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两夜
2020-11-18李义利太原
李义利(太原)
一
出了车站,刘三杰忽然感到这次南下变得喜忧参半。
眼前这座城市他从未来过。他不知道九百多公里外的世界还是格外拥堵,马路两边挖开的渠让人以为整条街将要被切出来;所有的车在路中间寸步难移,司机们一个个探出脑袋齐刷刷地看着前面,又不停地按响喇叭;拆迁队的重型机械把已经残破的楼房彻底推倒,像故意撞倒一个病人似的。
大中午的,刘三杰来回张望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天气热得似乎把头稍微往后一仰就能躺在床上,或者躲进空调能够吹到的范围。眯缝着眼,抬头看看路牌,那些名字和以前见过并且叫得出的还挺像的,刘三杰不由得笑了笑。
差不多吃完一盘盖饭的时间,刘三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举起一只手臂朝他摆了几下,笑着走了过来:“等了很长时间吧?”来接刘三杰的人,名叫杨狗蛋,原来叫什么,刘三杰一时没能想起,手机里的通讯录写的就是杨狗蛋,微信好友备注也是杨狗蛋。杨狗蛋这名字糙了点,可是杨狗蛋这人写得一手好文章,靠着此项操作,上大学时谈了七个女朋友,有人说是八个。大学毕业后,杨狗蛋到东北读硕士,不少学妹老是跟我打听杨狗蛋考去了哪个大学,有没有他的微信。
谁也没想到,杨狗蛋已经半年多了不在东北,而是在长江边的一个城市,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周前,刘三杰告诉我,杨狗蛋跟着导师在南方考察一个项目,还特意让他抽时间去看看,适合的话就一起干。
拥堵的车和人继续缓慢地移动,杨狗蛋对刘三杰说:“走吧,先吃个饭去。”刘三杰跟着杨狗蛋到了一条古里古气的步行街,吃的玩的都有。杨狗蛋带着刘三杰进了一家卖画的店,店里的画可能是一些大学生画的,有写意画,有风景画,有人物画。刘三杰站在一幅裱好的风景画前,看了很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内心莫名其妙地担心起来。刘三杰掏出手机,把这张风景画拍了一下,用微信发给了一个人。杨狗蛋走过来问刘三杰:“看上这幅了?”刘三杰摇了摇头。杨狗蛋又说:“我来这家店看了好几遍了,想挑一幅送给秦美丽,不知道给她选哪幅。”刘三杰点着头应了一声,就去看别的画了。
秦美丽是杨狗蛋上大学交的第七个女朋友。秦美丽并不美丽,至少比不了杨狗蛋的上一个女朋友。秦美丽长得黑,不凸不翘。有一回我们吃了火锅准备出去通宵唱歌,秦美丽要回宿舍拿点东西,她把手里的包递给了一个叫王大山的同学,坐上杨狗蛋的自行车往宿舍赶。王大山以为秦美丽把包落下了,狂追杨狗蛋的自行车跑了一百米左右被人喊了回来,我们都笑了,问他是不是喜欢秦美丽,他说他喝多了有点迷糊。当时秦美丽还不怎么好意思和比自己大一届的杨狗蛋说更多的话。
刘三杰和秦美丽不熟,杨狗蛋想送什么画,是杨狗蛋的事。刘三杰在店里转了一圈又走到那幅风景画前,他打开微信,还是没有新的信息,就把目光移到了别的画上。出了店门,杨狗蛋说:“再过十来天,秦美丽的哥哥要结婚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山西吧。”刘三杰问杨狗蛋:“你们研究生课这么少?导师天天带你们出来?”杨狗蛋笑了笑,说:“差不多吧。”
杨狗蛋问刘三杰吃过牛蛙没,刘三杰说没吃过。杨狗蛋买了两只卤味牛蛙,两份臭豆腐,两杯饮料。刘三杰第一次吃牛蛙,不是平时的口味,辣也不是辣,咸也不是咸。刘三杰不停地呼着气,终于把重口味的牛蛙吃完,杨狗蛋笑了笑,带着刘三杰出了步行街。
天就要黑了,刘三杰问杨狗蛋:“你和你导师住在一起?”杨狗蛋说:“没有。我导师自己住,我住朋友那儿。今天不早了,明天再带你见我导师吧,看看他在这边的项目。”
杨狗蛋说的朋友,住在一个小区的高层,三十二楼,等电梯就得好几分钟。房子三室一厅,杨狗蛋说的朋友有四个,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他们见到刘三杰便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刘三杰笑着回应:“你们好。”杨狗蛋为刘三杰一一介绍四个人,刘三杰只记住了两个女的,一个叫王旭,一个叫齐敏。王旭个子不高,有点胖,齐敏身材不错,比王旭好看。刘三杰坐到沙发上,齐敏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一碟瓜子和一盘葡萄,又打算给刘三杰倒水,问刘三杰:“喝点茶还是咖啡?冰箱里还有其他饮料。”刘三杰听着齐敏粗声粗气的话,立马觉得茶几上的葡萄酸得不能下口。刘三杰说:“就喝开水吧。”
王旭把电视打开,杨狗蛋说:“换个演电影的台吧。”又问刘三杰:“你最近看什么台?”刘三杰说:“啥也没看,没啥好看的。”杨狗蛋说:“家里人身体都好吧?来了就多住几天吧,不着急回。”刘三杰正想说“再看吧”,就看见齐敏进了浴室。门一锁,马赛克玻璃窗印出来一条纤细的影子,刷刷的水声密集地灌满了浴室,那条影子来回扭动着,像是在跳舞。刘三杰掏出手机,微信上还是没有信息,他又把白天拍的那幅风景画发了一遍,两次发出的信息之间已经隔了快十二个小时。他在那个对话框里点了下语音聊天,没应答,一串嘟声过后,他觉得浴室里的水声小了,可那条影子还在扭动,倒不像是跳舞了。
齐敏披着浴巾出来,刘三杰看了一眼。青绿色到油绿色渐变的浴巾像是包裹着八九月份的糯玉米,甜不用说,粘牙才是关键。杨狗蛋知道刘三杰在看齐敏,顿了顿对刘三杰说:“别光顾着吃,水快凉了。”刘三杰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咕咚喝了三下,打开微信看了看,就关机了。
齐敏收拾完就和王旭回屋里睡了。另外两个男的也睡了。杨狗蛋冲了个凉,刘三杰只抹了把脸。阳台的窗户大开着,对面楼上的有六七户还亮着灯,刘三杰回卧室前感受到了一阵阵潮湿的风,他又想起了那幅风景画。
二
周玲住在另一栋楼的十九层,刘三杰一大早就被杨狗蛋和齐敏带到了周玲的屋子。周玲看上去二十岁出头,一看到刘三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来,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刘三杰看周玲的打扮,像是学画画的,可是周玲告诉刘三杰,她是工科出身。刘三杰不信,也没再追问。
周玲斜靠在沙发边,从茶几底下拿出一支女式香烟。刘三杰怎么看都觉得是取了一支画笔。周玲问刘三杰:“不介意吧?”刘三杰问周玲:“抽的啥牌子?”周玲说:“瞎牌子,抽烟呢。”刘三杰笑了,他意识到旁边坐着的杨狗蛋和齐敏,进了门跟周玲打过招呼后就没怎么说话。刘三杰看了看杨狗蛋和齐敏,杨狗蛋问刘三杰:“玲子美不美?”刘三杰问杨狗蛋:“齐敏不美?”杨狗蛋笑了,他朝周玲看了看,旁边的齐敏笑着把头往下低了低。
周玲抽着烟,问刘三杰:“你有女朋友吗?”刘三杰顿了顿,问周玲:“你没男朋友?”周玲笑了,吸了口烟,说:“你看我有没有男朋友?”刘三杰嗅着果香的烟味说:“我看你长得挺漂亮。”周玲说:“你朋友说(指杨狗蛋)你会写诗,能不能来几句?”刘三杰说:“加个微信,晚上我发朋友圈,你就看到了。”周玲正要拿手机,手机就来了电话。这时齐敏开了口:“玲子是不是有事啊?要不我们改天再坐。”周玲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冲齐敏点点头。
出了周玲的屋子,杨狗蛋对刘三杰说:“没想到你和这位大美女还挺聊得来。”刘三杰说:“你们怎么不说话?我都不知道跟人家聊啥。”齐敏对刘三杰说:“玲子长得好看,你哪顾得上听我们说话?”刘三杰说:“对啊,你不赶紧给好好介绍一下,约个时间吃个饭什么的?”齐敏说:“快拉倒吧,男的都这样。”杨狗蛋上前插话:“现在还不到中午,我们带你去见另一个大美女。”刘三杰说:“啥时候去看你导师的项目?”杨狗蛋说:“你人都来了,又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齐敏紧跟着说:“多看美女,少说话,省着力气吃牛蛙。”刘三杰说:“我可不吃牛蛙了,味儿重。”齐敏说:“那你想吃啥?”刘三杰说:“要不,吃你?”齐敏笑了。杨狗蛋说:“到了。”齐敏对刘三杰说:“二十四楼,又是个大美人。”
这间屋子不朝阳,光线暗,没周玲待的那间大。屋里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化了淡妆,白衬衣和紧身裤和高跟鞋快要连在一起,刚从卧室穿好出来的样子。杨狗蛋和齐敏管这个女人叫“喵姐”。
刘三杰刚坐定,喵姐就开口了:“小杨说你很有才。”然后把一只手伸出来。刘三杰和喵姐握手后,不知怎么就想不起来刚刚见过的周玲长啥样了,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上衣是酒红色的还是淡紫色。刘三杰在想,周玲现在在做什么?在屋子里还是出去了?刘三杰掏出手机想看看昨天发出去的风景画,对方有没有回信息。喵姐看出了刘三杰心有所思,对杨狗蛋说:“你朋友看起来不善言辞。”杨狗蛋还没开口,刘三杰就说:“喵姐,听你口音像四川那边的,我一直想知道麻婆豆腐和麻辣豆腐有啥区别。”喵姐笑了,对齐敏说:“这人真有意思,他问过你什么问题啊?”刘三杰说:“我看过她在浴室里开着灯洗澡,昨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喵姐又笑了。
刘三杰问喵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喵姐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刘三杰告诉喵姐,他大学毕业快两年了,参加了三十四次面试,每一次面试都会因为两个问题而被刷掉,一个是学的什么专业,一个是从什么学校毕业。他告诉喵姐,找不到工作让自己感到自卑的,并不是周围人们的目光和说辞,而是不能像在学校一样,不管紧张兮兮的白天还是无所事事的夜晚,可以理直气壮地拉起任何一个关系不错的女生的手。他看着喵姐微微张开嘴,干涩地笑了笑,又看了看杨狗蛋和齐敏,杨狗蛋的表情和喵姐差不多,齐敏没有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喵姐从茶几下面拿出口红和镜子。齐敏问喵姐:“姐要出去吗?”喵姐说:“今天不出去了。”杨狗蛋说:“我们都进来半小时了,你才化妆。”喵姐看了看杨狗蛋和齐敏,涂着口红,对刘三杰说:“小杨没跟你说过我们是干什么的?”刘三杰说:“他说他这几天要带我去见见他的导师,看个项目。”喵姐说:“你们文化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意上的事。”喵姐跟刘三杰聊起了连锁经营,聊起了投资,聊起了冬天猪肉的价格,又拿出几页白纸,在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树状图。刘三杰看着白纸上用蓝色圆珠笔画出来的树状图,想起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到正无穷大,想起了上大学时出外面住过的一个比一个贵的宾馆。
杨狗蛋和齐敏在一旁再没说一句话,顶多就是相互看看对方,又把视线转移到喵姐和刘三杰身上。快到中午的时候,喵姐向刘三杰讲自己赚钱的时候如何带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一起发财,刘三杰听着听着又想到了微信里还没被回复的信息,他还努力地回忆着那幅拍下来的风景画,太阳是在左边还是右边,画的是早上还是傍晚。刘三杰想掏出手机看看微信,但他没有。喵姐每次说到重要之处,总要盯着刘三杰看,还一再地让刘三杰往过坐坐,看清楚纸上的内容。刘三杰从喵姐身上嗅到了一种浓烈而柔软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想到舞蹈和画笔。
中午,喵姐请客。喵姐问刘三杰:“你父母是干啥的?”刘三杰告诉喵姐,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喵姐没接话。杨狗蛋和齐敏各加了一只牛蛙,刘三杰看到后啧了下口水,喵姐问刘三杰:“吃过牛蛙吗?”刘三杰点了点头。喵姐问:“味道怎么样?”刘三杰说:“口味太重,不过现在看见这牛蛙,突然觉得是葡萄味的。”喵姐笑了。齐敏找服务员要了啤酒,张口就连开了两瓶。刘三杰对齐敏说:“看不出来啊。”齐敏说:“看啥呢没看出来?”刘三杰从齐敏碗里夹了一块牛蛙肉含在嘴里,对喵姐说:“怎么不是葡萄味呢?”
吃过午饭,喵姐带他们去坐轮船。杨狗蛋对刘三杰说:“走,坐船看看长江水。”刘三杰站在船上,看着岸上的建筑和远处的货轮,问了喵姐一个问题:“喵姐,你多久没回家了?”喵姐一时语塞,几分钟后才说:“等我攒够了钱,回去给爸妈买房。”刘三杰又问:“你结婚了吗?”喵姐说:“结了婚就不是自由身了。”刘三杰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货轮,对喵姐说:“咱们这船能不能离货轮近点?我摸一下它。”杨狗蛋插话:“你还不如趁机摸一下齐敏呢。”齐敏没搭理杨狗蛋。喵姐说:“你们口味差别真大,一个想摸货轮,一个想摸女人。”刘三杰说:“站在小船上就想摸一下大船。”
下午很快变成了傍晚。喵姐说玩累了,想回去。四个人叫了“滴滴快车”,杨狗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刘三杰右边是喵姐,左边是齐敏。齐敏说,晚上想吃火锅,喵姐说,她想吃鱼。齐敏问杨狗蛋:“晚上姜叔和凯哥是不是要来?今天周五了。”杨狗蛋对刘三杰说:“晚上给你引荐两位厉害角色。”刘三杰说:“你导师要是忙的话,我就先回。”杨狗蛋正要回话,喵姐插了句:“火锅我要西红柿底汤。”
三
吃晚饭的时候,喵姐坐在刘三杰右边,刘三杰对面是齐敏。杨狗蛋坐喵姐对面。没有西红柿底汤,喵姐换了香菇大葱的。刘三杰又问了一遍杨狗蛋:“明天你能见你导师吗?”喵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对刘三杰说:“反正你人都来了,还愁见不着小杨的导师?明天不陪姐逛了?”刘三杰说:“如果就咱们俩,我就逛。”杨狗蛋说:“喵姐可不是我的导师,把你交给她我不放心。”刘三杰说:“有啥不放心,我和喵姐逛,你和齐敏逛。”杨狗蛋没说话,刘三杰又补了句:“我看齐敏的身材和秦美丽差不多。”齐敏把手里的可乐放下问杨狗蛋:“你有对象啊?”刘三杰说:“他没告你吗?或者你们?”
杨狗蛋来南方大半年了,一直没跟秦美丽讲。秦美丽以为杨狗蛋在东北上课,有一次打电话跟杨狗蛋说,要去东北看他。杨狗蛋说,最近跟着导师在做一个课题,没时间陪她。秦美丽在电话里撒娇撒了四十来分钟,没能去成东北,只好作罢。秦美丽大学毕业一年多,没什么正经工作,但还是招很多女生羡慕,都知道她跟文学院的大才子好上了。
喵姐一个人回了她的二十四楼。刘三杰跟着杨狗蛋和齐敏回了他们住的三十二楼。一进门,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齐敏向刘三杰介绍:“这是姜叔和凯哥。”两个男人面带微笑对刘三杰表示欢迎。杨狗蛋告诉刘三杰,姜叔以前做过银行的副行长,现在全身而退做起了生意,凯哥以前在高中当班主任,想给嫂子在天津买房,所以辞了稳定的工作出来经商。姜叔和凯哥让刘三杰坐下来一起喝茶,王旭从茶几底下拿了葡萄和瓜子。屋子里同住的另外两个男的也回来了,刘三杰问他们:“这么晚才下班?”二人顿时僵着脸不知说什么。王旭说:“他们俩今天出去约朋友谈生意了。”二人赔笑着也坐下来。
姜叔跟刘三杰说:“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咱们以茶代酒。”凯哥也朝刘三杰举起茶碗。刘三杰说:“酒和茶平时尝得少,瞎喝呢。”姜叔跟刘三杰讲起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插队的往事。那时候,姜叔在太行山旁边的一个小镇上看打谷场,每天就跟扫把和铁锹和弯把刀锯和脱壳机打交道。有一回,姜叔不小心把手划破了,一起干活的村民赶紧给他包扎,嘴里还嘀咕:“城里人就是细皮嫩肉。”姜叔赶紧接了话茬:“可不是嘛,我的手是被资产阶级毒瘤腐蚀过的手,你们的手是无产阶级的手,天不怕地不怕的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手,所以我才来你们这里接受再教育。”村民说:“姜同志,你认识还算深刻嘛。”平日里,姜叔在打谷场待着,吃窝窝头,睡土炕,和知青们传阅手抄本小说,《曼娜回忆录》或者《第二次握手》,他在的镇上只有这两种,没有别的,还得偷偷看,要是被公社领导发现,可就麻烦了。
刘三杰听着姜叔的故事,偶尔看看拾掇东西的齐敏。杨狗蛋到外面买回来一袋橘子。凯哥在姜叔讲述知青生涯的过程中也会聊一些自己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考大学的事,但听起来明显不如姜叔的故事吸引人。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姜叔和凯哥走了。
刘三杰躺在床上,打开微信,发出去那幅风景画的对话框早就被其他微信群消息和公众号推送以及零零散散地让他点赞投票的各种链接给压得沉了下去。他心想,不回复就算了吧。
大概早上八点左右,刘三杰被杨狗蛋叫醒。刘三杰跟杨狗蛋说,想找当地最大的旧书市场。杨狗蛋答应地痛快。刘三杰又问杨狗蛋:“今天还不能见你导师?”杨狗蛋支支吾吾了一阵,没说出个子卯。刘三杰不高兴了:“不是说来找你导师看项目吗?你的导师呢?你现在到底是干什么的?”
杨狗蛋和齐敏带刘三杰到肯德基吃了早餐后,往另一个小区走,说是再去见一个朋友。刘三杰被领到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的屋里。杨狗蛋和齐敏没有透露男人的身份,刘三杰也不知道该叫叔还是该叫哥。男人拿出三个杯子,倒上水,朝刘三杰开了口:“小杨当时让你来这边是怎么跟你说的?”刘三杰说:“你不知道?”男人说:“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问你干啥?”刘三杰说:“我想知道,你是干啥的?”男人说:“你觉得呢?”刘三杰说:“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问你干啥?”
刘三杰已经有了一种度日如年般的不耐烦。杨狗蛋和齐敏在男人家里话不多,男人对刘三杰说:“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我把老婆孩子都带过来了,他们一开始也不理解我,不理解这个行业,后来慢慢就明白了。”男人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西装,不抽烟,说得口干舌燥了就喝水,刘三杰看了看杨狗蛋和齐敏,二人没有离开的意思。
又到了中午,男人说要去学校接孩子。刘三杰跟着杨狗蛋和齐敏从男人的屋里出来,觉得一阵大众澡堂般的闷热。齐敏跟在刘三杰旁边,刘三杰问杨狗蛋:“你导师到底在不在啊?你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杨狗蛋看着刘三杰,欲言又止。齐敏对刘三杰说:“放心吧,你朋友不会骗你的。”
回了杨狗蛋住的三十二楼,刘三杰看见除了屋子里住着的五个人,还有个年龄不大的女人,桌子上还摆了不少菜。刘三杰觉得,年龄不大的女人要么是大学刚毕业,要么是研究生刚毕业,打扮得一身学生样。饭吃到一半,他们谁也没说句话。年龄不大的女人给刘三杰夹了块鱼,刘三杰说了声“谢谢”。女人告诉刘三杰,她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学生,今年刚在本校升了研究生,不想老从家里拿钱,就顺便跟着大伙儿做点生意。女人声音软软的,像鱼肉一样软,刘三杰又盛了碗鱼汤。女人说鱼是她做的,刘三杰说:“我最喜欢吃酸菜鱼。”女人说:“下回我做。”刘三杰喝着鱼汤,仿佛整个碗里都是她的声音。
年龄不大的女人饭没吃完,说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
刘三杰吃了午饭,冲窗外看了看,下雨了。他站在三十二层高的阳台向下看了很久,垂直的视角和地面逐渐平行,整栋楼好像要从他的身后向后倒下。他想到了跟着杨狗蛋和齐敏在几个小区里进进出出的时候,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三三两两的人,也在进出不同的单元楼,有的甚至在一天内还打过两次照面。
下午三点,杨狗蛋和齐敏带着刘三杰下楼,说是要去见一位老熟人。刘三杰并没注意到“老熟人”这三个字。雨还在下,他们打着伞出了门。刘三杰在杨狗蛋去公共厕所的时候,和齐敏吵了起来,齐敏提高了嗓门辩解她和杨狗蛋没有骗人。刘三杰急了,一把将齐敏推到地上,转身就跑。他看见齐敏倒地的一瞬间,就像她在浴室里刚洗完澡把灯一关。
杨狗蛋在后面拼命地追。刘三杰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周围泡在雨里的建筑,看起来也在朝着自己奔跑的方向移动。跑过六条马路后,刘三杰打出租车到了火车站,杨狗蛋也跟了过来。刘三杰对杨狗蛋说:“走吧,一起回去吧。”杨狗蛋顿了顿,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杨狗蛋不停地劝说刘三杰,说刘三杰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这几年又过得紧,出来做点生意,赚点大钱,是迫在眉睫的事。刘三杰哪能听得进去。杨狗蛋只好帮刘三杰买了火车票,送刘三杰进站,又叮嘱刘三杰:“回去不要跟熟人说我在这边。”
火车晚点五十六分钟。刘三杰挤在候车厅,熙熙攘攘的喧闹,像是要把他推出去。
刚检了票,刘三杰收到了齐敏的短信:“我买好了回陕西的火车票。”他没给齐敏回信息,他删掉短信,又把齐敏从通讯录里移除,像是不主动去看那浴室里纤细的影子。
刘三杰在火车上靠着座椅,准备好好睡一觉。刚眯了会儿,就收到一条微信:“我和前男友和好了,你把图片重发一遍,他前天晚上帮我清理内存,好多东西都给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