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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好

2020-11-18牛健哲

小说月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阁楼床上

◎ 牛健哲

几年来,我最常想的一件事就是对她好。

不同于那些饥渴寻觅伊人、忧心落空的年轻人,我知道她就待在阁楼上,也永远不会拒绝我对她的好。这让我更难不想这件事。

原本她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她叫我起床晨跑的嗓音,和旅途中她拽着我踏上甲板的劲头。我并不是个勤快人,但她会为了那些事给我点甜头。她为了我搬来这儿,生活了十几年。人们说她对我好,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做是显而易见的。

出事之后她住进医院。如我所说,那是暂时的。随后我把她搬回家,她躺在床上,眼仁上浮,目光似乎嵌进了头顶墙壁上的一道裂纹,左臂时而突然伸直,然后像时钟分针一样缓慢地放下。这条曾经总是揽着我的胳膊成了她肢体上最活跃的部分,有时它仿佛指着什么,而且使着顽力。

“别这样,这是暂时的。”我又对她说。

后来改变的只是她卧床的位置。她回家的第二天,我把她从我们的床上挪到一张单人医疗床上,那儿有她或许需要的可曲折床板,和她不会需要的护栏。那床是一份心意,我问了卖家很多,选了一种价格很高的。在之后几个月里,有两次我夜间醒来,看见医疗床上她的头歪斜过来,像在与我倾谈,眯眼细看才能看见她的眼仁仍高高吊起,只露下缘。我先把她的床推开几码,直到窗下,自语说这样通风更好,过了一阵子,我雇人收拾了堆放旧物的阁楼,然后把她抬到上面。不知出于何种愿望,后来我略微挪动了医疗床的方位,使她再伸直左臂时就像在指着高处的气窗。

或许我想帮忙让她的动作看似有几分意义。已经没人指望她自己会做到这点了。

对她好的念头就是在这期间越来越凶狠地拍打我心头的,即便随着她位置的迁移,我为她付出的已经越来越多。

刚回家时,在我们的床上,我只顾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和揉捏她的四肢,后来我还睡着在她身边。随后的日子,我也只是每天为她做两次口腔护理,每个钟头给她翻翻身,时而换洗她的被褥。除了这些,就只有为她调制和填喂流食,做做预期效用微弱的康复按摩,坐在一边对她说说话,在她扬起左胳膊时去握一会儿她的左手,慢慢揉软那臂弯。有时我想再做点什么,但只是靠在桌椅边,久久之后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珠……后来不同了,尤其是在阁楼上照顾她度过一个冬天之后。我所做的这一切让自己劳累感倍增,现在逼近了极限——我每天都得上楼去看她一次,每次添加食物又推她朝另一边侧身后,二十几分钟就花费掉了。在每个比较空闲的周三下午,我都去清洁她的唇舌和门齿,就算上面没了新棉签时,我也会沾湿上次没扔掉的在她上下唇间抹擦好几下。下起大雨的时候我还会另外上去一次,关上阁楼的窗子,并为发现她又变成软塌的仰卧而叹息。往往不久之后,她床上那种腐浊的气味就弥散到楼下,越来越浓,促使我再爬一次楼梯上去打开窗子。凡在她周围时我再也没有停顿下来过,没有安坐在旁握那只手,也没有倚立直至溢出眼泪。

做了所有这些,得到的回报居然是她的褥疮。

我买了些软膏和消毒水,先涂在她髋部,又铆力把她的身体翻面,揭开粘连在屁股上的褥单,涂药在她尾骨上方。这恰巧是我们开始相处时我的手喜欢逗留的部位。我捏着纱布时笨手笨脚。她两腿间的毛发和也快被疮口侵犯的臀瓣如此静默而坦荡。我闻到了那种腐浊之气挥散到楼下之前的原味。

涂也涂了,抹也抹了。几天后她的伤口从暗红色变成了黄色。我观察片刻,打电话给她住院时的主管护士,问这样是不是正在好转。护士严肃地问我给她用了什么药,叹气之后说她还是来一趟吧。

她带了另一些药来。

“在楼上。”我引她上阁楼。这似乎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先给她翻了身,并把她的被子掀下来,不大斯文地扔到地上,又要求我为她换褥子。我一时找不到别的,便下楼抱起自己的被,但留下了我的褥子,只扯下褥单。换好后,她一边涂药一边问我多久为她翻身一次。当我在想用哪种计时单位来描述时,她说:“知道吗,你们在医院时给我的印象很深。你守在她床边问我们她的病情,那么细心,后来还讲了你们之间的事。我说给其他护士听,我们甚至有点羡慕她。”

她走之前又帮她换了个体位。在门口她对我说:“我还是相信你能护理好她。”

于是对她好成了一个更加郑重的问题。说得完整些,就是我怎么才能让自己重新对她好。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我心里盘旋很久了。虽然外人对她的问候越来越少,但相谈时我却更爱把话题引向出事不久后,从而听到他们对我当时动情表现的复述和对我尽责许诺的称赞。我在竭力让一些流失的心意回流。这次打电话给护士,又何尝不含带着这种意图呢?

而护士那几句话另外给了我一些灵感。除了重温自己对她好的决心之外,我该多多回忆我们的从前。我们曾经在同一所学校里互不在意,却在成年之后因为一次偶遇而一拍即合。那时我刚刚因为失败的恋爱而神伤意懒,遇到她竟发觉我们彼此其实那么熟悉。我们对对方的习好和怪癖往往不问自明无师自通,明明我们在学校里没说过几句话。这在她身上表现尤甚,她坚信我曾经告诉过她我的消化功能障碍和由此引发的几件尴尬事,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她就知道这些,提起时还弯下腰强敛笑声,但我百分之百确定那些是我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的。这样诡异的事时而发生,于是有一阵子我们一旦闲下来就去探究其中有什么被遗忘的由头或者神秘的原因,有过即将触及答案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兑现。后来随着我们一起经历更多、游历更多,回忆里的答案难免被新的记忆掩埋得更深。

现在除了阁楼上的光影不会再有新的记忆累加上去了,我却早就不再回溯什么答案了。

追忆从前应该会有帮助,因为那里面有足够多的她对我好的例子。我说过她在另一城市或许会生活得更好,很少有人会放弃她曾有的那些。她郑重地问我是不是坚持留在这里时我觉得她多半在预备说分手,可我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我定睛看着她,深深地点下头。当天下午她就开始了搬迁,了结了她原来的一切。后来她选了这栋房子,我没来看过就在电话里说了可以;她那段时间没有工作,便买了材料和器物开始装修填充它,知会我时我在电话里说,行。

她看中了房子带的阁楼,因为她知道我懒得扔掉旧物,总是住得逼仄。“而且,”她认真地说,“吵架时可以有一个人上来住。”十几年来,我们还没这样利用过阁楼。唯一一次吵架过后,我下了班上阁楼找她,但上面照旧只有我的旧自行车、瘪篮球、旧书刊、几罐剪下来的拉链、朋友帮我收集的各式旧莲蓬头,和其他一些次要点的东西。我慌张地走上街头,她竟在一家蛋糕店朝我龇牙挥手,身上系着店里的围裙。她在跟女店主学做蛋糕,说这样可以避开那些让我肠胃闹腾的食材。她告诉我当天是我的生日,说她查过万年历,确定我是星期五出生的。

起初我觉得有阁楼的弊端是它必然藏纳尘垢,需要我们上去打扫,后来我感到它竟能神奇地自洁,我间隔几个月上去一次也感觉它光洁如新、未染一尘。现在显然这地方失去了它的自洁能力,每迈一步都会踏进纠结成絮的灰尘之间,引起一阵升腾和回落,窗玻璃布满雨水的痕迹,墙壁的霉斑分为黑色和墨绿色两种,组成的花纹变幻多端。

我知道她如果还是原来的她会怎么做。我摇高了她的头枕,像是让她能看到窗户,也像是请她督促我似的。我找来抹布去抹擦窗玻璃上的水痕,没想到听到了难听的刮擦音——雨水留下的痕迹竟变得这么粗粝顽固,仿佛强碱液体留下的蚀痕一样。我接了一盆水,浸透抹布再去擦,效果仍没什么改观。我累了,扔掉抹布,坐在她床边。似乎有一个喉音发出,我看看她的眼睛,觉得那多半是我自己发出的。

我想我该好好为她翻翻身、上点药,然后再为她松松肌肉,但并非要马上动手,因为她刚刚这么接近窗景。我下了楼,喝起一罐啤酒,瘫软在床上。结果当天我乏累地睡了过去,忘了上去为她调整体位,让她戳立着脖子迎着窗风待了将近一天一夜。

第二天午后,一个我曾经带过的实习生顺路来看我。我找东西给她喝时在屋里喷了一些空气清新剂,女孩对气味总是很敏感。我们聊天,时而像以前那样大笑,抿着甜饮润喉。这时阁楼上传来一声吼叫,虽然不尖厉但怪透了,连我也差点把喝的喷出来。我对那女孩解释了几句,同时那吼叫再次响起,起伏不绝。后来人家没坐多久就告辞了。我则带着怒气上了阁楼,我对她一挥手,说了脏话,然后才发现她还保持着昨天对窗的坐姿,只是头栽歪到了一侧,嘴唇干得灰白。

我竟对她说了脏话,很大声。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我平息了自己后,为她翻了身、上了药。我还润湿了她的嘴唇和舌头。同时我承认要对她足够好,只凭回忆是远远不够的。

消沉使我更容易觉得劳累和困倦,在家里度日成了地道的苦熬。单是爬上阁楼的念头就会把我累得气喘吁吁,离家出外的感觉倒有点像当年下班回家。

这期间她表弟打来电话问她的近况,说他这段时间有空,会过来看望她。我已然不在乎谁来看望,可是稍后我忽然想,也许我脱离开一阵子会是个好方法。去我和她曾经去过的地方待上一阵子,放空厌倦的情绪,应该可以引回真我。去别处,这个念头让我腾地站了起来……我是说,如果这能让她之后得到更好的照料,无疑是件好事。

于是她表弟来的时候我说他来得正好,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说她曾有一笔投资,现在生意亏了,有一些账目要了结。“估计这笔钱刚好可以让她做一个疗程的康复。”我这么说,同时察言观色。没想到他倒是很干脆地答应下来,一副挽起袖子要即刻就位的样子。

“姐,我才来,你别怪我。”他坐在床边握起她的左手,好像快哭了。那只手这时纹丝不动。听说他们俩小时候在一起玩耍过几年,像很多亲戚玩伴一样,先是扭扭打打,后来姐姐开始懂得疼爱弟弟。

我告诉他该怎么照顾她,显然说了很多我自己省略已久的项目。我一定脸红了,但坚持不厌其详。让她得到细心护理的愿望,在我要离开之际重回高点,这也许是我的办法将会奏效的兆头。

两天后我启程了。走出门时甚至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但这似乎不重要。我背着行囊回忆了她带我去的很多地方,后来选择了一处海滨,那是我们相处之初去到的几个好地方之一。在飞机上我久久地看着窗外浩荡的云层,以同一姿势度过了半天航程。我找到我们曾住过的旅馆住下,走下记忆中的海滩,游我们游过的海水,烤吃我们烤过的海物。当年随她来时我不大顺心,她说我没兴趣的话可以一直留在房间里睡觉,不用陪她。实际上后来她却轻易地劝服我融入了她的每一项安排,不知不觉我就陪伴了她全程,竟没觉得疲累。

重温昔日,度过两天。第二天睡觉前,我居然在旅馆床头的海滨度假广告册里读到,我去的那片海滩是半年前刚刚开放的。天亮后我一直眯着眼靠坐在床上。

中午时她表弟发来信息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不顺利。”我回复。

然后我收拾东西离开了旅馆,没吃午饭就奔赴他方。

一路随波逐流,我经过了一些深山名刹,亲见了几处风貌朴拙的幽静小镇,但沉溺最多的还是几个名声泛滥的旅游城市。我在酒店房间俯瞰窗外路上挣扎的车流,不愿关掉电视里的嚣张噪音。其间她表弟打来几次电话,我没接。有个雨天我突然动了立即回家看她的念头,恰巧在房间我第二次接到了那种女人的电话,为了帮自己下决心,我叫那女的来了。我要求她放声从头叫到尾,以标示这真的是另外的女人。为求让自己充分愧疚我卖力得汗流浃背,然后独自彻夜沉思,想我现在对她亏欠几许,竟然和那种淫贱货色缠作一团……想得足够多了,天也晴朗了,行囊就在眼前,我却伸手抓起电话,回拨了那个货色的号码。

我真正回程时大约是三周之后,北方的天气也热了。意识到此行跨了季节,自己也有些讶异。

舟车毕竟要停靠,终于回到家门前时,我深深换了一口气。我想象了她表弟在里面的样子。上了阁楼,我也看见了料想中他佝偻的背影。

我说了抱歉,我在外面太久了。然而他侧转过身,我看见他还是平静地拉着她的手。

“我姐最近很容易出汗,要多帮她翻身,食物要再稀释一点。”他说。居然不像要急着离开,那副德行有点像在医院陪护时的我。他让我的心情加剧恶化。

我重新接管了她。她多半不知道身边的人变换了,眼仁还是浮在上边。护理事项都生疏了,我也忘了调制流食时多加水,几天之后她的嘴唇干瘪了,尿很黄很臊。我就喂水给她,把她弄呛了,喷出了一些糊状物。我才想起不能直接喂水是当初的医嘱。看来我还真是放空了一些东西。

我砰地打开窗子,扯大领口。

隔天我去清除她吐在褥子上的东西,扳起她肩膀时,她开始哼哼呀呀,随后突然顽劣了起来,在我耳边嘶吼。我回忆起了这种声音,相形之下,脑海里的海潮声和街市喧闹都四散逃遁,唯其独尊。吼声从她喉咙里深浅不一的地方挤压出来,音色多变却又格外连贯。

“让我弄完,不然就变臭发霉了。”我说。她的声音让我听不到自己的后半句,但我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这样,我总不能不照顾你。你以前那么好,现在这么不幸,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也不会出事,对吧?眼下还能怎么样,又没有另外一个人能长久陪着你,只有我……”

随着她的嘶吼声,我说话也急剧提高了音量,然后我猛地站起身,两手狠狠捂住她的口鼻。熄灭了她的声音,安静果然来了。她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在我手掌下抽吸空气的力气越来越大,后来像要把我整条胳膊吸进鼻孔。她的眼仁在上方颤动。

不知究竟多久之后我两臂瘫软,跌坐在地。下唇疼痛,一定被自己狠狠咬过。

我他妈干了什么!几秒钟之前的事,需要我根据刚才含混的知觉推理出来。

我跑到床边俯下身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机械部件似的不停急促吸气。我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然后倚靠在她身边拥偎着她,好像是我自己害怕失去照料。我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也没觉得疲倦。

我度过了对她最好的几十个小时。我把之前做过的所有护理项目都做了若干遍,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觉苦恨。直到第三天,我恢复了平静,看着她在床上的安稳和整洁,我重新开始觉得自己对得起她,仿佛一向如此。

回到楼下自己的床上休息,我躺着想了很多。始终在我眼前晃动的,除了她窒息时的样子,还有她左臂上的钝伤。她的左肩肿了,下面连着一片暗褐色的瘀痕,像梨快要烂透了的样子。看得出皮肉上起过紫痧,这条她身上最有生机的左胳膊显然受到过扭拧。我看到那伤情时稍一愣怔就明白了,我知道我在外边游荡时床边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呼号挥摆,她表弟又怎么最终平息了她和他自己。

这样,我也就理解了我回来后他为什么是那副样子,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类似的模样。

我体会过了大剂量的心甘情愿。总而言之,我终于学会了怎么对她好。

认清一些自己不曾用心辨识的东西使人平静,我得以既不慌张也不焦躁。我做该做的事,不那么期盼解脱了,有点像病人知道自己一旦难受到某种程度,伸手就可以拿到解救之药。

践行新知的时日相隔不远。有个午夜,她闷声吭了几声之后,又放开喉咙叫了很久,我几次出言安抚,并说自己喝了酒不舒服,也困得要命。不出所料她越叫越凶,看起来搂抱住她才会奏效,需要真正温软又紧密的臂膀。我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触碰了她的嘴两下,接着便压紧她的口唇和鼻孔,双臂使出力气。不需要上次那么久,在她的脸色和震颤显示足够了之后我又坚持了一小会儿,随即我就俯下身揽住她。她曾经那么欢快而眼下这么无助,她曾经为我吃穿得舒服而思虑百般,眼下竟在我手臂下窒息挣扎。是谁把我们逼到这田地?我抚摩她颜色斑驳的脸颊,动作真的柔和又热切,眼泪嗒嗒地滴在她洞开的嘴旁边。我有一种找到了机关按钮的感觉。

此后我再也没像这样做过,我是说在封压她的口鼻之前再也没有犹豫过。一旦觉得自己需要对她好,我就会先那么干。在我疲劳或者烦躁时,在她烦躁时,在我们相识纪念日之类的日子。在两个人的纪念日,我总该对她好吧,总该温柔细腻吧。我答应过她会记得这种日子,那么相拥着流点眼泪是最好的了。

就这样,我们相伴着度过了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天气冷了起来,冰雪积累在路上,出门给她买药和食材更加吃力。窗子不再打开,电暖气烘烤她床褥散发的气息,味道加倍难闻。之前她发过两次烧,我用对她好的方法让自己服侍了她,为她添置了热源。天黑得很早,室内的时间走得像胶水流淌一样慢。我想起上个冬天也是这样难熬。我也想到了更久远的冬天,但这种回忆里未必总是有她,常在的是积雪反射的明亮日光、清爽的气流和在室外踩雪时让人成瘾的吱呀足音。那时即便是冬天的晚上感觉也是圣诞节化的,回到眼前,我的嘴唇像她一样干裂,仿佛正在独自经历极夜。

我现在悉晓了我的方法,这是唯一的安慰。这样的冬天我多用用它也在理吧,何况这是一个颇多节日的季节,她以前在好些节日都大张旗鼓,我便尽量把方法用在节日前夕,把施用效果安排在她曾经在意的时刻。

一天路过蛋糕店时,女店主叫住我,托出一块生日蛋糕说送给她。蛋糕店一定记录了一些熟客的生日,应该不会搞错。出事后,女店主对她是同情又关心的,所以眼下我需要再打起精神,为她过一个生日。回家的路上,想必我提着的蛋糕感动了几个邻居。我算了一下她的年纪,然后皱眉翻出她的证件核对——她四十岁了。按照十年前的约定,我该陪她去照一套艺术合照,还要有一张亲吻的。那一天下午,我想使出我的方法,然后做到所有该做的,可她连连咳嗽,我便只把手放在她腮旁。

天色暗下来后,我打开蛋糕盒子,插上四根蜡烛。我忘了给她调制流食,但也许可以喂她点奶油。奶油是她曾喜欢的,而且也是糊状的。我用羹匙挖了一口奶油放在她唇上,她居然吸了进去,口唇重新变得空洞。我有点得意地又喂了几口,然后想趁她嘴角挂着奶白自拍一张合照。我凑了过去,举起相机,为了拍到她上浮的眼仁我极力地探身,这时她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把之前吃进去的奶油喷在了我的半边脸、脖子和眼镜上。随即她甩起左手把相机打翻在地,镜头玻璃发出碎裂的咔嚓声。我把眼镜扔在她床上,抹了一把脸,就把手压上了她的嘴和鼻孔。我用力极大,仿佛很担心她继续浪费奶油一样。

这次直到我胳膊酸痛、手掌在她牙上硌得生疼才松开手。她居然满嘴是血,脖颈和胸腔大幅度地颤动,像在连续狠狠地撞击什么。我不禁想去帮她,可她已经满眼眼白,最后胸部拱起,定住了动作,沉重地回落到床上后便一动不动了。

接替她动作的是我,我哮喘一样喘息,呆愣过后回身撞翻了椅子,不知是怎么逃下楼又冲出门去的。

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在我和她之间!我踉跄奔走,即使是在惊恐之中那种狼狈也让自己憎恶和绝望。沿路几个窗子里有人向外张望,我连忙转到僻静角落,站下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脸面肌肉的酸疼,不敢想象自己刚才的面孔是何等的扭曲。我几乎想起了她从前所有的声音和姿态。她舀起炉火上的汤,噘着嘴从勺子里咂尝;她皱起眉头,把晾干后发现没洗净的衣服重新按进水里;她凌晨偷偷起床,像个老花眼一样看验孕棒上的线条;她答应我去人工流产时用手把眼角抹来抹去,在医院经受剧痛时才就势放声大哭……

我靠在墙上哭了起来,有几分像她的号啕。我甚至隐约想起了我们当初偶遇之后不久的一次醉饮,我似乎也哭了,还把自己说成了一个怀才不遇的家伙,她在旁边眼里也噙着泪。也许是在当天更加昏醉的时候我们涕笑并具地讲了各自那些隐秘的习好和怪癖。我说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像我一样不记得了。

哭泣平息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回家还是该去投案。我竟然想到了“从轻发落”几个字,羞愧暗生。一时间我只能坐在地上,希望下一场大雪深埋自己。

在我神志消耗将尽,快要昏睡过去时,裤兜里响起铃声。我掏出手机,看到家里的电话号码后手开始颤抖。

“你在哪儿?”她表弟居然在我们家,偏偏在今天,“我姐怎么了,嘴唇都破了!”

我举着电话喘粗气,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越说越急,“总之你快回来,我姐情况有变化,有时哼声有时摇头!”

我张大嘴,不敢确认听清了他的话。他说他没见过她这样,眼神也变了。

“眼神?”我扶着墙,以两条麻木的腿撑站起来,“你是说她……醒了?”

“也不像真的醒了,就是眼仁不顶在最上边了,现在好像能看到东西,能看到我在她身边干什么……”

我张着嘴垂下电话,任凭里面叫喊什么。虽然浑噩了太久,可我对这个消息的意义还是可以参悟。

也就是说在我哀痛一场之后,她弹回了这个世界,今后仍将躺在那里,却能看到我在为她做什么,或者在对她做什么了,至少她的目光会对着我。我吃力地迈开脚步。返回那个阁楼,我就会出现在她视野里。接下来呢,哪里会有什么别的改变,我还得继续日复一日地守在屋子里,经年历月就像房屋永远得背着自己的阁楼,耗光心神却不会让她欣快几分。今后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在她眼前我只能煎熬,再也使不出那种对她好的方法了。

我驼着背眯起眼睛,夜风还是从眼缝间吹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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