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媒
2020-11-18刘庆邦
◎ 刘庆邦
这个叔叔比我大十来岁,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像还不错。他是初中文化程度,平日里爱看看报纸。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篇小说,担心他看了会自动对号,会引起一些不愉快。所以我不能写他的真名,只能给他起一个代号,叫他刘本华。
在刘本华初中将要毕业那一年,空军部队到我们那里招兵,招飞行员。刘本华以优良的身体素质,合格的家庭政治条件,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和政审,成为空军部队的一员。
刘本华当上了飞行员,而且是到北京的空军部队当飞行员,这个消息带给我们刘楼村的效应是轰动性的。试想想,在刘楼村几百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当过飞行员,刘本华可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人。有鸟在天上飞,那只能是飞行鸟,不算是飞行员。只有人开着飞行器在天上飞,才算是飞行员。我们那里形容办一件事比较难,往往会说比登天还难。那么,刘本华当上了飞行员,不是等于登上了天嘛!另外,在某种意义上,北京也被人说成是天。刘本华到北京当飞行员,不是一下子登上了两重天嘛!老天爷,这可怎么得了!
在这个堂叔去北京当飞行员之前,因年龄差距,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直到他有一次回家探亲,我才对他有了比较清晰的印象。探亲期间,他保持着操练的习惯,每天一大早就外出跑步。社员们每天也早起,那是为了下地干活儿,为了割豆子,或是掰棒子。刘本华早起外出,单纯是为了跑步,为了保持飞行员所应有的健康体魄。他跑的距离不算近,每天都要跑十来里路。他跑的路线是固定的,从我们刘楼跑到五里之外的李楼,然后才返回来。跑步时,他脚上穿的是军用运动鞋,下面穿的是蓝色的军裤,上身穿的是雪白的背心,背心掖在军裤里面。刘本华这样的装扮和这样的晨练,在乡村田野的田间土路上是很显眼的,如果说他构成了一道风景,一点儿都不夸张。正干活儿的社员们看见他跑步,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移动的“风景”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有的社员嘴里还不由得发出啧啧的称赞。
不同的看法还是有的,有人说刘本华当了两年兵,说话的腔调儿变了,不说老家的话了,撇开了京腔。比如我们的村子叫刘楼,村里人说起刘楼时,都会在楼后面加一个儿音,说成刘楼儿。刘本华撇京腔时把儿音去掉了,说成刘楼。在乡亲们听来,他把楼说成漏,漏风漏雨的漏,刘楼变成了刘漏。漏什么漏,喝稀饭漏豆子,难道他的嘴漏了吗!
探亲假结束后,刘本华又返回北京去了。人们估计,刘本华这一走,恐怕至少又得两年见不着他的面。
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刘本华返回北京连十天都不到,他竟然背着被子回来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探完亲,不是又回来探亲吧?上次回来探亲,没见他背被子呀,这次回来怎么连被子都背回来了呢?不会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吧?人们打探的结果,得知刘本华是犯了错误,被部队给开除了。他犯的是什么错误呢?据传是作风方面的错误,也叫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至于他所犯错误的具体细节,人们就不知道了。也许他的档案里会有记载,可一般人谁会看到他的档案呢!
社会上大起大落的事情总是很少,大都是小起小落。而刘本华的经历堪称大起大落。您看嘛,他从地上飞到天上,不是大起是什么!他又从天上落到了地上,可不就是大落嘛!他的大落,连落到地上都不止,简直是落到了泥巴窝里,简直是落到了粪坑里。一个本来前程无限宽广无限光明的人,却栽到男女关系的粪坑里,真是太丢脸了,太丢人了,他以后还怎么见人呢!村里人遂有些看不起他,有人说:你不是撇京腔吗,看你还撇不撇!
刘本华京腔倒是不撇了,不过他的样子有些无所谓,走起路来腰杆还是挺得直直的,鼻孔里喷出来的气还是傲气。他知道别人看不起他,他装作也看不起别人。
他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哥哥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回到村里务农不久,队里就让他当上了记工员。以前生产队里的工分是草纸印成的纸片,容易破损,不易保存。后来进行了改革,就不发工分了,改成用记工册子记工分。每到傍晚收工之前,记工员就拿着记工分用的册子,见哪块地里有社员在劳动,就去那里为每个社员记工分。刘本华担任的就是记工分的角色。除了每天给出工的社员记工分,社员们往生产队里交拾到的粪肥,或交自家尿罐里积攒的尿水,都可以记工分,不同的分量记不同的工分。给粪肥和尿水称分量的当然是刘本华,记多少分的决定权也属于他。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可以接近每一个男女社员。也是利用职务之便,他很快就与本村一个颇具姿色的少妇勾搭成奸。两个人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找一个背人的私密地方不行吗?没有,他们大概有些急不可耐,在露天的野地里就干开了,就野合上了。春日的一天傍晚,西天飞满了红霞。少妇担着尿罐子,到刚刚起身的麦子地里去交尿水,刘本华在春风荡漾的麦苗丛中等着她。他们大概提前约好了,少妇等别人都走了,最后一个去交尿水。少妇刚把尿罐子从肩膀上卸下,刚把尿罐子里的尿水倒掉,刘本华就把她放倒了,放得仰面朝天,两男女在起起伏伏的麦苗地里做到了一处。
麦苗还不够深,可以埋住老鸹,还埋不住人。一个人平躺在麦地里,都不能完全埋住,如果上面再叠加一个人,就更埋不住了,只能是暴露无遗。
生产队的一个副队长,躲在一座坟后面吊着刘本华和少妇的线,当两人随着麦苗的起伏刚开始“起伏”,副队长飞奔过去,当场就把作奸的双方捉住了。刘本华的样子有些气恼,大概是恼副队长中断了他的好事。气恼归气恼,好事是不可能继续做下去了。
副队长有些兴奋,好像在与坏人坏事做斗争方面立了一个大功一样,他得意地宣称: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两个交尿水收尿水是假,往“尿罐子”里尿尿才是真,怎么样,被我逮住了吧!一泡尿还没尿出来,就被我逮住了,真他妈的有意思!
在光天红霞之下,刘本华做下这样的丑事,应该够他喝一尿罐子的。说他当兵期间犯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那只是听说,村里人都没有看到。而这一次刘本华所犯的作风错误,是副队长亲眼所见,他想提起裤子不认账是不行的。大家估计,村里至少会召开一个全体社员大会,让刘本华在会上交代自己的错误,并做出深刻检查。之后,大家还要对刘本华进行批斗。平日里,社员们并不是很喜欢开会,不少会都寡淡无味,让人提不起精神。要是开刘本华的批斗会,应该比较有趣味,有意思,差不多等于看一场戏,很值得期待。
社员们盼来盼去,村里风平浪静,连一点儿开批斗会的迹象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刘本华干坏事白干了?难道副队长煞费苦心地捉奸白捉了?有人着急,就到副队长家里去打听。这次有些气恼的是副队长,他气哼哼的,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他再也不管了,有的人就是把“尿罐子”的罐底子捣掉他也不管了。你道怎的,原来跟刘本华做到一处的那个少妇家里是地主成分,她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地主家的儿子在几千里外的四川当煤矿工人,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他老婆就跟刘本华好上了。这样一来,事情就跟家庭成分联系起来了,就跟阶级斗争挂上钩了。刘本华家里是贫农成分,当然是我们的朋友,是团结和依靠对象。而地主家的儿媳妇呢,当然要划在阶级敌人的阵营里,不能团结,也不能依靠,只能打击。用阶级斗争的眼光这么一看,事情的性质就翻过来了,不是刘本华道德败坏,调戏妇女,而是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地主家的儿媳妇在利用自己的姿色,勾引贫农家的儿子,把贫农家的儿子拉下了水。要检查,只能让地主家的儿媳妇检查。要批斗,只能批斗地主家的儿媳妇。
反正麦苗地里发生的事情没对刘本华造成什么影响,他该当记工员还当,该收尿水继续收。只是那个少妇不去交尿水了,改由她的婆妹子去交。
有媒人给刘本华介绍了外村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各方面的条件还不错。对于刘本华被部队开除,还有刘本华回村后做下的风流事,那个姑娘应该有所耳闻。可不知为什么,那个姑娘竟没有计较,没有挑剔,同意了跟刘本华结婚。这也可能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文化在起作用,人们对女孩子的失身总是不能容忍,而对男人做下的风流韵事似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同时也说明,这位堂叔在身材、长相、文化、见识、说话等各方面,的确存在一定的优势。这些优势让他在农村为我为我们找一个好婶子不成问题。
这位堂叔的岁数比我大那么多,如果后来我们两个不打什么交道,也许没什么有价值的故事可写。交道即故事。人与人之间有多少交道,就有多少故事。一般的交道,产生一般的故事。不一般的交道,产生不一般的故事。我不敢说我与刘本华的交道多么不一般,但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件事确实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不吐不快。接下来,我会主要讲讲这件事,也就是托媒的故事。
我1967年初中毕业后,没能上高中,就回乡当了农民。上高中的同学还是有的,全班只有五个。但升学已不是考试制,而是推荐和选拔制。推荐和选拔的条件是什么呢?首要条件必须是造反派。在“文化大革命”中,河南省的红卫兵组织主要分为两个派别,一个是“二七公社”,另一个是被简称为“河造总”的河南省造反总司令部。后来,“二七公社”被定为造反派组织,而“河造总”被定性为保守派组织。我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站错了队,站到了保守派的旗帜下,成了保守派的一分子。既然是保守派,上高中当然没有我的份儿。“文化大革命”开始前,我对自己的学习充满自信,相信自己能够考上高中,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文化大革命”一来,我继续求学的梦就破灭了。我认为我和刘本华不一样,他是犯了错误被部队开除的,我只是因为没赶上好时候。
回到农村,在走投无路、心情最苦闷的阶段,我尝试着写了一篇大批判稿,投给了县里的广播站。县广播站有自办节目,每天都会通过安在全县各生产队的有线舌簧小喇叭广播一些大批判稿。我们家也安了一只小喇叭,我听来听去,广播的大批判稿都是别的公社的人写的,我们公社连一个写批判稿的人都没有。不要以为我们刘庄店公社无人,有枣没枣打一竿,我来写一篇试试。说来真够幸运的,我写的第一篇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的稿子就广播了。广播员用普通话播送道:现在播送,刘庄店公社郜庄大队刘楼生产队贫农社员刘庆邦写的一篇广播稿。前面冠以贫农社员是必须的,这是我写广播稿的资格,如果不写上贫农社员,说不定还要对我进行一番政治审查,才能决定是否采用我所写的稿子。第一篇稿子广播后,我信心大增,写稿的积极性也提高不少。我如法炮制,又连着写了几篇稿子。请相信我没有吹牛,我写的每一篇稿子都广播了。广播了又能怎么样呢,广播又不是白纸,广播员的播音又不是黑字,广播了就过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写的稿子连续被县人民广播站广播之后,还是有一些积极效应的,人们在纷纷打听,谁是刘庆邦?刘庆邦是干什么的?
我有一个同学叫张丰丽,她的家在张庄,我们同属一个大队。张丰丽的哥哥在县里邮政局上班,他也听到了我写的广播稿,并记住了我的名字。有一次回家,他向张丰丽提到我写广播稿的事,问张丰丽是不是认识我?张丰丽说认识呀,我们是同学,在中学宣传队里我们还一块儿演过节目呢。那么张丰丽的哥哥就问张丰丽:他现在有没有对象?
张丰丽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又说:可能还没有吧。
你对你这个同学印象怎么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
哥哥说:要是你不反对,我托人给你们俩介绍一下怎么样?
张丰丽的脸一下子红透,她没有说话,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低下了头。
机不可失,当哥哥的立即行动起来,开始请托媒人给他的妹妹介绍对象。他托人给妹妹介绍的对象是哪一个呢?这个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用说了。而张丰丽的哥哥托的媒人是谁呢?是他的中学同学。他的中学同学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堂叔刘本华。张哥骑着自行车到刘本华家里去了,把为妹妹介绍对象的事托给了刘本华。刘本华满口答应,说没有问题,这个事包在他身上,让老同学尽管放心。
设想一下,如果刘本华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母亲,我母亲会很高兴,我也会很高兴。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呀,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我们没有理由不高兴。然而,刘本华却把人家托他给妹妹介绍对象的事给截留了,截留后并密封起来,封得一点风都不透,好像人家从来没托过他一样。
这个事情刘本华一直把我瞒得结结实实,始终没漏过半点儿口风。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儿不透风,那儿透风;短时间不透风,时间长了总会透风。若干年后,我才一点一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逐渐连缀起来,清晰起来。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刘本华是村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辅导员,我也是辅导员;他教村里的年轻人唱《打靶归来》,我教他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一些《毛主席语录》歌;我们还经常一起到大队去开会,见面的机会很多。可是,也许因为我听说了他在部队和村里所犯的错误,也许是我感到了他身上的傲气和戾气,我对他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尊敬不起来。出于礼貌,虽然我也叫他一声叔叔,但我们叔侄的关系夹生得很,他不愿跟我多说话,我也不愿意搭理他。有一次在放工回村的路上,我大声唱《洪湖水浪打浪》。刘本华在前面听见了我唱,就站下来听。一见他在听,我就不唱了。他等我走近,让我唱吧,唱吧,接着唱。我干吗要听他的呢?我干吗要唱给他听呢?我坚决不唱了。
我对刘本华这样抵触,还有一个原因,他竟在村里的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上,对我二姐当众发难,诬蔑二姐偷了生产队里的棉花。实际情况是,我二姐是队里的妇女队长,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那天下午正摘着棉花下雨了,二姐为了招呼社员们保护堆在地头的棉花不受雨淋,就把自己的条子筐落在棉花地里了,筐里还有两把棉花。刘本华就以二姐的条子筐和筐里的两把棉花为证据,向二姐发起攻击。二姐历来公私分明,疾恶如仇,她当然不会接受刘本华的诬蔑,当场就与刘本华争辩起来。村里的干部,还有公社的驻队干部,也当然不会相信刘本华的指责,他们纷纷站出来为二姐辩诬,还二姐清白。通过这件事,使我加深了对刘本华的认识,认识到他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他不能看到别人超过他,只要看到村里有人比他强,他就气不平,百样生法也要把比他高的人往下拉。对于这样的人,我怎能不心生抵触呢!我不相信我的内心有多强大,但我相信我人在成长,内心也在成长,我的心志足以与他抗衡。
大队成立了宣传队,宣传队从我们村抽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刘本华。可巧的是,张丰丽也到了宣传队。在中学宣传队时,我们在一块儿唱歌、跳舞,到处演出。回到各自的村庄,我们又一块儿到了大队的宣传队,这不免让人欣喜。要知道同学们毕业以后各奔东西,要想再见面是很难的。有的同学自从在学校门口分手,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一辈子都没再见过面。而由于大队宣传队的成立,我和张丰丽又走到了一起。欣喜归欣喜,我们在大队集合见面时,男女同学之间的距离还保持着,互相连手都没有握一个,甚至连名字都没喊,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对她微笑了一下。
刘本华是大胆的。有一天上午,我们在大队的队部排练,休息时,我看见刘本华走到张丰丽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张丰丽的手。他拉住张丰丽的手之后,把张丰丽往一旁拉,像是要单独对张丰丽说点儿什么。刘本华的这个动作让我吃惊不小。对我来说,拉一个女孩子的手,可是一个重大的举动,我可不敢轻易去拉一个女孩子的手,更不敢去拉女同学张丰丽的手。我不能不承认,张丰丽各方面都很好,好到无可挑剔。正因为我对她的印象很好,我才对她格外尊重,不敢对她有半点儿触碰。刘本华轻而易举似的,一下子就把张丰丽的手拉住了,那意思是让张丰丽跟他走。在我看来,刘本华的手是不干净的,或者说他的手就是脏手,他那样的脏手怎么能拉张丰丽纯洁的手呢!
张丰丽怎么办?我注意到,张丰丽生气了,她甚至有些着恼,恼得脸都变了色。她奋力一挣,把手从刘本华手里夺了回去。
刘本华倒没有坚持再拉张丰丽的手,众目睽睽之下,他没趣地退回了自己刚才站的位置。
让我难忘的是,这时张丰丽看了我一眼。是的,张丰丽只看了我一眼,就耷下了眼皮。只这一眼,就让我记住了,至今回忆起来仍如在眼前。人的心魂和人的眼神是相通的,或者说人的眼神代表着人的心魂,人的心魂有多丰富,眼神就有多丰富;人的心魂有多复杂,眼神就有多复杂。我看出来了,张丰丽看我的那一眼,内容丰富而复杂。至于有哪些丰富和复杂的内容,当时我并不是很理解。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在大队宣传队成立之前,张丰丽的哥哥已把给张丰丽介绍对象的事托给了刘本华。这个事情我虽说被蒙在鼓里,但张丰丽心里是清楚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张丰丽的眼神里至少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说:虽说我哥哥把事情托给了他,我才不让他拉我的手呢!我才不向他妥协呢!另一个意思是对我说: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
全县有那么多大队,作为一个大队的宣传队,我们曾到县里参加过汇演,表明我们的演出水平还可以。那次去县里演了哪些节目,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演出结束后,我们在县城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至于电影是什么名字,我也想不起了。只记得在看电影时,我是和张丰丽坐在一起的。座位与座位之间挨得很近,我的胳膊碰到了张丰丽的胳膊。我听到了张丰丽的呼吸,甚至感觉到了张丰丽的心跳。在整个看电影期间,我的眼睛虽然在看着不断变化的银幕,心思却全在张丰丽身上,心里鼓荡得厉害。我的勇气一鼓再鼓,很想拉一下张丰丽的手。我想我要是拉了张丰丽的手,张丰丽不会像拒绝刘本华一样拒绝我,因为我感觉到了张丰丽对我的好感。然而我真笨,真傻,真无能,真懦弱,直到电影结束,电影院里的灯光亮起来,我都未能向张丰丽伸出手来。我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手心都攥出了汗,却一点儿作为都没有。
之前,刘本华要是把张哥托他给我介绍张丰丽的事告诉我,情况肯定会大不一样。
为了迎接党的九大胜利召开,公社也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和张丰丽又被选拔到公社宣传队去了。公社只从我们郜庄大队宣传队里选拔两个人,就是我和张丰丽。我们从刘庄店中学毕业的同学那么多,三届有一百五十多个同学,被选中到公社参加宣传队的,也只有我和张丰丽。从中学宣传队,到大队宣传队,又到公社宣传队,我和张丰丽一路同行,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缘分。宣传队通知我们去公社报到时,搞得有些紧急,是通过公社广播站下达的通知。那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的煤油灯下吃晚饭,听见我们家的小喇叭吱吱啦啦一响,接着就听见一个女广播员广播说:现在广播通知,现在广播通知,郜庄大队的张丰丽、刘庆邦两位同志,听到通知后,请立即到公社宣传队报到。这样的通知,一连广播了三遍。母亲和大姐、二姐都听到了广播,她们停止吃饭,都看着我,好像都在为我高兴。二姐说:张丰丽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同学嘛,那闺女不错。我没有把晚饭吃完,放下饭碗,背上我平常背的一只黄军挎,踏着夜色,就到公社宣传队报到去了。事后我想到,公社这样下达通知,等于给张丰丽和我做了一个宣传,一时间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张丰丽和我被选拔到公社宣传队去了。而我们的那些同学知道我和张丰丽去了宣传队,会不会产生点别的想法呢?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在一块儿待的时间长了,会不会生情呢?产生这样的想法是自然的,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后来就有一个同学告诉我,得知我和张丰丽一块儿去了公社宣传队,他估计我和张丰丽一定会恋爱,最终一定会结为夫妻。我没能和张丰丽结婚,他倒觉得不可理解。
都怪刘本华,刘本华要是把张哥托他给我介绍张丰丽的事告诉我,情况肯定会大不一样。
在公社宣传队期间,我们除了唱歌、跳舞、移植革命样板戏,我和张丰丽还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表演的节目,那个节目是一个对口词,叫《兄妹下乡》。在这个节目中,我扮演哥哥,张丰丽扮演妹妹。在学校读书时,张丰丽比我高一年级,她是我的师姐。在这个节目中,她只能当我的妹妹。节目的内容,无非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战天斗地志如钢”一类的话。但我们演得很认真,很投入,把话说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我俩各自手持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一会儿把语录本贴在胸口,一会儿把语录本举过头顶,不断交叉换位,做出各种造型动作,配合得十分默契。平日里,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多看谁一眼,更不敢对视。可在演节目时,目光互相躲避是不行的,如果没有目光上的交流,就不能实现演出的效果。张丰丽像是借助演出放下了顾虑,“妹妹”看我时的目光是信赖的,热切的,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哥哥。我呢,也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妹妹。实在说来,张丰丽的眼睛是很好看的。我说她的眼睛好看,不仅仅因为她的眼睛大,她的眼睛是双眼皮,而是因为她的大眼睛是有神的大眼睛,有情的大眼睛,羞怯的大眼睛。
在整个宣传队的节目单中,双人节目只有我和张丰丽演出的这一个,加上我们每次演出的效果都不错,我发现宣传队的同事们看我俩的眼神有些异样,好像我俩除了舞台上的“兄妹”情意,还有别的什么情意。每个宣传队的队员都是感情丰富的人,每一个宣传队都是一个情场,情感纠葛的事情几乎每个宣传队都会发生。我们宣传队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复员军人和一个女队员好上了,他们夜间一块儿外出被发现,第二天那个复员军人就被宣传队开除了。我敢保证,我和张丰丽各自守着自己的感情,都规矩得很。演出结束回到驻地,我们各自待在宿舍里,我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我,我们更没有一块儿外出,什么授人以柄的事都没干过。
张丰丽的哥哥托了刘本华,让刘本华为我和张丰丽牵线搭桥,这个事情得到了张丰丽的默许,张丰丽肯定不会忘记,天天都会记在心里。张丰丽一定很纳闷,甚至有些着急:这个刘庆邦,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怎么对我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呢?怎么,难道他看不上我吗?张丰丽应该不会怀疑刘本华,相信刘本华会把话过给我。在我们那里,讲究做媒人成人好事是积德,扒媒坏人家的事是缺德。张家哥哥把给亲妹妹做媒的事托给了刘本华,刘本华表面答应,背后拦截,其性质跟扒媒差不多,是很不道德的。张丰丽以自己的善良推己及人,不相信刘本华会做出那样不讲道德的事。她耐下心来,在等待我向她求爱。
说来这事也有点儿怨张丰丽,她哥哥托刘本华把她介绍给我,她为啥就不能向我透漏一点儿消息呢?倘若她把消息透给我,我会勇气大增,不顾一切向她示好。像我和张丰丽这样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人们通常使用的说法是,中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窗户纸很薄,也就是一层薄膜,一捅就破了。如果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一切豁然开朗,什么都有了。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呢,还是一个在窗子里面,一个在窗子外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荒诞的事情发生了,张家哥哥托刘本华把张丰丽介绍给我,我却把张丰丽介绍给了别人。这个人是县里第一高中的1966届高中毕业生,他听到了我写的广播稿,知道了我的名字,步行十几里,到我家找我去了。他也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我们很谈得来,就成了朋友。我到了公社宣传队,朋友又到排练场找我去了。看我们排练时,朋友好眼光,一眼就看上了张丰丽。他对我说,在宣传队的女队员中,只有张丰丽最出类拔萃,问我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下。这个朋友的勇气真让我佩服,他看上了张丰丽,一点儿都不遮不掩,张口就对我说了出来。跟朋友相比,我的勇气真是差得太远了。我怎么办?我心里虽然也十分看好张丰丽,但我从来没对张丰丽表露过,我们之间并没建立明确的恋爱关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朋友的要求呢?朋友托我给他介绍张丰丽,如同张哥托刘本华给我介绍张丰丽,都是托媒的性质。朋友这么信任我,把这样的人生大事托付给我,我不能让朋友失望。我犹豫了一会儿,答应给朋友介绍一下试试。
有一次下乡演出,到目的地安顿下来后,我抓了一个空子对张丰丽说:张丰丽,你跟我出来一下,我给你说点儿事儿。当张丰丽跟我出来时,我见她像是有些激动,激动得脸都红了,眼睛里似乎还有泪光。多年之后我想到,张丰丽一定是误会了,她以为刘本华把张哥请托的事说给了我,以为我要向她表露心迹。她仿佛在说:天哪,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对不起张丰丽,我让她失望了。在村外的一个麦秸垛旁边,等我把朋友的意思说给张丰丽时,她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不假思索地说:不行!我没问她为什么不行,只说:朋友把这个事托给我,我不跟你说一声也不好。张丰丽还是说不行。她又加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他。张丰丽想说的话大约应该是:我心里想的只有你,别人都不行!借这个机会,张丰丽应该问一下我:我哥托刘本华给咱们两个介绍,刘本华没告诉你吗?然而,张丰丽想说的话没有说,该问的话也没有问,她把大好的机会错过了。张丰丽呀张丰丽,你为何那样含蓄呢?为何那样要面子呢?为何那样不自信呢?
不要怨这个,怨那个,说到底还是怨我自己。站在刘本华的角度想一想,他或许认为,我们既然都到了公社宣传队,既然天天在一起,完全可以互相沟通嘛,可以自我介绍嘛,干吗还要用别人介绍呢?如果他们不互相自我介绍,达不成婚姻,只能怪他们没本事,没缘分。站在张丰丽的立场想一想,她或许认为,我作为一个男的,如果对她有心,就应该主动一些。她作为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先开口呢!
之所以没有主动向张丰丽求婚,后来我给自己总结了三条原因。一是她比我高一年级,年龄上至少比我大一岁。按我的设想,我找的对象应该比我小一点,或者是和我同岁。张丰丽年龄比我大,这让我心理上有些障碍。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不想再找一个“姐姐”。第二条原因,是我的兄弟姐妹多,家里比较贫穷,穷得我连一双鞋都买不起。在宣传队里蹦蹦跳跳,我至少应该拥有一双从商店里买的有模有样的胶底鞋,可我只能穿母亲和姐姐给我做的老式的尖口布鞋。而张丰丽家里有人挣工资,她家里的物质条件要比我家好得多,这从张丰丽脚上穿的机器制成的鞋和洋线织成的袜子就看得出来。张丰丽这样的家庭条件,怎么能愿意跟我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受穷呢!第三条原因也不容忽视,从心理发生学的意义上说,也许这条原因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上学期间,我曾与同班一位姓马的同学发生过一场初恋。对于那场初恋,我以《心疼初恋》为题,专门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怎样用几句话简单概括那场初恋呢?这么说吧,那场初恋害得我好苦好苦,不仅影响了我的精神,还影响了我的身体,我差点儿把小命儿搭进去。每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初恋,初恋的能量总是很大,总是让人难以忘怀。说来不怕朋友们笑话我,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不管是在大队宣传队和张丰丽在一起,还是在公社宣传队时和张丰丽在一起,我都没有把那场初恋放下来,脑子里时不时出现的还是那位初恋对象的形象。把话说白了吧,在我的情感生活中,张丰丽暂时还没有取代那位马姓同学的位置。还有,由于好弄热闹的同学们的起哄,我和马同学初恋的事闹得全校所有三个班级的同学都知道了。毫无例外,张丰丽肯定也会知道。我的初恋也是早恋,在学校造成的影响是负面的。这样我就有些担心,一担心张丰丽对我的早恋有不好的看法,二担心她认为我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泛爱主义者,所以不敢轻易把爱情转移到她身上。
一个人的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在关键的节点,有时关键到只是一句话的事。一句话说出来了,就有可能功德圆满,喜事告成,万事大吉。初中毕业后,我和那位所住村庄相距较远的女同学就失去了联系,使我处在一种失恋状态,也处在一种精神空虚的状态。这时候,倘若刘本华把他应该说的一句话说出来,我会非常感谢他,说不定会视他为我的恩人。这时候,倘若张丰丽把想说的一句话说出来,对我将是极大的安慰,我会感激涕零,马上拜倒在她的脚下。这时候,倘若我自己鼓足勇气,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就会成就我和张丰丽的美满婚姻,一辈子都很幸福。就因为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把一切都错过了,丧失了,造成了终生遗憾。每每念及我和张丰丽的事情,我都有些讨厌自己,痛恨自己。
我在公社宣传队期间,大姐二姐看中了我们大队另一个村的另一个姑娘,那个姑娘高高大大,勤劳朴实,是持家的好手。大姐二姐跟我打招呼后,托我们村里另一个堂叔当媒人给我介绍。既然两个很有眼光的姐姐都看好那个姑娘,我也没有多想,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就跟人家定了亲。我有一篇短篇小说《鞋》,主要就是写的那个姑娘。
直到这时,张丰丽才急了,才终于向我吐露了她的心事。一天下午,我们又要下乡演出,我和张丰丽用扁担抬着一只盛服装、道具的木箱子,在乡间土路上走。一根扁担搭在两人的肩,张丰丽抬前头,我抬后头。春天来了,睡了一冬的麦苗正伸胳膊伸腿往高里长。一阵春风吹过,麦苗一路翻白,看去白茫茫的。有黑色的鸟儿在麦地里翻飞,它们起飞的时候看得见,一落入麦苗丛中就看不见了。走着走着,张丰丽放慢了脚步,突然对我说:我哥托刘本华给咱两个介绍,刘本华没跟你说吗?
这话让我感到惊奇,我说没有,刘本华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丰丽说:你干吗订婚订那么早呢?这样说着,张丰丽就哭了起来。她在前面走,我看不见她的泪眼,我想她一定觉得很委屈,泪水一定流得很汹涌。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都晚了。好可怜见的张丰丽,我该怎样安慰她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怎样说才能起到安慰她的作用。我只是重复说:我真的不知道,刘本华真的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要是知道的话……
走到一座小桥边,张丰丽停下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到桥下的小河边洗一下脸,洗去她的泪痕,免得让宣传队里别的队员看见。我也站下了,我们把戏箱放在地上。张丰丽到水边洗脸时,我没有跟她一块下去,站在岸上的桥边等她。等她洗完脸上来,我们抬起戏箱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每年清明节回故乡扫墓,都会看到刘本华。打工潮涌起后,村里的男人女人几乎都外出打过工,刘本华却没有外出过,天天在家里守着。他在大门口支起一张小桌,天天跟村里人打牌。他的家门口是进村的必经之路,我只要回村就能看见他。只要一看见他,我都会油然想起张哥托他给我介绍张丰丽的事,我想他也不会忘记。我喊他一声叔,只打一个招呼就完了,我们还是无话可说。
有时我真想问问他,当初他的同学,张丰丽的哥哥托他给我介绍张丰丽,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但我终于没有问。有一句话说得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