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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宽阔和陌生
——王涛小说初探

2020-11-18谭庆禄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王涛小说

谭庆禄

在我的印象中,王涛是一个勤奋的作家。可直到我将他的作品收集在一起,才蓦然发现,王涛小说的数量已然是那么丰富。虽然目前王涛仍处在创作的盛期,但他已经创作并发表了近百个中短篇小说,以及十余部长篇小说,总量达到了四五百万字。

王涛的小说以前也曾断续读过一些,那时当然也觉得好,但这次集中阅读他的几部作品,感觉已与当年迥乎不同。阅读王涛的小说,老实说并没有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你很难一口气读下去,并不是这些作品多么难读(难度当然也有一点儿),而是你千万不要拿上一篇(部)的模式,来揣度下一篇(部)作品,你必须随时作好准备,以适应和克服即将出现的陌生感。像大多数作家作品一样,王涛这些小说虽然也反映着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描写着城乡人们的喜怒哀乐,表达着作者的美学评价,但阅读王涛小说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却远远不止这些,甚至主要的也不是这些,更呈现出他苦心孤诣、不懈探索的足迹,记录了他在文学上所达到的高度,以及拓展的疆域。

写作中短篇小说的王涛,有着强烈的探索与创新欲望。他既不甘于跟随在别人背后亦步亦趋,也不肯沿着现成的路子重复自己。所以,王涛几部中短篇集中的作品,几乎是一篇一个样子,一篇呈现为一种风格,主题、结构、语言、气氛,篇篇都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我觉得对于一个作家,这一点才十分难得。

王涛中短篇小说或浓或淡,都带有神秘甚至荒诞的因子,他有意识地运用夸张、变形、魔幻、象征等艺术手段。这与他在小说上的美学追求密不可分,也决定了他的作品带有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春夏秋冬》内含四个小短篇,其第一篇《鳞甲》,写“年轻的良才”对住在河边的女人小白鱼的性心理,因“肉的苦痛和心的惶惑”,浑身生了蚌壳一般极厚的鳞片,直到后来知道小白鱼确已嫁人,鳞甲才“噼里啪啦”脱落下来。如果说这种对“鳞甲”物象的运用,似乎还未能做到圆融无迹的话,那么到了第二篇《交界》,写云凤与嫂子明秀之间的故事,就几乎如水流无痕了。明秀为夫妻间的庸常生活所苦,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过去”,为此她喝了敌敌畏,但敌敌畏却变成了煤油;她在槐树上上吊,谁知绳子却兀自断开;最后她用菜刀割颈,却被另一个人的死亡惊扰,死者竟然是平日里幸福恩爱,小日子过得滋润的弟媳云凤,而云凤的死法更是奇异而轻易,被一块糖卡住了脖颈,更为奇妙的是,云凤男人却说,她不吃糖,我家没有糖。明秀一心求死而终不可得,云凤幸福恩爱却猝然而逝,人生的奥秘,永远让人无法参透。到了第四篇《大头》,大头与小朵,小朵与秋生,秋生与大头,枝蔓牵延,左右勾连,已经是情节跌宕,突梯滑稽,开阖起落,有些得心应手的意味了。

《牧鸟人》之后,《古桐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短篇,可以说是一篇杰作。作品以一个小孩子的视点,以简炼的笔触,沉浸于阴森古怪的气氛之余,轻而易举地刻画了三个人物,没人知道真实岁数的八爷,八爷的女儿大姑,大姑拣来的孩子幺叔,还有一株同样不知道来历的古桐树,局面与气氛阴森而古怪。八爷在小说之中既没有行动,也没有语言,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坐着,还是站着,也不知道他醒着还是睡着,然而他的存在却是确实的。等到大姑死了,幺叔死了,古老宅院的房屋倒塌了,人们清理废墟时,仍然没有发现八爷的尸体,他竟谜一样消失了。大姑少女时代为蒙面强人所强暴,之后便成为一个孤独的猎手,最后却因猎枪走火,死在了自己的枪下。幺叔有些性别错位的倾向,他虽然身为男儿,却总是坐在门口,聚精会神地飞针走线,他是在为八爷做寿衣。大姑陨命时,人们建议使用幺叔为八爷做的寿衣,但幺叔死活不肯。不久,幺叔却披着自己缝制的蓝色绸缎寿衣,坐在南屋的门槛上,径自死去了。

王涛的短篇小说中,题为《山神》的就有两篇,再加上《莫邪山传奇》,是一组关于山的作品,王涛在这组作品中,着重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山神1》由两个小短篇构成,一篇曰《石》,一篇曰《木》。两者各自独立成章。唯一相关之处,是所写皆为发生于乌龙镇、莫邪山的故事。《石》中的二块,他偶然受到启发,不顾山神的哀号与警示,决意开采莫邪山的石头来烧制石灰,以发家致富,最后葬身于自己建造的石灰窑中。《木》里的大板,原本也是个穷小子,在外面闯荡发了财,为了讨年轻美貌妻子的欢心,回到故乡乌龙镇,采伐掉莫邪山上古老楠木,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别墅。接下来他因事外出多日,回来发现别墅上使用的木料全部成活,将整个别墅长成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居住在里面的娇妻也几乎变成了一只猴子。这两个小短篇其中虽然也不乏神秘怪诞的因子,但从文本上看,总体还是平易畅达的,主题的表达也颇为简洁质直。《山神2》的叙述风格看似纡徐和婉,意蕴却更为丰富。小说通过柔弱少年布点的视点,将梦中的影子、护林人怪老头和传说中的山伯(山神)叠加在一起,让人形成含蕴无穷的联想,从而深化了小说的主题。《莫邪山传奇》可以看作《山神2》的续篇,其中的柏汉即是布点,而黑头爷即是怪老头。从形式看,《莫邪山传奇》则更为前卫,风格也更为奇特,小说两万多字的篇幅,却只有一个段落。故事描述柏汉与山神“大物”的数次交集,以及“大物”对柏汉心理与精神成长的影响,故事以小柏汉、柏汉和老柏汉的名称变化,来体现时间的演进。王涛将故事拆解为一个个时空片断,然后将这些片断重新加以拼合,其间的过渡与衔接,仅以空格显示;行文不图快速推进故事,而着意于夸张又不失冷峻的刻画,就像一幅幅写生油画,叠加在一起,使作品具有了浓郁神秘的风格。

王涛自承,有一个时期的作品,“都在用生命视角做观照”。《花神》《金发少年》和《鱼、蛇和龙》可以作为这类作品的代表。三篇作品都是以性为主题:《花神》写同性之恋,其中的三春,就是《古桐树》里的幺叔(作者在叙述中也说到这一点)。《金发少年》通过神巫的接引,写少男少女性意识的萌生。《鱼、蛇和龙》则通过女文化研究者的奇特经历和复杂的心理活动,着意探讨传统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中隐藏的性意识。三篇作品无不带有神秘的因素,但程度却判然相异,文体风格也就迥然不同。《花神》叙述温婉,旋律美丽而忧伤,整体不乏诗意,故事脉络也甚为清晰,现代意味似乎还不是那么强烈;《金发少年》里的金发少年已经是一个象征,一个来去无踪、神祇一般的东西,他(它)在莫邪山一带鼎鼎大名,而现身时往往需要一个媒介,比如老年性聒噪者,或者得了妄想狂的病人,这些人在呼唤金发少年时,膝前须有一个少女听众,年龄在十六至十八岁之间。后来麻婆就成了这样的媒介,她确也成功地为少女囡囡唤来了金发少年。《鱼、蛇和龙》中的女文化研究者,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她男朋友的家乡乌龙镇,一抵达就进入了神秘境界之中,来时还在下雪,下车却是一派春天景象了。她此后的经历奇特变形,现实、梦境、幻觉与心理活动纷然杂陈,难分你我,交织成一个恍兮忽兮的世界。从风格上看,三篇之中以此篇最为强烈。为了使读者在阅读时不至于过度沉溺,作者有意不为主人公取一个上口的名字,自始至终称其“女文化研究者”,随时提醒人们留意庙会演出与人物梦境背后的文化涵义,运思可谓工妙。

《红棺材》中,爷爷果真如人们所说,是死后自己回到故乡,又为自己买来并漆红了棺材?不然,濒死的奶奶为什么一直将他当作敌人一般怒不可遏?《蒹葭苍苍》本是战争题材,作者却有意避开英雄主义的主题而另辟蹊径。《野草莓》里,农会会长马二与地主女儿红儿之间的爱怜与情欲,也几与红草莓一样艳丽。《收麦三题》和《收秋三题》包含六个小短篇,这组作品往往都以平易的叙述开始,到了中间或者后半,陡然出现一个重大关目,如《晒麦》中的五哥,因蛮横与固执,执意在公路上打麦,夜间被过往的汽车轧掉了头颅;《拾麦》中住在破庙中的流浪人瘦婆子,生病将死时,害怕传染给村上人而连夜远遁,等等,从而使作品一下子具备了厚重的质感。这当是王涛短篇小说的另一种类型。

王涛中短篇小说数量很大,以上罗列,可能既没能说到实处,更不是王涛小说的全部。新时期文学历四十年之发展,中短篇小说作家灿若星辰,且各擅其长,成就亦各异。我想,即使如此,凭着这些中短篇小说,在这个缤纷的园地中,也自有王涛的一席之地。

到目前为止,王涛已经创作长篇小说十余部。它们分别是:《巫女阿诗玛》(2005),《天宝物华》(2008),《曹植大传》(2009),《天河》(2011),《无处栖息》(2012),《饕餮综合征》(2013),《霍乱年代》(2014),《大声呼喊》(2015),《鳗鲡木兰辞》(2016),《尺八》(2017),《鸱鸺风化史》(2018)等。由于某些原因,《鳗鲡木兰辞》和《鸱鸺风化史》尚未与读者见面。在已经发表或者出版的长篇作品中,我愧未能悉数拜读,在此仅就其中的三部,谈谈我的阅读感受和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三部小说就是:《巫女阿诗玛》《无处栖息》和《大声呼喊》。

以上三部长篇,敝人最先阅读的是《大声呼喊》。这部小说发表于《百花洲》2017年第1期。《大声呼喊》借了“忧郁症”这个由头(小说原名即为《忧郁症》),充分驰骋其不羁的想象力,凭空创造出一个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艺术世界。王涛在关于这部小说的创作谈《疾病与刀子》一文中说:“《大声呼喊》是我脱离开现实的羁绊后写作最为自由畅快的一部作品,在此之前,我一直处在戴着镣铐跳舞的写作状态中,对于类似天马行空的写作状态只是视为遥远不可企及的理想,从来没有体验过一回,但在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我却不能不欣喜地告诉你们,我真的感受到了……”“作品在不断地建构的同时,又在不断地解构,事情刚刚呈现出一种看似起初的状态,却即刻又被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打破了,正应了那句颇含哲理的俗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理到底在哪里?我们似乎永远不知道,或者干脆说,真相好像根本不存在。”

王涛的写作,一向不肯拘泥于对现实世界作亦步亦趋的摹写,“忧郁症”给了他天马行空的极大便利,他甚至将此演绎为一种创作方法。但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建构与解构之时,小说人物谜一般的人生经历渐次得到揭示,情节的展开亦如此波诡云谲,恰是这种手段,使故事具备了特有的魅力,让人欲罢不能。而在此期间,也生动演绎了李蒙克、夏海丽、张效梁、周岫娟四位年轻人的奋斗历程和恩怨情仇,同时于不动声色之中完成了人物的塑造。

一般论者认为,王涛小说可分为以乌龙镇为背景的故事和现代城市生活的故事两个部分。其实,王涛一直保持着对现代生活观察的热情与描写的冲动。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利用那条神秘的鱼人河,将那一端的乌龙镇与这一端的鱼阴市沟连在一起,小说人物更是往返于两地之间,我以为,这可以看作王涛驾驭两类题材较为得心应手的一个尝试。

《巫女阿诗玛》发表于《时代文学》2017年第4期,写作时间却在十二年前。交谈中我发现,王涛自己对这部作品并不看重,似乎觉得,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巫女阿诗玛》主题缺乏特别之处,情节的展开稍嫌平铺直叙,现代小说手段使用得也不够,等等。然而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我得到的印象却与王涛的评价有所不同,觉得这部小说结构匀称,故事完整,风格和谐,语言雅洁,气氛的渲染也恰到好处。小说中的场景与人物,故事的背景以及象征手法的运用,使作品自始至终都弥漫着一股葱茏的诗意。我告诉王涛,即使与王涛自己比较看重的《饕餮综合征》(发表于《百花洲》2015年第6期)相比,我也更喜欢这一部。我觉得,此书或许格局不够宏大,却不失为一个小小的优秀之作。

《巫女阿诗玛》的背景依然是乌龙镇,故事并不复杂。大山的父亲栓回为大山娶回了继母慧娘,慧娘带过来一个儿子,名叫长河。阴差阳错,长河娶到了与大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家姑娘岫姑,小说的情节便是围绕着这家人的命运展开。仅就情节而论,除了大山与长河的先后入狱,以及后来长河的外出流浪,实无跌宕出奇之处,叙述也基本上以时间为序,未加人为的切割与重组。一部小说如果仅仅如我上面所说,那的确有点儿乏善可陈,而事实上,作家在这个基本枝干之外,赋予小说以丰富生动的内容。

小说共分十二章,每一章之前,都有岫姑的儿子李天风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出于另一个视点,另一写作时空,也叙说着另一时空的故事,却与此章的内容或遥相呼应,或隐约相关,于是共同构成一种复调,二者相互映衬,逗引着读者的想象力。除此之外,缠绕于篱墙之上的牵牛花,主人公以人物的名字为牵牛花命名,特别是象征着爱情的牵牛花的蒴果,在作品的紧要关头频频穿插出现;而传说中居住于莫邪山中,象征人物命运与爱情的女神阿诗玛,以及岫姑的野人身份,等等,都在作品中有着巧妙而诗意的运用,极大地增强小说的感性与活力。小说主人公大山的隐忍与持重,面对不可捉摸的命运,表现出的一种看似木讷其实极其大度的态度,他对于亲人,对于乌龙镇乡亲,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态度,也同样谜一样地诱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无处栖息》由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出版。阅读此书的过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联想到阿来的《尘埃落定》,甚至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读完前三章,我已经受到强烈地震撼。这部小说以乌龙镇李家五代人的命运为主线,展示了近百年间中国乡村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我觉得,这是一部规模宏大、具有强烈历史感和现实感的具有史诗品质的作品。

由于发生学上的原因,《无处栖息》的结构较为特别。小说共有六个章节,而每一章又都可作为一部中篇小说独立存在。未读全书之前,我曾暗自担忧,生怕这种形式会损害全书结构的完整,甚或给人以支离散碎之感。读毕全书之后,我才彻底放了心,这种看似独立成章的形式,与长篇小说的史诗气魄,居然也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我对当代文坛了解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将此看作王涛对长篇小说艺术结构的一个贡献。

在小说每一章中,作者都是选择两个人物进行描写,这些人物虽然无不属于乌龙镇大名鼎鼎的李氏家族,但在此一章节之中,却未必处于同一情节漩之内,而往往有着或近或远的距离。往往是开始之时,二者好像关联不大,此后你来我往,各自生发又交复推进,随着故事的演进,关系则越来越密切,不知不觉之间,二者已经纠结在一起,无法再分彼此了。我觉得这有点像乡村里搓麻绳,两股麻缕握在手中,这边搓一把,那边搓一把,最后将二者并在一起,又将另外一端陡然松开,两股麻缕顷刻间就扭结成一根绳了。

六个章节中重复出现的人物只有两个,那就是李家大少爷李正非和孙少爷李守宫。如此,六章故事中主要人物也就有了十个之多,再加上讲述中涉及的其他人物,如李正怀、苏小眼、老雕、小白鸡、小玫、瞎子五巨等,人物总在数十个之多。我记得拿到这部小说之初,王涛曾经警告说,这里面人物比较多,容易混淆。然以我的阅读经验看,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小说人物虽然不少,人物关系也相当复杂,却因他们的生存与成长环境绝不雷同,性格特点也各自鲜明,即使想弄混淆也不那么容易。

在我看来,书中最有特色、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既不是李家前期的当家人老爷李茂盛,也不是李家后来的当家人二少爷李正尧,而是疯子李正非、大小姐李春秀、瞎子五巨,以及李家长工老五子等。

瞎子五巨几乎与小说情节无涉,他总是蹲坐于自家院子的蒲团上,却是一个神巫般的人物。虽然双目失明,可乌龙镇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事无巨细,无不在他的洞察之中。他的预言就像天命,永远不可违拗也无法逃避。他给人的印象是可敬甚至可畏。李春秀虽然贵为李家的大小姐,其成长环境却十分枯寂而荒凉,以李家乡村大地主的实力,锦衣玉食虽然还够不上,衣食无忧却决然没有问题,然而在心理上、情感上,春秀却一直处于野生的状态。与生俱来的情欲,随着时光的流逝,身体的发育如期而至,由此导致的她那突兀又呆萌的行径,真真让人哭笑不得。哥嫂新婚,作为一个大姑娘,她居然独自前去听房,还被人撞破;为了报复,她竟然敢于脱下裤子,向老五子饭碗里撒尿。看到这几段文字,我当即惊异不已。作者下手极重,却分寸精准。我想,这如果不是神来之笔,那也证明着王涛的文学才华真是了得。李正非似乎是一个先知式的人物。现实生活之中,先知与疯子,本就难以区别。李正非就是疯癫其外,秀慧其中,对于即将到来的世运巨变,他有着强烈的预感,他并非不想未雨绸缪,却深感束手无策。他也曾试图对身边的亲人施加影响,如他的妻子,他的弟兄。他的妻子是否已经听懂,似乎还有些疑问;而他与李家的当家人,他的二弟李正尧的对话,虽然已经天机道破,却也仍然是鸡同鸭说。他善良温雅,又至情至性。他追随于妻子风摆柳的身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的行径,看似疯癫怪诞,却是天下至情的流露。我个人觉得,疯子李正非应该是王涛为中国文学贡献的独特的艺术形象。

以王涛三部小说论,《大声呼喊》对现代城乡生活的刻画,蕴含着作者的独到思考与价值取向,展现着作者的识见与才情,立意和表现上也多有新颖独到之处,其成就与价值固在。然而以我个人口味,却觉得另外两部更为亲切,尤其是《无处栖息》。谭好哲先生在《王涛作品集·代序》中也曾表达过这一看法:王涛小说中表现过去时态的作品,往往比表现现在时态的作品更为出色。文学创作固然必须讲求创新,而所写题材却不妨古旧,这可能也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二律背反吧。

阅读王涛小说过程中,我已经深切感受到这一点。他似乎很早已经对城乡的开发,对人们的生存环境,对人——特别是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抱有很深的忧虑。并通过小说创作,给出自己的判断和回答。《巫女阿诗玛》是这样,《饕餮综合征》与《大声呼喊》尤其如此。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是一个作家创作热情的源泉,也是其作品得以具备社会价值甚至艺术价值的根源所在。

王涛又说:“我早就固执地认为,写作者在批判他所面对的对象的时候,绝不能顺从那个现实世界所提供给他的逻辑,不仅不顺从,反而要抗争,要推翻,要打碎,要重建,要再造,没错,写作者的任务唯有创造,创造一个只顺从他的美学逻辑的艺术世界。”在这里,王涛话说得比较含混,他的意思说,他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并不排斥甚至颇为倾向于更多使用现代主义的小说技法。

与思想与形式以稳健著称的山东作家相比,王涛可以说是一个特例。王涛出生于黄河岸边的东阿县,此后也一直生活在这里。这片土地给了他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的题材,他也将这片土地当作了安身立命之所。东阿县有山有水,为建安诗人曹子建的长眠之地,兼具人文与物产之美,但是,相对于通都大邑,东阿还是稍嫌偏远,也相对闭塞。作家王涛虽然出生并生活于这片土地上,但以他的抱负和才具,令他无法满足于做一个地域性的作家。信息时代的资讯条件也为他的愿望实现提供了可能性。这么说吧,王涛小说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先锋的性质,他似乎对西方现代小说的表达方式有一种天然的颖悟,现代小说与他的才情也特别契合,他不懈地进行着小说形式的实验与探索,这几乎贯穿于王涛创作的始终。这一点,在他前期所写的中短篇小说中,体现得尤为充分,而近十余年来的长篇小说创作,虽然痕迹韬藏,明眼人一望而知,其中仍然得到很好的贯彻。经过几十年的创作实践,王涛对现代小说元素的提炼和化用,已经做得到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了。

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敝人一直保持着深深的敬意。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现实主义曾如同一根魔杖,作家们凭借它,创造出那么多煌煌巨著。西方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同样成就巨大,渐成世界文学的主流。现代表现手法为作家的创造,提供了另外的途径与特别的便利,从王涛的创作经历看,王涛倾情于现代小说,却也并不一概排斥现实主义手法。不薄今人爱古人,转宜多师是吾师,王涛心中有数。

关注现实的热情与对现代小说技法的谙熟,已经成为王涛小说创作的两翼,对于具备此二者的王涛,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创作出更有价值的作品,取得更为巨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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