图》的题诗:千顷东南麓,登临兴渺然。断烟山外树,明月镜中天。故事追文穆,闲情付玉川。鸥亭盟再续,农圃胜常专。自吸泼为酒,行看水变田。冯将华发在,游赏谢飞仙。
文徵明有关石湖的画作,最得意也最气派的当是《石湖三绝图》。这是他典型的粗笔水墨作品,简洁有味,又含蓄有致。半入湖水的上方山、隐约的石佛寺、行春桥以及越城桥,都清晰可见,他还有意在桥上安插了携琴的人,有点名士的风流。此画,现藏苏州博物馆。画后,录有三首他的石湖诗。
文徵明的石湖之画,竟然让我想起一则轶事来——
有一次,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徐祯卿交游石湖,唐、祝二人就想戏弄一番平时端庄儒雅的文徵明,于是先携妓藏舟中,乃邀文徵明同游。文徵明不知道船上有妓女同行,酒过半巡,伯虎高呼妓女进酒。文徵明大惊,要辞别,唐伯虎则命诸妓拉他。文徵明更是大叫,几乎要跳水。众人见此方罢,让人忍俊不禁。
这则传说,有的典籍里亦有记载。
3
如前所述,唐寅的《越来溪图》和《行春桥图》,是《明贤姑苏十景册》的一部分。越来溪是石湖的一条历史之溪,行春桥是石湖上的一座历史之桥。唐寅以此为题,从小处着手,是想画出一个细节的石湖。
看这两幅画,看不出他生性狷介狂放不羁,反而有点含情脉脉的深意。
4
隐居支硎山种菊自赏的陆治,也画过石湖,名曰《石湖图卷》。他的这幅画堪称石湖巨制。点点远山,淡淡湖水,穿湖而过的小舟,让石湖多了一份生气。整个画面一如陆冶一贯的风格,用笔劲峭,意境清朗,自具风格。
画前他款云:
嘉靖戊午三月陆治为五湖先生作。
嘉靖戊午,即1558年。五湖先生是谁?陆师道也。他和陆治都是文徵明的得意弟子。显然,此画系同门间的赠予之作。有趣的是,卷后有八十五岁的文徵明的《游石湖追和徐天全满庭芳》,有王宠的小楷书法《石湖八绝句录呈子传尊兄郢政》。这也是我称其为石湖巨制的缘由。
《石湖图卷》纸本,设色,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我看到网上有《石湖图卷》的复制品在卖,惜其印制太差,要是稍好的话,我想买一幅回来,挂在办公室。
5
文徵明有个脾气不太好的侄子文伯仁。
据说,他和文徵明也曾闹翻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才华横溢。其实,他的山水画,风格鲜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简与繁。简者效文徵明细笔山水,景色疏朗,笔墨细秀,多抒情意趣;繁者出自王蒙,山林层叠,构图饱满,皴点繁密,境界郁茂。
他的《石湖草堂图卷》,现藏苏州博物馆,是其简笔之代表,仿佛一幅水墨画。
他还有一组《姑苏十景册》,其中有一幅《石湖秋泛》,也是取材石湖。
顺便说一下,苏州阊门西街下塘的五峰园,据说是他的私宅。园中耸立五座太湖石峰,高二丈,颇极皱瘦玲珑之致,并峙高阜间,形似老丈,又名五老峰,分别为“丈人峰”“观音峰”“三老峰”“庆云峰”及“擎云峰”。我是在苏州十中看完瑞云峰后去的五峰园,时间太紧,暮色里的五峰园阴气沉沉,不知是不是跟园子西南角传为柳毅墓的那个土墩子有关呢?
6
文嘉是文徵明次子,亦善诗、书、画。他画过一幅《石湖秋色图》,平桥古寺,山外远帆,远山近水,用笔草草,一派深秋模样,萧瑟之气,扑面而来。
画上有款,是文徵明的长子文彭的行草:
春到江南何处好,石湖山水画图开;
新蒲细柳一时绿,鸂鶒鸬鹚无数来。
这幅画上,喜欢处处题款的乾隆也有御题:
行春桥畔治平寺,蹊径由来素所知;
却是春光经见惯,飒然秋色见于斯。
读读,乾隆写得也不是很差。
在另一幅《石湖小景图》轴里,文嘉。
7
一生八试而终不售的王宠,在石湖边建越溪庄,最后又郁郁寡欢而辞世。他写得一手小楷,以《雅宜山人集》而闻名。他亦曾画过石湖草堂,题为《楞伽小隐图卷》。可惜画已失所,不得见。但从《过云楼书画记》卷五中可以读到顾文彬关于此画的介绍。
其文如下:
雅宜山人画,传世绝少。此作古树绕屋,修竹当门,堂内一朱衣人踞几,与黄衣老衲坐谈。门外松奏笙簧,泉鸣琴筑,不数鼓吹两部。前峰窣堵坡下,琳宫梵宇隐见丛薄间,夕阳一痕射相轮作绀碧色,与四山紫翠相映带。“绝境閟兰若,金天建旌幢”,斯之谓矣。画后自跋云:“楞伽之麓,有堂三数楹,堂前有竹数百梃,竹间有泉,余与诸友所游憩而藉以遗世者也。掌之者僧方正,遂谓之曰古泉上人。既为之图,又倡短歌二章,诸友和之云尔。”余谓当时吾吴缁流,若治平之听松、竹堂之无尽、东禅之天玑,马禅之明祥、天王之南洲、宝幢之石窝、昭庆之守山,赖与衡山往还,比诸参寥、宝觉之徒。今古泉之于雅宜,亦复如之。虽有高僧,亦藉文士以传耳。
应该说,这是顾文彬给此画配的锦锈文章。
我想,王宠的石湖图,一定如他的小楷那般清雅,仿佛有和风缓缓吹来。
8
李流芳是晚明时期的一个异数。
之所以这么讲,因为他不但写得一手好文章,书画印,也是样样皆精,简直就是明代版的苏轼。他的书法就取法苏轼,行草皆擅。我也真是孤陋寡闻,第一次知道他,是几年前在一本《晚明小品选注》的小集子里读到几篇他的文章,后来又在一本闲书里见到他的一枚印章:山泽之臞。此词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形容隐迹山林的高人隐士。李流芳刻下这四个字,大抵是一段心境的写照吧。
关于李流芳,可以备忘如下:
李流芳(1575—1629),字茂峰,又字长蘅,号檀园,晚称慎娱居士。祖籍歙县(今安徽歙县),自祖父起迁居嘉定(今属上海)。与唐时升、娄坚、程嘉燧并称“嘉定四君子”,亦为“画中九友”之一。明代的嘉定,归苏州府下辖,所以,李流芳与吴中文人交往甚频,也常常留连于吴中山水间。他不但到此游玩,还诉诸笔端。他写过一篇《游石湖小记》:
余往时三到石湖,游皆绝胜。乙亥与方孺冒雨著屐登山巅亭子,贳酒对饮,狂歌绝叫,见者争目摄之。去年,与孟阳、弱生、公虞寻梅到此,遍历治平僧舍已,登郊台,至上方绝顶,风日清美,人意颇适。九日复来登高,以雨不果登,放舟湖中,见烟樯雨楫杂沓而来,举酒对之,亦足乐也。是日秋爽,伯美舍弟辈俱有胜情,由薇村至上方,复从郊台,茶磨取径而下,路傍时有野花幽香,童子采撷盈把。落日泊舟湖心,待月出方命酒,孟阳、鲁生继至,方舟露坐剧饮,至夜半而还,盖十年无此乐矣。
古人,真是会玩啊。
这样的逍遥之游,估计只能在典籍里翻阅了。文中的“九日复来登高”,有他的诗作《九日风雨泛舟石湖》佐证:
客思逢重九,来寻雨外山。
未能凌绝顶,聊共泊西湾。
茶磨风烟白,薇村木叶斑。
谁言落帽会,不醉复空还。
李流芳在《江南卧游册页题词》里,也写到了石湖。这些题词,其实是他面对旧作随兴写下的感慨之词,但我想,里面一定也有石湖的山山水水吧。有据可查的是,他的吴中十景册里画到了石湖。他笔下的石湖,撷取渔舟,突出清旷之美,颇有古意,仿佛有欸乃之声隐隐传出,从这声音里流淌而出的是一个古老石湖。
李流芳有个“三不似”理论:“画会之真山真水总不似,画会之古人总不似,画会之诗总不似。”说白了,也就是绘画应做到形似和神似,写实与诗境高度完美的融合统一。
他笔下的石湖,正好践行了这样的美学思想。
9
第一次逛苏州博物馆,我买的一款文创产品,就是一幅高仿版《姑苏繁华图》。
彼时,刚迁居苏州,我还不知道它是“苏州版”的《清明上河图》,只是觉着好玩,就买回来了。后来,才知这是清代宫廷画家徐扬描绘苏州风物的巨制,他因画艺出众而谋得宫廷画院画师一职,且被钦赐举人,授内阁中书。
有细心人考察过,《姑苏繁华图》的长度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两倍以上,几乎将乾隆时期苏州城的繁华胜景和江南的风土人情一图打尽。画作自灵岩山起,由木渎镇东行,过横山,渡石湖,历上方山,介狮、何两山之间,复入苏州郡城,经盘、胥、阊三门,穿山塘街,至虎丘山而止,真实呈现了苏州作为当时江南地区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历史风貌。
知道了这些,我再从中寻找石湖,就不那么难了。
《姑苏繁华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10
古吴轩出版社和吴门桥街道联合办了一个社工读书会,一月一期,算是公益之举。有一次,听出版社的专题部主任张颖讲,潘文龙先生要去讲石湖,问我是否有意去做嘉宾,串串台,她知道我也在写一本石湖的书。在她的邀约里,我是石湖研究专家,其实,我只是粗通皮毛而已。潘先生多年来致力于苏州地方文化研究,策划组织的保护苏州古井、古城墙等活动,我早有耳闻。可惜,讲座时间我恰好要回甘肃,就错过了。后来,从张颖处索来讲座的PPT,一看,果然出手不凡,不仅资料详实,而且独有见地。
其中,提到的一幅版画《姑苏石湖仿西湖胜景》,曾在苏州美术馆展览过。
2016年11月14日,一场名为“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在苏州美术馆拉开帷幕。源于宋代雕版工艺的桃花坞木版年画,从绣像图演变而来,又因刻工、造型而闻名江南。这次展出的90 余件展品里,有13张来自中国、日本、法国的“姑苏版”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所谓“姑苏版”,也就是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时期苏州桃花坞的木版年画,这也正是苏州木版年画的全盛时期。这时期的作品,由于受西方绘画透视、比例关系等技法的影响,跳出了版画的窠臼,把苏州的市民生活和城市景观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在同时代的版画中有“东方古艺之花”的美誉。
日本神户市立博物馆收藏的《姑苏石湖仿西湖胜景》,就是其中之一。
版画里的石湖,大红大紫,有俗气,不过,也有烟火气。后来,苏州的文化部门把这次特展的作品结集出版,名曰《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作品集》。听说,此书获了2017年度“中国最美的书”等好几个业界殊荣,只是,价格实在太贵,而我囊中羞涩,一直舍不得买。
11
等我闲了,或者等我老了的时候——在中国,老了才有闲情逸致是基本国情——我就花点时间,把历朝历代跟石湖有关的画,辑合成册,配以简单的说明文字,以及我个人的赏析,想想,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加点自己偏爱的当代画家的石湖之作。然后,坐在石湖边的小石凳上,沐着湖风,一页一页地翻读,这才是真正的风吹哪页读哪页啊。
可我什么时候会老呢?
不多想了,晚安吧,石湖。
石湖草堂
出石佛寺,往南走,拐一个弯,就是石湖草堂。
草堂者,简单的茅屋而已,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太有草根性了。历史上的阅微草堂暂且不说,单单诗人杜甫的草堂就几乎是颠沛流离艰辛生活的隐喻。后来,不少文人为了表达对隐逸的向往,就渐渐引为斋名。建于明嘉靖元年(1522)的石湖草堂,却是智晓和尚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于寺后筑石湖草堂,供文人雅集,虽取名草堂,但景色雅致,是真正的风流蕴藉之地。
此刻,我就站在草堂前的斜坡上,等风来。
风吹着往事。
往事深处,是文徵明、唐寅等吴门文人的风雅之事。万历七年(1579),文徵明的次子文嘉做过一画,以画记事。这一年,距草堂筑成已有五十余年,王宠、蔡羽、文徵明等人也相继离世,草堂盛况不再,文嘉也是垂垂老矣。而他笔下的草堂群峰葱翠,溪涧萦绕,良田广陌与村舍相连,太湖烟水万顷。显然,他有意回避了物是人非的落寞,也许,他内心强大,是个不怕孤独的人。
我是怕孤独的人么?
不知为什么,这几年越来越不敢去寻访一些旧时古迹了,生怕纷披旧事弄得人徒生伤感。于是,在杂乱的书籍里找出蔡羽的《石湖草堂记》,闲时翻翻:
吴山楞伽、茶磨并缘于湖,茶磨屿为尤美,北起行春桥,南尽紫薇村。五步之内,风景辄异,是茶磨使之也。上为拜郊台,下为越来溪,缘溪曲折旋入山腹,其林深黑,治平寺也。夫登不高不足以尽江湖之量,处不深不足以萃风烟之秀,于其所宜得而有之,草堂所以作也。夫平湖之上,翳以数亩之竹,崖谷之间,旷以泉石之位,造物者必有待也。使无是堂,则游焉者不知其所领,倦焉者不知其所休,是湖与山终无归也。辛巳之秋,治平僧智晓方谋卜筑。事与缘合,乃诸文士翕至赞助经画,不终朝而成。明年改元嘉靖壬午,王子履吉来主斯社。爰自四月缩版,尽六月,九旬而三庑落成,左带平湖,右绕群峦,负以茶磨,拱以楞伽,前却修竹,后拥清泉,映以嘉木,络以薜萝,翛然群翠之上。于是文先生徵仲题曰“石湖草堂”,王子辈以记属羽。夫湖胜也,尤萃于茶磨,茶磨之胜则以能容深林也;尤深于兹竹,则是堂也,胜将焉让,且地微,人虽灵奚传?人微,地虽高奚发也。山犹是,湖犹是,竹犹是,而游不兼息,息不兼,游人与地得无病?今也,林不加辟,地不加升,而湖山在函丈,禽鱼在尊俎,游于是,息于是,暝观霁览集于是,人与地不亦皆遭乎。喜二者之遭,作《石湖草堂记》。
——我承认,我是用阅读向一个风雅的时代默默致敬。
亲 家
王宠和唐寅是亲家关系。
王宠的儿子王子阳娶唐寅的女儿桃笙为妻,这是我读典籍时偶然发现的。然后,我不禁胡思乱想:唐寅频频前往石湖写下的那些诗文、画下的那些画,是不是走访亲家的结果呢。
我胡乱猜想的时候,又想起了门当户对这个词。
莫舍桥东
坐公交车去单位,要经过一个站:莫舍桥东。但隔窗而望,却不见桥,左边是石湖,右边是一个新开出的叫水岸清华的楼盘。既然无桥,却以桥名之,想必是有来历的。在中国,给一个地方命名,从来不是一件马虎的事。
后来一查,莫舍桥还是有的,而莫舍村更是非同一般!
查明代《石湖志》载,莫舍的历史大抵如此:
一名绮川,属范隅乡一都八图,正锁石湖南口,林泉清胜,市喧不闻,北望姑苏台不远。相传亦吴王游乐之处,故有绮川之名。
原来,这里相传是吴王的娱乐之地,后来,“居人多莫氏之族”,而成为石湖之畔一个著名的村落。南宋后期,村人莫子文考中进士,做过广德(今属安徽)知军。他的六世孙莫礼,明朝初期担任户部左侍郎,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第一副部长;八世孙莫震,明朝正统己未(1439)进士,官至延平(今属福建南平市)同知,著有《石湖志》;莫震之子莫旦,举人出身,博学多才,协助父亲参编过《石湖志》,还编纂有弘治《吴江县志》。
不仅如此,范成大还在这里建了绮川亭。
渐渐地,莫舍成为石湖一带的一个清嘉之地,名人辈出,人杰地灵。明朝初年,张氏家族的张珵曾官拜荆州(今属湖北)知府,弟弟张瑾曾任工部员外郎;朱氏家族的朱应辰写诗颇有名气,被推荐为江阴县学训导,他的外孙都穆是著名学者,真正的“都教授”,进士出身,著有《南濠诗话》等作品。即便是在今天,莫舍村还出了一个曲艺界人才施斌,他曾得过我国舞台表演领域最高政府奖文华奖,而他的侄子施夏明,是一名优秀的青年昆曲演员。
曾经,莫舍村有莫舍溇,“上承太湖之水,下流入石湖,可张蟹簖,亦有客帆往来”(据《石湖志》),所以,古之莫舍多桥矣。翻《石湖志》,知其曾有不少桥:
红桥:绮川亭前;
前莫桥;
分秀桥;
沙田桥;
下场桥;
港口桥;
多年已去,这么多的小桥早已化为历史的烟云,而今日的莫舍桥亦是水泥与钢筋的杰作。有几次,我去水岸清华的朋友华菁家吃茶喝酒回来时,都是从莫舍桥洞里抄小路回来的。
莫舍桥东,是友新高架上,车流滚滚,生活总是热气腾腾。
一门双进士
数年前,我哥考上大学,成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老父亲欣喜之余,突发奇想,决定把土坯的院门拾掇一番,以志庆贺。他请来了风水——在我老家,都叫他们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左看右看一番后,神色凝重地摆摆手,给父亲说:“算了算了!”
“不能弄么?”父亲一脸诧异。
阴阳先生有些胡弄玄虚地说:“一门双进士啊。”
父亲半信半疑,但最终可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相信了阴阳先生的话。再后来,我也考上大学,父亲一下子对阴阳先生无比崇敬,阴阳先生在我老家一带的生意也更加红火了,请他禳灾祈福的人络绎不绝。这只是我家族史里的一段秘密而已,我当年考的那三流大学,算什么进士啊。而在石湖西面的新丰村卢家浜,明朝中期倒真的出过一门双进士。
即卢氏家族的卢雍、卢襄。
卢雍,字师邵,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进士,授监察御史。武宗北巡宣按,欲建行宫,雍上书谏,罢役。正德十三年(1518)以监察御史巡抚四川,有惠政,曾至阆中,后迁四川提学副使,未到任,卒。有《古园集》。
卢襄,担任过陕西右参议,编纂过《石湖志略》。我手头就有一册影印本的《石湖志略》,另文再述。
家庭教师
到过古镇周庄的游客,买过得名于沈万三的万三蹄的人,一定不在少数。这已经是一座古镇的美食名片。江南首富沈万三,腰缠万贯,却也是好学之人,他的家庭教师王行,就是来自石湖之侧的元末明初文学家。古代的家庭教师,受人尊敬,如果没有满腹才学,一般是不会受人邀请,富贵人家,更甚。
关于王行,《石湖志》载:
字止仲,号半轩。所居号楮园,在石湖横山下。博学工诗文,荐授苏学训导。国初,蓝梁公招之典塾事。蓝坐事,半轩与其子琫俱受大戮。所作有《半轩集》,今郡人张佥事习重加校正刊行。
其实,幼年的王行家境贫寒,父亲是一个中药铺子的伙计。但王行聪明异常,主人发现他天赋异常,遂让他尽情阅读家中收藏的“经史百子”诸书。王行十七八岁就开始同当地文人雅士交往,并在苏州城北齐门设立私塾,开始他的教书生涯。王行的一生,一直以执教为业,他曾两次在沈家任门馆先生,又曾两次在蓝玉家任家庭教师。如果说他在沈万三家任教只是谋生而已,那么,洪武十二年(1379)他应都督蓝玉之聘、坐馆蓝家的经历,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起初,他在蓝玉家当家庭教师时,因其举荐而得到朱元璋的召见。而来,蓝党案发后,王行作为同党被一网打尽。在我看来,王行的悲剧,既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亦与其当时过多地参与主人的生活有关。倘若只是做好家庭教师的本份,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若干后年,回到甘肃天水,回到我的家乡杨家岘,建一所乡村书院,把自己毕生的藏书捐献出来,每天教教村子里的孩子们。只是,说不定那时候我的家乡也都城市化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这个梦想也只好落空了。
老手艺
在友新街道新郭社区的一次座谈会上,见到了一些老人,奇怪的是,他们清一色是从石湖边上长大的人。听他们的讲述,一些古老的手艺一一浮出:
比如飞钢钗。
比如捽硼。
比如磨眼镜。
比如刺绣。
……
——旧时石湖的手艺人啊,你们缓缓地从典籍里来到我的眼前,又缓缓地消失。而我,就是那个想寻找到你们背影的人。
楞伽山房
秋日,从楞伽塔院下来的时候,迎面从石湖吹来的风裹着丝丝凉意,我忽然想起了清代词人陈维崧《念奴娇》里的句子:“石湖一幅,似春罗,铺在楞伽山下”。我,还想起了楞伽山房——一座清代的藏书楼。
它的主人,叫王芑孙。
王芑孙(1755-1817),乾嘉时期苏州人,字念丰,一字沤波,号惕甫、楞伽山人、铁夫等。其人自幼聪颖,既冠补诸生。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试举人,官华亭教谕。其性简傲,不屑从谀,人以为狂。后辞官归,任扬州乐仪书院山长,有《渊雅堂全集》《楞伽山人近稿》行世,且有“吴中尊宿”之称。除此之外,他还是江南一带颇有盛名的藏书家,光藏书楼就有“沤波舫”、“渊雅堂”、“楞伽山房”三处,不仅藏书甚丰,他还跟当时的藏书家多有唱和交往,他给自己的亲家——另一位江南一带的大藏书家黄丕烈撰写过《陶陶室记》,给吴翌凤的《借书图》题过诗,给学生沈恕题写过藏书诗,还给玉栋的藏书楼作写过《读易楼记》,留下不少风雅故事。
据说,此人亦精书法,一改当时江南书法的纤细之风,惜未见其书作。
我倒是读过一册《王芑孙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第1 版),作者眭骏,是复旦大学图书馆的研究员。细读这册竖排繁体的书,会发现一个有血有肉的王芑孙。其中,有两则轶事,皆与楞伽山房有关。
其一曰:
《楞加山房记》云:芑孙冒雪往葬先大父楞伽山中,览其湖山,慨然有终焉之志。已而补诸生,北游,浸旬二十余年。然兹山一草一木,未尝忘之也。因自号楞伽山人。
清代文人以地名自号者,颇为多见。王士慎号渔洋,汪琬号尧峰,皆为此类。而王芑孙号楞伽山人,亦为此意,从中可见其情感脉络。
另一则轶事,藏在他的诗作《过楞伽山房》的序言里:
二十年前营葬先大父,宿山中。一夜大雪,闻治平寺丛林折竹声。揽衣遽起,一白际天,松杉点黑,湖山奇胜,慨然有他年投老此中之想。后在京师,尝以语石庵先生,而求书“楞伽山房”四字。又数年,家大人书来,言以三百千买一屋山下,心窃甚喜。今至其地观之,屋小,傍无隙地可种花叶药。然其后有水槛三楹,东面山势湖光,踊就窗几,如读画焉。余方倦游,计不能别有所成,将遂即此廓治,悬先生之书以为菟裘,而力未能也。姑为诗志之。
这首诗,我未曾读到,但诗序写得极好,大抵讲了楞伽山房之名的缘由,充满深情。我喜欢一片孝心的王芑孙,也喜欢拥有一颗隐逸之心的王芑孙——序里出现的“菟裘”一词,是古地名,在古代常常被借指隐居之地。晚年的王芑孙,从扬州回到故乡,“所居葑门,有老屋数楹,可蔽风雨;所积藏书,亦有万卷,因杜门不出,欲以著述终老。”
可惜,这样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霜花腴
古代的文人实在了不起,既通音律又写得一手好字的,真是多了去了,哪像当代的文人除了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粗知书法绘画的都不多,更何况填词谱曲了。此所谓时势易也。古代的自度曲,就是通晓音律的词人自摆歌词又自己谱写曲调,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赞》:
元帝多村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
给这句话作注的人亦多。其中,苟悦注曰:“被声,能播乐也。”刀臣喷注曰:“度曲,谓歌终更援其次,谓之度曲。”
宋代词人吴文英有一首自度曲,与石湖有关,词曰《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
翠微路窄,醉晚风,凭谁为整欹冠?霜饱花腴,烛消人瘦,秋光作也都难。病怀强宽。恨雁声、偏落歌前。记年时、旧宿凄凉,暮烟秋雨野桥寒。
妆靥鬓英争艳,度清商一曲,暗坠金蝉。芳节多阴,兰情稀会,晴晖称拂吟笺。更移画船,引佩环、邀下婵娟。算明朝、未了重阳,紫萸应耐看。
这首自度曲,也是吴文英的词集名,足见在南宋末年广受推崇。此为双调,一百零四字,上下阕各十句五平韵,写的是携妓游览石湖之事——古代文人携妓出游,是件风雅之事,当然,这也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上阕写登高,把衣服都吹乱了的秋日之风,让人能联想到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里“笑倩旁人为整冠”的句子;下阕写泛湖,但泛湖仅仅是个引子,落笔的重点又在泛湖时听歌、填词、赏月之雅事,鬓边斜插秋菊的歌妓按谱而歌时,石湖上的月亮升起来了。
逍遥且狂欢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而明天,会有一株茱萸花盛开在生命里。
这首词里,我极喜欢“霜饱”一词。霜饱,花腴,而人又是瘦的,时光与命运的情怀都浸洇其间。
补充说一下吴文英吧——
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宋代词人,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吴文英本姓翁,后过继吴氏,他一生未第,游幕终身,知音律,能自度词,词风清丽,有《梦窗甲乙丙丁稿》传世。
院 落
命运总是那么诡异!
八年前,我携着几箱旧书,从麦积山下的甘肃天水迁居到湘湖之侧,在钱塘江南岸以纺织、陶瓷业发达的小城萧山生活了三年多后,又一下子拐到石湖之侧,开始了新的生活。有趣的是,这条线路恰好是春秋战国时期越人伐吴的路线。吴越旧事,终成云烟,而我,莫非也是这样的经历么?
后来,我在石湖边安了家。
更准确地讲,我在石湖边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尽管它只有十来个平米,但在寸土寸金的石湖之畔,这也是命运对我最好的馈赠。小院四周,以铁栅栏而围,栅栏内依次种着的花与果树有金桔、海棠、含笑、木瓜、杜鹃花、基及树。栅栏外的一溜,一位精通园艺的法官邻居会不定期地换一些花草。这些年来,他始终如一,令人感动不已。
小院里,经常能听到琴声——对,是古琴的声音。
一个在工作中忙碌于精算的人,偶尔会在闲下来的时候,弹一会琴。她学得并不认真,弹得也有些生涩,但她能用琴声安抚自己疲惫的心灵与灵魂。她在二楼弹琴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泡茶,福鼎白茶、金骏眉,宜兴红茶、苏州碧螺春,泡什么茶,都是率性而为。更多的时候,我在小院里看树,看风,也看书。以至于院子里多出了一张石桌,配以四把石椅。江南的春天和秋天,最适合在院子里看书——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依稀记得,我在这张金山石的石桌上,摊开而读的有《石湖志略》《吴越春秋》《吴郡志》《绝妙好词》,以及一些已经忘掉名字的吴文化的书。
我在小院里读书的时候,石湖的水,会知道么?
《石湖志》卷五,专记人物,其中有三五隐逸之人。我亦愿在这样的小院里,像隐士一般,远荣利,安贫素,脱尘而有烟火,著书而不立说,闲散自在地生活下去,如此,则此生足矣。就在我写这篇小文章时,千里之外的甘肃天水,我老家的院落也正式开工了。那是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亲留下来的。这些年,因为无人居住,又加年久失修,土坯的院墙终究经不住一场一又一场的大雨,坍塌了。这次先围起院墙,我就有了翻造房屋的念想,因为那里有我的记忆,有我十八年的乡村生活。
从一座院落,到另一座院落,我的人生,大抵如此了。
堤啊堤
石湖不算很大。
手边的资料上说,南北长约4.5 公里,东西宽2 公里,水面面积约有3.6 平方公里。这么一座湖,跟江南众多的湖相比,真的不大,但却有南石湖、东石湖、西石湖之分——是一道道长堤将它们分隔而开,但石湖也是浑然一体的。石湖上有吴堤、越堤、杨堤、范堤,每道长堤我都走过,有时候会忘了它们的走向。有一次,闲来无事,就凭记忆把这些堤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出来,竟然有长堤若带的感觉。这些堤,就像是石湖优美的腰身,让整个石湖生动了起来。
就像进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一样,这些长堤是进入石湖的秘密小径,它们幽深,替我们打开了石湖的内心之门。这些年,我特别喜欢抽出完整的时间,把每道堤走一遍,不偏不倚,很公平。时间久了,一道道堤我也就了然于心,闭上眼睛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它们的大致情状。比如,从石湖之韵小区的侧门出来,沿滨湖路,经中塘桥、北塘桥,左拐就是吴堤,右拐就是石堤。吴堤走到尽头,就是行春桥,行春桥和越城桥离得很近,连接两桥的是一长堤,别具特色。而石堤又与范蠡路相连。石堤上有一座桥,叫百狮桥,如彩虹般横卧于西石湖和南石湖之间,造型优美,桥栏上矗立着八十几只形态各异的小狮子,桥两端各伫立着两只大石狮子,因石狮数量近百,故名。百狮桥因为有桥孔十九个,也叫“十九孔桥”。
是啊,堤将石湖分为东、西石湖和南石湖。每一道堤,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范堤在南石湖上。
堤上有个景点,很有意思,叫四贤游湖。说是景点,其实只是一组人物雕塑,塑的是“范成大、杨万里、陆游、尤袤”四人面朝上方山高谈阔论的场景。这四个人就是历史上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他们谈论的场景,让人一下子能想到遥远的南宋王朝。范堤上还有一个景点“吴越潮音”,则是用雕塑的手段呈现历史上吴越争霸的战争场面。一组战马战车雕塑群,记录是石湖古战场记忆;配合湖面上三组战船,气势非凡。
吴堤,应该是我最熟悉的了。
它是我夜跑或者晨跑的线路。自从前年查出脂肪肝后,遵照医嘱,我决定开始跑步,几经踏勘,我选出的最佳线路就是吴堤。从小区侧门出,跑到吴堤尽头,来回刚好四公里,不多也不少。而且,吴堤两侧植被丰富,草木葳蕤,有乡间林荫小道的幽深之感,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最好的慢跑路线。偶尔,跑累了,我就随便停下来,看看风景,常常能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以及他的幽居生活。
一道道堤,将湖分开,实则又重建了一种石湖的美学秩序。
鱼 城
我夜跑的路线是出石湖之韵小区东门,沿环湖路过北塘桥,再到吴堤,差不多到了野营岛,就原路折回,复到小区东门,不多不少,刚好四公里,十分适合我这样一个患有脂肪肝的中年男人。野营岛的对面,有一个在建工地,路口用“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挡着,我一直没留意。有一次,早晨去看,原来是在建的鱼城,站在工地上,远处上方山上的楞伽塔清晰可见。吴地是水乡泽国,人多善舟习水,吴王权倾一时,建一鱼城也在情理之中。《吴地记》载,“胥门……十五里有鱼城,吴王养鱼处”。吴王的养鱼处在哪?可能谁也不知道,但当年周必大倒是见过的,他在《南归录》里以记其详:“复登舟,观吴王鱼城,城在田间,当时养鱼于此,基厚而方,其高二太,博倍之,中为田百二十亩,今属练墟赵氏,土极细,故久而不坏。”
范成大在《吴郡志》里还记载了鱼城下水中的一种石首鱼,颇为神奇,因为“至秋化为凫,凫顶中有石”。新建的鱼城,是对古老时光的一次致敬。但苏州人食鱼,既是餐桌上的传统,也是一件精致得令人叹为观至的一件事:
正月:塘鳢鱼。
二月:鳜鱼。
三月:甲鱼。
四月:鲥鱼。
五月:白鱼。
六月:鳊鱼。
七月:鳗鱼。
八月:鲃鱼。
九月:鲫鱼。
十月:草鱼。
十一月:鲢鱼。
十二月:青鱼。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供出这样一份苏州人繁复的食鱼时间表,是因为苏州作为鱼米之乡,无需一座鱼城来佐证什么,沉浸于日常与时令深处的那一尾尾鱼,最能说明鱼文化的深厚与独特——也难怪,苏字的繁写体就是由草、水、鱼、禾所组成的。
鱼城的斜对面,是野营岛户外训练基地——据说,是长三角地区最大的户外运动拓展训练基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