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情一诺

文潘彩霞

他被称“中国霍金”，23岁时被病毒感染致残。“囚禁在椅子上”几十年，他不仅创造了生命奇迹，还为科普事业奉献了近60年，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身后有个她。他是中国科普事业先驱高士其，她则是无怨无悔照顾他、陪伴他的妻子金爱娣。

她年轻貌美，他全身瘫痪

1905年，高士其出生于福州一个书香之家，自幼聪慧，13岁便考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大学前身），毕业后赴美留学，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细菌学。不幸的是，在一次研究脑炎病毒的过程中，瓶子破裂，23岁的他不幸被感染。从此，“一个极其凶顽的恶魔”缠上他，落下终身不治的残疾。美国医生预言，他活不过5年。

带着病残的身体，高士其坚持读完医学研究院的博士课程，又在残酷的战争年代毅然回国。回国后，高士其目睹旧医院的腐败黑暗，愤而改行，以翻译、写作为生，并开始撰写科学小品，走上了科普创作的道路。那时，他写字的手已开始发抖，一个字要一笔一划地写上半天。

抗日战争爆发后，高士其奔赴延安参加抗日救亡斗争。病痛与患难、战乱与亡命中，他与照顾他的护士相爱了，并结成了伴侣。然而，幸福的日子还没有来得及留下更多美好的回忆，不幸再次降临——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下，妻子不顾危险为他出门寻药，突发心脏病身亡。

新中国成立后，高士其的病情日益加重，在秘书的照顾下工作、生活。可是，生性幽默、乐观活泼、热爱生活的他内心像沸水一样热烈，他多么期待有朝一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啊。

1961年，在董必武夫人介绍下，30岁的金爱娣站在了高士其的面前。那时，她是年轻与美貌兼俱的上海姑娘，酷爱声乐，曾在名家门下学习过正统的意大利发声法，参加过《黄河大合唱》，最擅长的是用英语演唱《蓝色的多瑙河》。

而此时的高士其已过知天命之年，全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脖颈僵硬歪斜、言语含混不清，甚至一激动眼珠就会往上翻，需要别人帮忙按摩才能够恢复。

“我一看他，就觉得他像个圣僧，很圣洁，很善良，像个修行者似的……”她没有被吓到，而是留下这样美好的印象。

面对这样温柔美丽的姑娘，高士其激动得手脚不停地颤抖，目光柔和、灵动，像年轻人那样纯真、热烈、灿烂。这一幕，惹得秘书在一旁不断提醒：“镇静一点，镇静一点！”

他怎么能够镇静得了呢？像茫茫黑夜有了天光，看到她，他的生命重新升腾起来。

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然而，一个健康的人要把未来交付给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这是世俗眼光难以接受的。难怪很多人猜测、质疑：“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爱情？”

也许没有轰轰烈烈，只不过是白色宣纸上的梅香竹韵，只不过是淡雅自在地在岁月中浸润出最怡人的清香罢了。在不解的目光中，1961年11月，高士其与金爱娣结婚了。

婚后，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他的身体重度残疾，脖颈僵硬失去了咀嚼功能，吃饭喝水都是她一勺一勺喂到嘴里。

几十年疾病的折磨让高士其的手指早已变形，无法握笔，只要在电视、报纸上看到什么好词好句，他会唤她“快抄快抄”，半夜想起一句什么话，她也会立刻起身为他记下。

在金爱娣的陪伴下，高士其心情大好，饭前，他给她讲笑话，和她一起唱《快乐的家庭》《一路平安》。这期间，创作欲望不断被激发，由他口述，她和秘书整理，短短几年时间发表了几十万字的科学小品和科普论文。他的文章生动、有趣，妙语如珠，被周恩来总理称“代表科普”。

“士其先生知识渊博，心眼好，是值得爱的大好人。”他为科学献身的崇高精神，换来的是她由衷的爱和赞美。

不幸的是，1966年风暴来袭，高士其也没有躲过这场厄运。身边的人都被调走了，只有金爱娣和他相依为命。严冬，屋里没有暖气，他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她一次一次背着他上医院。他渐渐好了，她却倒下了，长期积劳成疾导致肠坏死”，一连动了三次大手术。

坐在她身边，他流着眼泪说：“我病了你照顾我，你病了我却照顾不了你……”情到深处，令人动容。她就是他的阳光，让他看到人性的美好，从而更加乐观地面对生活。

无怨无悔，创造奇迹

在金爱娣陪伴下，高士其终于走出黑夜，迎来曙光。为了搜集科普素材，她用轮椅推着他，到鞍钢、大庆、三门峡水电站，到五指山苗寨、呼伦贝尔草原、西双版纳丛林……

南北奔波中，金爱娣日日夜夜做着平凡、琐碎而又细致的护理工作。吃饭时，她细心地剔去鱼骨、肉骨，捣细、煮烂，再慢慢喂到高士其的嘴里。陪伴他的这些年，她深深体会到他蓬勃的生命意识和坚强的毅力，体会到他熊熊燃烧着的智慧之火。为了他，她无怨无悔。

在金爱娣的精心照料下，高士其的身体出现了奇迹，40年没有用来书写的手，竟然在纸上写出了字！从每天写十几个到几十个再到几百个，在人们的祝贺声中，他深有感慨地写下：“今天我能握笔写作，要感谢妻子所作的牺牲……”

她流下了欣慰的泪水，所有的付出，他懂，这就够了。

1984年，超负荷的创作令高士其的病情恶化。连续三个月高烧、昏迷，北京医院的一间高干病房成了他们的家。患有心脏病的金爱娣，日夜厮守在床前，洗脸、擦身，吸痰、翻身，内心承受着比身体更大的痛苦。

高士其的气管被切开，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靠观察他的眼神来领会意思，她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他的生命中。终于，他清醒了，但同时，她被确诊为乳癌。

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无比坚强，但身体却更加知晓自己的底线。金爱娣豁出命来仍是没有留住高士其。83岁高龄，他走了，此时，距医生的死刑结论整整过去了55年。因为有她，他不仅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奇迹，还以病残之躯撰写出了等身著作。这样瞩目的成绩背后，她一日日地枯萎、凋谢……

“今生成永诀，来世再结缘。”高士其的葬礼上，金爱娣望着自己亲手题写的挽联，不禁喃喃自语：“他去了，我也差不多了……”

空荡荡的家里，陪伴她的是几页纸，上面是他的手迹：

“爱娣妻：你老是拿心脏病吓唬我，自己又不肯去找医生。光说没有空，没有时间，舍不得抛开这一个烂摊子，真是要做一辈子奴隶，一辈子牛马，这还了得？”

“爱娣妻：照顾我23年如一日，食不成顿，夜不成寐，似春蚕到死丝不尽。”

“爱娣老伴：风雨同舟，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形影不离。”

每一张字条都有一个颤抖的签名。

因她的陪伴，他才成为“将科学和文明遍撒人间”、为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科普作家；而她，也被他称作是“自己伟大母亲、妻子、姐妹、朋友”的完美女性。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任务完成了，翌年12月，她便追随他而去。这样的爱，成就了爱情的制高点，那就是，许多年后，抬头遥望，“高士其星”仍旧含情脉脉，闪烁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