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思念
2020-11-18尧益
尧益
端午节来了,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
三十五年前,父亲就在端午节这一天毫无征兆地去了。63岁的年纪,虽然身板不像现在同年龄的老人那样硬朗,但总感觉父亲红光满面的,连病人都不是,怎么说去就去了?母亲和家人都不确定地说是庸医治疗不当所致,也就是气紧的说不出话来,输上液后,没有丝毫减轻,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就咽气了。此时,我正在学校上课。这一切,是后来询问家人才知道的。
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冰冷地躺在了炕上,为防身体腐烂,用簸箕做成的扇子吊在棺上,不时换人摇着。我哭得几次晕过去,嘴里不停地骂着我的哥哥们,怪怨他们没有好好地给父亲进行治疗。记不得是在几七上,我像中了魔似的发疯,和几个哥哥扭打起来,并重重一脚踹在三哥身上。三哥没有防着,平时他经常打的小弟竟然换了个人似的,抱着肚子也去一旁哭了。
父亲,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大山,是一层天。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就是无所不能、无人可及的英雄,甚至,父亲和神仙一样不会死。父亲去世前,我对他充满了崇敬,尽管他时不时要鞭笞我,甚至我的小屁股上的淤青好几天都散不去,但我从没因为挨打,对父亲有丝毫的怨言。
父亲于上世纪20年代出生,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上天给他们的馈赠最多的就是苦难,父亲也不例外。日军侵华时,父亲和三姑父也被强拉去修炮楼,两人还算机警,设法逃了回来。用母亲的话说,父亲从此落下了心跳的病根。
父亲在村里能写会算,按当时的标准,是个文化人。农村进行扫盲时,父亲是教员。后来,供销合作社成立后,父亲凭着打得一手好算盘,成了公家人。那时的供销社,进货买货没有现在这么运输方便,全靠一双肩膀,父亲挑着200多斤的日用杂货,走30里地往返于县城与村庄,方便了山村群众的生活。
父亲的肩膀一边挑着工作,一边还挑着家庭的重担。爷爷早早就过世了,留下父亲和叔叔两个儿子以及四个姑姑。父亲是长子,毫无怨言地把全家人的生计担了起来,帮着叔叔娶了媳妇,姑姑们也都有了较好的归宿。父亲和母亲成家后,父亲又把姥姥家的生活重担承担起来,帮助母亲唯一的弟弟成了家,时不时把姥姥接在我们家奉养起来。
经营好小家,顾全好大家。这一点,我受父亲的影响很深。网上流行一句话:父母在,家在;父母不在,家就散了。母亲去世前也和我说过:“等我不在了,俺孩就没牵挂,不回老家了。”而我在小家与大家间常常游走,每年腊月,都要请兄嫂、姐姐、姐夫们坐一坐,一杯酒,送去祝愿,三句话,阖家和融。
17岁,我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不知道无论是谁都会终老,包括父亲。三十五年前的端午,天塌了。我的人生有了重大的变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再有了。我恨这一天,并不是因为这一天夺去了我的幸福,而是因为,父亲操劳一生,还没享受几天物质充裕的生活,就匆匆离去。
父亲走后,诸多的变化迎面而来,不容我选择。首当其冲的,就是我的学业。父亲在时,虽然由于身体原因只能简单料理一下自留地,没任何经济上的收入,但我的学费、书费等全然不用我操心,到时就会从父亲的手上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了。只要是学习,父亲都全力给予保障。记得上初中时,我在八里之外的镇上住校。那时候,学生的伙食费,一个是交现金,一个是交粮票。我们农村子弟除了交钱外,主要是按比例将玉米等粗粮挑到镇上的粮站兑换细粮,再交到学校食堂。同时,还要交一定数量的自家地里产的倭瓜、豆角等蔬菜。那时村里已经有了大卡车和小轿车,但去镇上捎不捎你,全看人家心情如何。父亲更多的时候是挑着粗粮走山路去粮站。有一次是礼拜天,父亲对我说,你也是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了,自己挑着去兑换一次。我哪能受得了这份罪,当场就拒绝了。父亲一声不响地挑着那副担子走了,不知道当时父亲心里有没有对我产生“竖子不堪担当”的失望。那时候,父亲的身板已显佝偻了。当我意识到自己过分的时候,赶紧沿着山路追父亲,却直到粮站才见到父亲。他排着队过秤,等到柜台上取条子的时候,粮站的工作人员恶狠狠地训斥父亲,没有任何理由。父亲在家里对我们子女很严厉,但在外,他属于内向性格。那一天,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下去,低得很低很低。看到自己心里的英雄受了这般欺辱,我冲上前去要和柜台里的人讲理,父亲却一把把我拉在一边,不让柜台里的人看见我情绪的变化。那个场景我久久难忘,我心疼父亲,也坚定了信念要努力学习,将来成为父亲的依靠。
父亲对我的学业很重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当我从学校领回书本的时候,父亲会用用过的水泥袋里最干净的一层,把所有的书包上书皮,然后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上“语文”“算术”。直到上初中时,我也学会了包书皮。受父亲的影响,我把包书皮这个任务传给了自己的女儿。一丝一缕,处处渗透着深深的父爱。
无奈的是,那个时候,初中三年我们没有英语课程,中考的时候没考,比城里的孩子低了100分。上高中后,再怎么恶补,英语差的底子就那样形成了。虽说小学、初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但冲刺高考,实力远低于信心。当我和父亲谈到将来考不上怎么办的时候,父亲说,考不上,他和大队的领导说说在大队干会计或统计,那是村里人认为最体面的营生。父亲为人谦和,和村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有一定的威信,没事时,经常去大队部看看报纸,但这份差事也不是好谋的,最主要的是我的心已经飞向了山外。
父亲希望我学业有成,但我还没走进高考考场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撒手而去了。他离去后,我的学业遇到最现实的问题,上学需要钱啊!母亲一个60岁的农村妇女,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只能在兄嫂们供她的生活费中节衣缩食,帮我完成了学业。
父亲的离去,让我一夜之间,从娇生惯养的“老生生”成了独当一面、独立生活的高中生。我是村里第一个寒暑假在村办企业打工的人,为了能多挣一点点学费,拣矿渣、装矿车……受过很多苦。当看到我起了血泡的手时,母亲不忍心了,说,俺孩别去了。但第二天,我又忍着痛咬牙去了。
高考时,我没考上本科,估分和实际分数虽到了师范类大专,但我选择了读中专。中专只有两年学制,也能享受国家计划就业分配,最主要的是,中专能比本科少两年的费用支出,比大专少一年的费用支出,而早一年或两年参加工作,也许是上苍对我特殊的安排,也许是冥冥中老父亲最如愿的期待。
去学校准备报到时,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声泪俱下说了好多话,母亲在一旁也哭了。健康成长是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我没有在学业的路上放弃,也没有在生活的路上颓废,更没有在做人的路上偏离航向。父亲,老家人习惯用“谁谁谁家小怎么怎么样”评价人。父亲,放心吧,我不会让您一生的清名有一点污浊。
又到端午了,每到这一天,我就要特别反省一下,看自己的行为有没有让父亲和母亲的名声蒙垢。父亲,我会像您一样谦逊待人,和顺持家,追求清誉,不贪,不嗔,不恶,做一个能示范后辈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