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眺 望

2020-11-18辛希孟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鸟窝老赵联社

辛希孟

老赵奉命去人事科的路上,还不知道夫人王凤英已经暗地里为他办好了调动的事。坐在面包车上,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到了城里,下了面包车,老赵贴着马路的边儿,来到五龙市农村信用社联合社的大门口。

联社的大门是那种银光闪闪的铁拉门,老赵在这样的大门前,常常有点儿胆怯。他轻轻地拍了拍门,这样的神情不是一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应该有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警卫从传达室的玻璃窗探出头来,问,干什么的?找谁?

老赵说,自家人。

我是问你找谁!年轻的警卫有点儿不耐烦。

老赵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有股火儿从心窝里蹿上来。他压一压,把脸贴到银光闪闪的铁拉门上,说,到人事科去。想了想,老赵又说,我——我是王凤英的对象。说完了这句话,老赵心中的怒火突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悲哀。

年轻的警卫显然和老赵的夫人很熟悉,他边按电动开关边笑,说,赵师傅呀!你看我,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回家千万别向王主任告我的状呀。

接待老赵的是人事科科长王向,王向把老赵让在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上了一杯茶。老赵看着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人事科长王向,有点儿不知所措。

王向说,老赵呀,在乡下住了这么多年,也该动动窝了。这次联社决定把你调到保卫科,不知你有没有意见?

老赵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了是夫人一手遮天,把事情给办了。

那天晚上,喝了两杯酒,老赵朝夫人发牢骚,老赵说,这么大的事儿,你连个招呼也不打。王凤英说,进城是早早晚晚的事,也是好事,你不愿意?

躺下后,王凤英又告诉老赵说,联社正在筹划盖宿舍楼,要赶在房改前分最后一次带福利性质的房子。论资排辈,她不但能够分到一套,而且,楼层也不会差。城里有了房子,进城更是顺理成章的了。

保卫科的人分成了两组,一组专门下乡和去城区各个储蓄所解送款,一组按白天黑夜分成两批在联社值班,看守大门和库房。

老赵身上穿的不再是和其他员工一样的工作服,而是铁灰色的经警服装。在乡下老百姓的眼中,穿那种服装的人是可以和警察鱼目混珠、不分彼此的。

刚开始的那几个月里,科长和几个同事遇到酒场,爱随便叫上老赵。

保卫科的科长姓李,和老赵年龄差不多,是那种升职无望打好了谱儿混到退休的人,所以平时里与下属相处得很随便。

老赵跟着李科长喝了几次酒,在桌上,老赵中规中距,话少,酒也喝得少。大家都听说他在青龙镇也是这样,便也不在意。

在联社大门口打过交道的那位年轻警卫名字叫周涛,自从老赵调到保卫科后,小周和他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常和他开些牵上王凤英的玩笑。

联社的两组警卫每隔一个月就互换角色,一组轮流在值班室里看守大门,一组随车下乡解款或收款。不过,不管是轮到哪一组,工作都是很轻松的。

随车的人比值班室里的人多了一支钢珠枪,多了一顶钢盔和一件防弹衣。老赵第一次穿上防弹衣、戴上钢盔、挂上钢珠枪时,曾偷偷在更衣室的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那形象,让他觉得很有些陌生。老赵甚至突然生发出了一点幽默,他悄悄问镜子里的人,你是谁?

平时,老赵除去坐班,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听录音机。他把家里的那些磁带都带到了城里,一边听,一边随着吹口哨。

老赵常听的曲子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老赵能用口哨把这支曲子演绎得出神入化。老赵躺在宿舍的床上,耳听着那熟识的曲子,嘴里轻轻吹着口哨,便会完全地进入自己的世界。

老赵在联社值班时分管的卫生区域是联社大门前的一段水泥板铺成的人行道。人行道和马路之间,有一排碗口粗的槐树,所以,每个早晨,清扫树叶和行人留下的香烟蒂、烧烤肉串的竹棍儿、冰激凌的纸盒儿等等就成了老赵的固定节目。这个节目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便能够完成,在每天这十分钟的时间里,老赵一边弯腰扫着杂物,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有一个早晨,老赵遇到了初中时的同桌高大全。

说来也怪,他俩虽然是相邻村子的同学,这么多年又都在家乡工作,可是,两个人却从没有碰过面。

高大全招呼他,赵胜啊!

老赵直起腰,拄着扫帚,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警服叫出了自己姓名的男人,竟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

高大全说,忘了?好好想想。

老赵尴尬地和他对面站着。

高大全一边苦笑一边说,我,高大全呀!

高大全?老赵端详一下对方的将军肚和泛着油光的秃顶,终于,从那张肥胖的脸上,依稀找出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一个精瘦的大眼大嘴的少年像气球那样慢慢地膨胀,膨胀成了面前这个富态却老相的男人。

老赵说,哎呀,高大全,你变化太大了。

高大全说,是啊,高了——胖了——老了!

两个人站在一棵槐树旁说了几句话。

老赵不大爱说话,和那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在一起更是如此,因此,那同学重逢的情景就有些不太热烈,甚至有点尴尬。两个人无非说些住在哪里、孩子是上学了还是参加工作了等等套话。

末了,高大全问了老赵的电话号码,说,有机会,咱们聚一聚。又说,前两年搞过一次同学聚会,不知为什么你也没去。

看着高大全摆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走远了,老赵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弹。

关于高大全的情况,老赵都是听村里人或者别的同学说的。他知道高大全现在是五龙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前几年,他把老婆换成了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漂亮女人。在老赵同班的同学中,高大全算是那种在社会上混出了模样的人。

正是深秋季节,风吹落叶,一会儿,老赵的脚下就飘满了一层黄黄绿绿的槐树叶。老赵瞅瞅那树叶,心里想,真快呀,三十多年怎么像眨眼的工夫呢?你看这树,绿了又黄了,一年又一年,循环不断。人呢,从生到死,由小到老,却不能像这树。

从那一天起,老赵扫落叶就扫出了许多的感慨来。

春天,看着地上的小嫩叶,老赵就想,它是个刚出生就死了的孩子呀!被虫子咬死的还是被风吹下的?还是得了好不了的病呢?这样想着,老赵就不忍心去扫它,怕粗硬的扫帚划破了它幼嫩的身子。

夏天的落叶,就让老赵想到了那些和自己同龄的死去了的熟人,不该死的时候,他们却死了。

秋末了,老赵就想,又一批人要去了,自己也到了秋天啦,很快也会像这些树叶一样化作泥土的。

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辈一辈的就这样活着死着。

老赵甚至还想到了那个许许多多哲人都想的永恒的话题,我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啊?

老赵希望死后的人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常常就在心中描绘这个世界。老赵描绘的这个世界里永远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奶奶和吕丽。至于那个世界是丑的还是美的,是善的还是恶的,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她们在那里。

老赵把这种苦思冥想带到了值班室里,有时候,别的同事就觉得不言不语的老赵很怪,就怀疑他是不是在家里偷偷地练邪功。

打扫完了卫生以后,往往剩下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是上班的点儿,这时候的老赵喜欢走一段路到全城最大的那个十字路口处,站在那里看来来往往的人。

七点到七点半的半个小时里,那个十字路口特别拥挤。红灯亮了,车和人停下了,绿灯亮了,车和人动起来了。老赵那样看着,就熬过了几十分钟。

刚进城的那些日子里,老赵站在那个十字路口,看着面前流动的车和人,曾经小声吹过口哨。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口哨声,各种机动车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赵不能适应满街的车和人,他觉得城市是那样的混乱和不可理解。

老赵不再吹口哨了,他专心致志地看车看人。

老赵一边看一边想,这些人都有些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仇恨……

于是,老赵就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老赵就想到了每个人都是一部大书,你翻开它,里边全是故事。

老赵后来不再站在那个十字路口看车看人,原因是那天早晨他看到了一场人与人的战争。

红灯亮了,一个骑摩托车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男人没停下来,在路的中间,他和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差点撞在一起。

夏利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道,找死呀!

摩托车手说,是啊,老子不想活了,你轧死我呀!

堵塞的车都停在那里看热闹,夏利车和摩托车的对骂很有水平,惹得大家不时地爆出笑声。

突然,小女孩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掏出书包里的文具盒,朝夏利车头砸去,口里骂道,狂什么,小心我找人做了你!

这场战争看得老赵心里发凉,他没有等到交警来处理纷争,便离开了那里。

从那一天开始,老赵再也没有去那个十字路口看人看车。

不去十字路口看车看人了,那早晨的老赵去哪里混时间呢?原来,他去了夹在十字路口一角的小公园。

公园里每天早晨总是有几十个老太老头,或练功或溜鸟儿,没人认识老赵,老赵也不愿和他们扎堆儿。老赵站在小公园里,面向东方,想象着高楼大厦后面那轮冉冉升起的红太阳,活动着自己的手脚。

一段时间下来,老赵竟然创造出了一种功,老赵在心里把他创造的这种功叫自然功。

自然功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固定的一招一式,抡臂,踢腿,摇头,松胯,随心所欲,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

老赵只在那棵白杨树下练功。那是一棵直径约三十公分、高约十五米的白杨树,和乡村的树相比,那棵杨树,几乎算不上是一棵大树。

老赵陶醉在自然功中,可在别的那些练功人的眼中,老赵像一个精神病人。是啊,还有谁在公共场所做那样一些古里古怪的动作呢?

老赵进城八个月后,王凤英便办理了内退手续。

王凤英在青龙镇信用社主任这个位置上干了六年,虽然操了许多的心,受了许多的苦,但她仍希望继续干下去。无奈,上头有文件,文件规定,主持工作的主任,男的可以干到五十岁,而女的,则只能干到四十五岁。

王凤英有两种选择,一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去市联社某个科室干个一般的办事员;二是直接与别的女职工一起,办内退。

王凤英在床上辗转了三个晚上后,选择了内退。王凤英内退后,每月可以拿到一千三百元的退休金,这个数字顶得上两三个在职的企业工人。

王凤英内退没几天,联社盖的宿舍楼便完了工。分房那天,老赵本来不准备去的,他对王凤英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你看好了就行了。

实际上,老赵对未来的新房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喜欢要两头的,那样,客厅里就有窗了,就亮堂了。老赵总觉得城市比乡下暗,可是,老赵在夫人面前什么都没说。

在王凤英的再三要求下,老赵最后还是去了分房的大会议室。

排名在王凤英前面的几位,都是退休的老干部,大家有要三楼东的,有要二楼中的,轮到了王凤英,二楼东仍待字闺中。

老赵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老赵多少年没给夫人出主意了,这次,忍不住,提醒夫人说,要二楼东。

王凤英本来打算要三楼的,听了老赵的话,犹豫片刻,就依了老赵。

分房后的那个晚上,老赵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

连着两个月,王凤英一心扑在新房上。

也就是在王凤英忙里忙外搞装修的时候,老赵出了件大事。

在这件大事之前,老赵和人吵了两次架。保卫科的同事背地里都说老赵到了更年期,脾气变得很暴躁。这两次吵架,似乎都成了最后出事的铺垫,起码老赵自己相信那是命里注定的,是逃也逃不脱的。

第一次架,老赵是和周涛吵的。

老赵在扫街的时候,偶尔发现了一棵槐树上有一个鸟窝。老赵先是看到一种绿色的、名字叫柳燕的小鸟儿钻进树冠里,然后,他就看到了茂密的树叶里的鸟窝。

柳燕儿做窝,都是用草根儿和树叶儿织成,挂在树枝上,像是一只美丽的小吊篮。

老赵在值班室里把看到的鸟窝告诉了周涛,周涛就说,咱们看看去。

老赵劝他不要去看,周涛不听,周涛扛了两把椅子,让老赵替他扶着,他上去看鸟窝。

周涛探头看向鸟窝,大声大气地说,哎呀,里面有四只蛋儿!

老赵说,别动它。

谁知周涛竟伸手把那鸟窝摘了下来,气得老赵当场血涌头顶,差点晕倒。

周涛一只手托着那四只鸟蛋,咧着大嘴,笑着说,拿回去尝尝,鸟蛋是个什么味道儿。

老赵说,你吃了要死啊!

周涛开始没有看到老赵的脸色,还和他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说,又不是王主任下的蛋,你疼什么呢?

老赵勃然大怒,骂道,你胡说什么呢?

周涛本来就不是个善茬儿,见老赵骂他,便冲到老赵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回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骂我?你有病啊!

旁边的同事赶紧把他们俩拉了开来,为这事,两个人五六天没说话儿。

李科长找老赵说,老赵呀,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呢?怎么能为几个鸟蛋和周涛打起来呢?

老赵不语,扭头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吹起了《梁祝》的曲子。吹着吹着,老赵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这件事也就是保卫科的人和联社的部分人知道,王凤英不知道。可是,紧跟着的第二件事,就闹得有点大了。

那一天,老赵刚换了班要去吃饭,路经联社储蓄厅的大门时,听到里面有女人的争吵声。

平时里,老赵绝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可是那天他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大厅。

老赵看到一个纹着细眼眉、涂着紫口红、头发拉直了的年轻女人站在柜台外面,大声大气地嚷嚷着。柜台里面,刚参加工作的那个女大学生眼中含着泪,站在那里。

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百元新钱,说,你们银行还付假钱呀?不行,我不换,要假一罚十!你拿出一千块钱来就算完!

年轻女人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红色小手机,按了几下,对上嘴巴打电话,人民银行李行长吗?我是刘英,我在农村信用社提钱,发现了一张假钱,你说怎么办好呢?

储蓄厅的主任走出来劝她进客户室坐坐,她仍旧不停地嚷嚷,坐什么坐?马上给我一千块钱了事,别的不用多说!

老赵凑过去,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学生不知啥时候收进一张假钱,没有发现,又付了出来。这几年假钱泛滥,时有银行的人员麻痹大意,出现如此尴尬事情。

老赵对那年轻女人说,消消气儿,有什么事儿进去说嘛。

年轻女人看一眼老赵,说,你是干什么的?

老赵说,我是这里面的职工。

年轻女人说,和你没关系,一边儿去吧!

老赵说,小闺女刚参加工作,吃口饭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年轻女人扭头仔细看了老赵几眼,说,我挣一百块钱容易吗?我今天认不出这张假钱,我不就亏了吗?

有几个顾客围了上来看。

老赵又说了几句,年轻女人不耐烦了,回头对着老赵叫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看大门的狗吗?有本事,你把我赶出去啊!

老赵头脑一热,冲上前去,像那天周涛抓住他的衣领那样抓住女人的衣领,口里反问她,你是个什么东西!

大家赶紧上前把老赵拉开。

被大家拉开的老赵,嘴里仍旧不断地叫嚷了一阵。

下午,王向把老赵叫到了人事科,王向很严肃地说,老赵啊,你把事情弄大了,人家客户告到人民银行不说,还要把这件事反映到报社和电视台。今天下午联社党组开了紧急会议,专门研究了这件事。大老板看在你是个老同志的面上,不想把你怎么样,不过,要我与你一起先去那位顾客家,向她赔礼道歉,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

老赵说,我不去。

王向说,不去是肯定不行的,大老板已经发了话啦。老赵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别犟呀。

老赵说,大不了开除了我。

王向无奈,就让老赵先回了家,然后,把王凤英叫到了联社。

晚上,王凤英劝老赵按照联社的决定先去道歉。

开始时,老赵还是不答应,后来,王凤英就哭了。老赵和王凤英结婚二十多年了,还很少看到她哭呢。王凤英哭着说,老赵呀,你还有三年就可以办理内退了,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后半辈子耽误了呀!去了,低着头,说几句软话,不就结了吗?

老赵被夫人哭得心里乱乱的,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的早晨,他对王凤英说,我去。

老赵垂着头,跟在王向的后面走进刘英的家。意想不到的是,老赵在刘英家的客厅里看到了高大全。

高大全叫着老赵的名字,说,我猜就是你。哈哈,我昨天晚上把刘英好一个骂呀!

一边说着,高大全还一边拉着老赵的手,把他往沙发上让。

刘英呢,则红着脸去拿烟倒水。

一时,倒叫王向呆在了那里。等弄清老赵和男主人的关系后,王向一下子笑了。

巧合,让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变得十分容易解决了。老赵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出来,大家就愉快地解决了问题,假钱由高大全交到了王向的手中。

老赵出的那件大事,曾一度在五龙城的大街小巷里被大家当成新闻传播。

老赵下班去坐车回青龙镇的时候,要穿过全城最繁华的那条商业街。商业街的两边,全是各类大大小小门面各异的店铺,街的中间,永远是人满为患。

老赵在商业街上左拐右转,小心翼翼地走着时,对面走来一个正打手机的女子。突然,从人丛中窜出两个小伙子,一个上前抓住女子的胳膊,另一个便去夺女子手中的手机。

女子大声叫喊起来,路人都循声看过去,却没有人伸出援手。

老赵冲上前去,吆喝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她!

两个小伙子真的放开了女子,一齐看老赵。

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笑道,哈,假冒伪劣产品!你披上这么一身皮子,就成了警察啦?就算你老小子是真警察,俺哥俩也不尿你。

老赵忍下一口气,想抽身离开,可那两个小伙子却不让他走,继续斗嘴儿挑弄他。

此时,那女子早已跑得不见了人影,三个人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赵渐渐地火大了起来,突然,他伸出胳膊,一拳打向首先挑逗他的那个小伙子的脸。

这是老赵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还亏得他平时里经常幻想着遇到这种惩恶扬善的场面,他的这一拳击中了对方的下巴。

挨了一拳的小伙子叫一声,哟呵,开打了!他嗖的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来,两个人便拉开了架势,朝老赵攻上来。

还好,对方只是用刀背砍老赵。他的头部被砍中了几下,鼻子也被打了好几拳。

老赵倒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头上淌下来的血,那些血被从楼空间穿过来的晚霞映着,显得分外地红。

老赵也只是昏迷了一霎那,他躺在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上,睁开了眼睛。老赵首先看到了一只狗,一只白色的大眼睛宠物狗。小狗伸出舌头,试图舔他流出的血。

一个女声喝道,贝贝,脏死了!

接着,一双白润的手抱起了小狗,小狗冲着老赵的头,汪汪地叫了几声。

老赵又看到了密密匝匝的一圈鞋,就像十二岁在北京火车站那样,男人的,女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鞋塞满了老赵的眼。

老赵还听到了一个幼稚的童声问,妈妈,这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怎么还不死呢?

老赵再看,便看到了吕丽朝他伏下了身子,把他整个儿遮住了……

王凤英还没有从正在装修的新房赶回青龙镇,她穿一件满是木料和油漆味的旧衣服闯进了医院的病房。坐在床边,王凤英握着老赵的手说,你认为你是谁啊?这里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会帮你,你怎么还这么傻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老赵觉得很闷很烦,他发现王凤英自从办了内退之后,变得婆婆妈妈了,已经在他面前哭过好几回了。

老赵让王凤英把他的随身听和几盒磁带拿到医院,天天躺在病床上听《梁祝》这支曲子。

不听音乐的时候,老赵就容易想到刚刚过去的事情。他有些后怕,他想,如果那小子用刀刃砍他,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而失去生命?

春末,老赵两口子搬进了新居。

新房装修了两个月,老赵只来看过三次,一切全凭夫人操办。王凤英没和老赵商议,把一应的家具电器全换了。大到沙发茶几衣柜箱厨电视冰箱,小到锅碗瓢盆水杯牙缸,那些家里的旧东西全让王凤英给了农村老家的两个哥哥。

这一点让老赵很生气,倒不是说老赵心疼那些东西,而是老赵觉得没了那些东西的新家不像他的家。

那些连着老赵许多记忆的东西都不见了,其中,有两件东西他从心里舍不得。一是那台旧式的福日立牌二十寸彩色电视机,二是他用了三十五年的那只牙缸。

那台福日立牌二十寸彩色电视机,是奶奶在八四年底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和一对玉镯子给他和王凤英置办的。按老赵的想法,他是要把那台电视机放在新居的小屋里的,以便能够常常地看到它。

比旧彩电更让老赵心疼的是那只他用了三十五年的牙缸。老赵从十二岁起就用这只牙缸刷牙,它是一件伴随老赵时间最长的旧物件。

那只牙缸上有一个图案,一个披蓝色风衣的军人持枪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图案的下边,有一行字:福建人民前线慰问团赠。

那只牙缸,是老赵跟随二叔家的三哥去北京时从吕丽那里得到的。

那次外出,成了老赵一生中最最难忘的经历,坐不花钱的车,吃饭店里不花钱的大馒头,见识了北京城,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吕丽。

牙缸是吕丽在一个早晨送给老赵的,那个早晨,在小旅馆的洗手间里,老赵在吕丽的指导下,用吕丽的牙缸和牙刷第一次学习刷牙。

吕丽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先给老赵作示范,然后,冲净牙刷,重新挤上牙膏,把牙缸灌满水,交给老赵。

老赵极羞涩极笨拙地把牙刷伸进嘴里,口里一片清香。他分不清那是吕丽嘴唇的香气呢还是牙膏的香气。

看着老赵刷完了牙,吕丽说,你喜欢这只牙缸吧?它是我爸爸当年在厦门当兵时用的。吕丽又说,我连牙刷一起送给你了,以后你要养成刷牙的习惯,等大了,你也就会有我这样白的牙了。

说着,吕丽启齿一笑,吕丽的两排整齐洁白的糯米牙就永远地留在了老赵的眼中。

三天后,当失魂落魄的少年老赵被三哥他们送回家时,奶奶发现临行时塞给他的五元钱和二斤全国通用的粮票都不见了,少年老赵用双手捂着衣襟。

掀开衣襟,奶奶看到了那只白色蓝沿儿的牙缸和一支粉红色的牙刷,奶奶轻轻地拿出了它们。

少年的老赵呆呆地看了它们一会儿后,就放开喉咙,大声地号哭起来。

在少年老赵的哭声中,三哥就把那个后来传遍了五龙县的故事告诉了奶奶。

三十五年过去了,肯定还有人记得那个故事,一个美丽的少女为了保护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死在了北京火车站海潮般涌动的人群脚下。

搬进新家的老赵和夫人,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因为搬进了新房,再不用城里乡下地跑了,老赵早晨的时间就明显多了,于是,他在小公园里做自然功的时间也就长了。

老赵一边做自然功,一边看公园的花草树木,看从楼空里露出半张脸的太阳。当然了,老赵最爱看的,是小公园里那两只山鸦鹊,它们整天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地朝一棵白杨树上叼枯树枝儿。

两只山鸦鹊在老赵的关注中垒起了一个鸟窝。

有一个早晨,老赵站在小公园的那棵白杨树下,突发奇想,他要爬到那个鸟窝处,看看鸟窝里的小鸟儿。

老赵已经观察了许多日子了,老赵肯定鸟窝里已经有了三只小鸟,老赵不敢肯定的是自己还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爬上这样一棵白杨树。

小时候的老赵虽然算不上是同伴中的爬树高手,但比这棵白杨树更高的树他爬上过好几棵。

老赵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再看看自己的腰和肚子,便多了几分自信。老赵在同龄人中,算是瘦子了。他一米七五的身高,体重只有一百三十斤。

老赵继续看那棵白杨树,看了好一会儿,老赵脱掉了皮鞋和尼龙丝袜子,开始爬树。

老赵刚把两只脚盘上去,就滑了下来。老赵再爬,又滑了下来。再爬,再滑——循环了许多次,老赵总是爬不高。

从这个早晨开始,爬那棵白杨树,便成了老赵每天的固定节目。

老赵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自己爬上那棵白杨树的情景。在他的想象中,日子一天天过去,鸟窝里的小山鸦鹊也终于飞了出来。老赵观察得不错,果然是三只。

鸟窝里没了小鸟儿,老赵爬树的热情并未减少。老赵又开始想象着自己爬上去后,可以站在树杈上,看四周的高楼,看马路上的车和人。

当然,老赵还想象着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也许会看到自己的村子,看到自己的那座已经卖给了别人的老屋。

那些看着老赵练自然功的人,本就把老赵当成了一个怪人,再看到他赤着脚丫子爬树,就认定了他的脑子有了问题。

那段时间里,老赵对自己的形象变得漠不关心了,他天天穿着联社发的经警服装,王凤英不逼着他换洗,他就那样穿着。

老赵的头发从三十八岁那年就开始渐渐白了,现在,两鬓已经见不到一根黑发了。王凤英劝他去焗一焗油,老赵不干,说,都这大岁数了,白了就白了吧。

王凤英发现老赵从进了城之后变得有点不听她的话了,心里就经常不痛快。

装修完了房子,搬完了家,没了事情可做,王凤英更觉得心里不痛快,因此,两口子平日里就难免起些摩擦。

那天的早晨,临上班时,王凤英看着老赵满头乱糟糟的白发,一下子就发了脾气,她对老赵说,你今天中午不去理发焗油,就不用回来吃饭了。

说完,王凤英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总算见了效果,上午解款回来,老赵便去找地方理发。

老赵是第一次在城里理发,老赵不知道美容美发店和理发店是两码事,老赵连着进了两家美容美发店,人家都说不理发,老赵还没有反应过来,心里想,怪,送上门的钱都不要。

老赵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一家挂着“再回首理发店”招牌的小店。

探头朝里看,没有顾客,理发的女孩儿正坐在椅子上修指甲。见了老赵,女孩忙站起身说,大哥,理发吗?请进。

老赵觉得这女孩干得很仔细。上油的时候,小刷子一根一根地刷那头发。

当女孩转到正面的时候,老赵有些儿气短。女孩把脸几乎贴在了老赵的鼻子上,老赵闻到了女孩口里的香气,老赵便想到了北京的那个夜晚,想到了吕丽的嘴唇。

女孩很健谈,老赵这二十几年在乡下接触过一些理发的女子,知道她们都是这样,但是这个女孩还是让老赵感到很新鲜。

女孩打扮得也是分外性感,一件红绿相间的小衫儿,一条咖啡色的牛仔短裤,把那些凹凹凸凸的地方勾勒得刺人眼目。

女孩的声音更让老赵魂不守舍,她说一口普通话,在老赵听来,和记忆中吕丽的声音是那么相像。

理完发,焗完了油,老赵问女孩多少钱。

女孩说,十二块吧。

老赵给了女孩十五块,女孩要找钱给他,老赵忙说,不用找了。边说,边朝外走。

女孩在身后叫,大哥,下次还来啊。

从那一天开始,理发女孩的影子就常常在老赵的眼前晃动,老赵就很想再见到她,很想再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偷偷地看她。

那种说不清的享受,让老赵反复地回味,就像几十年来反复回味北京的那个夜晚一样。

老赵熬过了一个月,等自己的鬓角稍稍发白的时候,他又去了“再回首理发店”。

后来,老赵有了闲空儿,便爱去那儿坐坐。他很少说话,他坐在那里,听那女孩说话。老赵听女孩说话听上了瘾,就像他十二岁时听吕丽吹箫那样。

理发店的生意不太好,有时候,老赵能有一个上午单独面对女孩。女孩当然也看得出老赵喜欢上了她,她似乎也喜欢有老赵这么个人坐在那里听她说话。

渐渐的,老赵对这女孩有了些了解,女孩和他的女儿林林同岁,女孩甚至和林林同一年高中毕业,只是女孩没有考上大学。

女孩说,她在高中时学习不错,同桌的女孩甚至为这个很是嫉妒她,常常和她闹别扭。高三的下半学期,她为了气自己的同桌,炫耀能让班长爱上自己。写了几封情书之后,班长和她还真的坠入了情网,结果高考时双双落榜。而那个嫉恨她的同桌,却考取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女孩像历尽沧桑的老人那样,感叹道,人啊,真的没法说。

高中毕业后,女孩先是跟着师傅学了半年理发,然后,租下了这间小屋,开了自己的门头。女孩心气儿挺高,想在几年后,挣下钱,把自己的门面扩大,当美容美发店的老板。

不过,女孩诉苦说,这一行不好干,竞争的多,一个月里,国税地税工商就得拿出二百多元。房租、水电费、卫生费等等七去八去的,有时候连生活费都挣不出来呢。

女孩还说,她只想正正经经地挣钱,不想走歪道,可现在,全是那样的。

老赵明白女孩说的那样的是什么样的,忽然的,老赵就对这女孩心怀了爱惜。

有时候,老赵也说说自己,说自己刚刚从乡下调进了城里,刚刚搬进了新房,说自己不愿意在城市生活,说自己看不惯马路上的那些人啊车的,说自己受不了耳朵里一天到晚全是乱七八糟的响声。

女孩说,还是城市好啊。

老赵也不和她争论,老赵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没法和别的人说明白。

老赵和女孩并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可是老赵却因为这个女孩而遇到了麻烦。

王凤英有一个月自己去联社领工资,周涛和她开玩笑,说,王主任啊,老赵这段时间形迹可疑啊,你要防备他哪一天把你给换了。

王凤英回到家,仔细看了老赵几眼,就看出了一心的狐疑。

王凤英忽然想到老赵这几个月理发勤了,不用她反复嘱咐了。再想想老赵回家时经常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便开始发凉。

这天晚上,躺下之后,王凤英问老赵,你这几次都到什么地方理发啊?

老赵说,一个叫“再回首”的小店。

王凤英平时里一般不和老赵开玩笑,这次,竟对老赵说,理发的是个小媳妇还是个大闺女啊?长得漂亮不漂亮?

老赵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凤英说,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说完,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小声哭了起来。

老赵到底有些心虚,虽然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经常到“再回首”去却是事实。

老赵和夫人是二十几年的老夫妻了,感情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些年,红脸的时候也不多。

此时,老赵就很有些内疚。老赵开始想,夫人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了呢?她退了下来以后,我对她是不是应该尽量多关心些?

老赵像下决心似的对夫人说,你还不放心我?我这辈子不会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事的。

过了不几天,女儿赵林林回到了家。

林林实习的时候,曾对老赵夫妻说,我的工作不用你们操心,我要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求职。

王凤英本来是想自己去跑一跑关系,可女儿坚持要自己找工作,没办法,王凤英只好给了她五千块钱,尽着她去闯荡。最后,林林把五千块钱花光了,工作的事却没有着落。

为这事,王凤英又伤了一顿心。

林林在家里住了起来。

也不知娘儿俩整天说些什么,那天,林林去了联社,见父亲不在,就打听着去了那个小店。

老赵正坐在那里听女孩说话,林林一步闯了进去。林林指着女孩说,你好不要脸,卖到我老爸头上了。

女孩看看老赵,再看看林林,突然笑了,说,赵林林,不是冤家不对头,我还真没想到咱俩又扯上了关系。

老赵一下子明白了,女儿就是女孩说的那个高中时种下了冤仇的同桌。

老赵要女儿回家,林林转头朝他发了脾气,说,你喜欢她什么?不就是个马子吗?

女孩不气反笑,说,赵林林,你老爸喜欢我这个马子当你的后妈,你又有什么脾气?

林林说,放你妈的屁。

老赵听她俩斗嘴,在一边气得乱打哆嗦。他不明白女孩为什么要那样说话,说得好像他和她已经有了关系似的。

屋里的人争吵,很快就引得屋外的人围观,有人说,哈,这老头艳福不浅,两个小妞儿为他争风吃醋呢。

老赵羞恼交加,冲到林林面前,啪地抽了她一个嘴巴。

林林捂着脸,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说完,哭着冲出屋去。

老赵二十二年来,第一次打女儿,看着女儿那样跑了,自己也失了章法,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再回首”,撞进临街的小酒店里,要了两大杯扎啤,闷头灌了下去。

老赵步履蹒跚地回到家,爬上床,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后的老赵,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两张用玻璃杯压住的信纸,一张是夫人王凤英留下的,一张是女儿林林留下的。

夫人告诉他她回了娘家,也许,会多住几天。女儿告诉他她回了省城,说,母校有一个四十七岁的教授在等待她。女儿还说,希望父亲和母亲能支持她的选择。

老赵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失眠了的老赵并没有间断早晨去小公园练功和爬树,甚至,在这个早晨,他还差点儿爬上那棵白杨树——老赵爬到离最下面的树杈只有一米的地方,终于没有了力气。老赵抱住树干坚持了几分钟,最后,体力不支,滑了下来。

老赵的睾丸在他下滑的时候被树挤了一下,肿了好几天。在睾丸肿胀的那几天里,老赵爬树的成绩却突飞猛进,他有三次爬到了失眠的早晨爬到过的那个高度,不过,每次都因了力气耗尽而功亏一篑,没能最终爬上自己想爬上去的那个有鸟窝的树杈。

王凤英在娘家住了一个星期,老赵的两个舅子轮番挂电话让老赵去接她回家。平心而论,老赵的舅子对老赵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他们和老赵相处得不错。

老赵去了丈母娘家,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他和夫人王凤英坐早班车回到了五龙城。

进了家门,王凤英惊叫一声,把老赵吓了一跳。

王凤英冲进卧室,接着又冲进书房、厨房、卫生间、阳台等地方,四处看过了,就坐在沙发上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到了这时,老赵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夜,家里进了人,厨房的后窗大开着,新居到处是翻腾过了的痕迹。客厅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被割破了五六个地方,卫生间和厨房也被撬开了几处,阳台上的三盆花儿全扣了过来,花泥撒了一地。

老赵不明白这个盗贼为什么对他们的新居如此横加破坏,刚装修半年的家,遭遇了一场大浩劫。老赵叹了一口气,坐到夫人的身旁,劝她别那样哭个不停。

老赵说,沙发可以缝起来的,不仔细看,别人不会发现是曾经破了的,至于那些撬开了的地方,再找瓦匠木匠修好便是了。

老赵又问,过去买的几样首饰是不是还在,因为老赵从来不管这些事情,不知道王凤英是不是把它们放在家里。

王凤英只是一个劲地哭,仍旧不说话。

后来,老赵想用别的事情分散夫人的注意力,就把女儿留下的纸条递给她看。王凤英看了,还是没说什么,起身躺到了床上。

中午饭是老赵做的,他好不容易才把夫人叫起来勉强吃了几口。

老赵看着夫人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盗贼,是他让她如此痛苦的。

直到晚上,王凤英才缓过气来。

老赵小心地问她,是不是去报案。

王凤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公安机关,这样的案子多的是,谁管?

老赵说,要不,我去找一找高大全?

王凤英说,算了吧,也没丢什么东西。

老赵心里突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掠过全身,让他不寒而栗。

这一个晚上,老赵又失眠了。老赵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各种想象如同春雨之后的青草,蓬勃成长。

第二天的傍晚,老赵下班回家,老远就看到了自家的窗户全装上了铝合金防盗网。

进了家,前面站站,后面站站,老赵觉得自己就像那监狱里的囚犯和动物园里没精打采的野兽。

眼里楼外的天,丝丝缕缕的,破烂不堪。

老赵爬树经历了几次和成功擦肩而过的失败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地下室找到一条绳子,那是一条用许多根捆钱的尼龙绳拧成的银光闪闪的绳子,搬家的时候,王凤英曾经用过它。

这根绳子很结实,老赵想,把它拴在腰上,等爬上了离那个树杈最近的地方时,用它把自己和树捆在一起,那样,就可以歇息一会儿,以便攒足了力气做最后的冲刺。

老赵腰间缠着那样的一条银光闪闪的绳子走在大街上,走进小公园,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大家想,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怪物又要玩什么花样呢?

老赵很为自己的办法骄傲,因为就在这个早晨,他完成了自己的爬树壮举。

老赵像计划中那样,爬上了一定的高度,他倒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拦腰捆在白杨树上。歇息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老赵解开绳子,继续朝上爬,终于成功地爬上了那个鸟窝所在的白杨树杈儿。

鸟窝比老赵在树底下看到的要大,像小时候拾粪背的那种圆篓子。鸟窝里没有了小鸟儿,也没有鸟蛋,只有一些羽毛和鸟粪,散发出一股微微的异味。

看了一会儿鸟窝,品味了一会儿成功的喜悦后,老赵就握着树枝,站在了那个树杈上。老赵看周围的高楼,就觉着它们是那么矮小,并且,十分地丑陋。马路上那些快速流动的车啊人啊,也像是一群群忙着筹备过冬食粮的小蚂蚁。

老赵再看一会儿,又把那些人看成了一片片顺风飘摇的树叶,他看到这些树叶变黄了变烂了变成了一层又一层灰色的尘土覆盖住了树底下的大地。

老赵看得心灰意懒,毫无乐趣,于是,老赵便极目远眺。

老赵先是看到了自己村庄的一些高树,由于距离太远,老赵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树。老赵又看到了树丛中的一点房尖儿,它不是现在的那种红瓦房,而是麦秸秆儿苫就的草房。

老赵凝神再看,就看到了童年的自己。童年的老赵走出了那座草房,在大街上,童年的老赵看到了吕丽。十五岁的吕丽,像惊雷,像闪电,像童年老赵夜里经常做的那些离奇的梦。

三哥指着吕丽对童年的老赵说,她是我的宣传部长,去年跟着她爸从省城济南下放到咱这的。

十五岁的吕丽对童年的老赵说,欢迎你成为我们队伍的一员。

那种声音,是童年的老赵从没有听到过的,后来,老赵才知道吕丽说的那种话叫普通话。三十五年过去了,老赵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好听的普通话。

吕丽在对童年的老赵说话的同时,还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童年的老赵立即昏迷在那种震撼里。

此时,站在小公园那棵高高的白杨树上,老赵看到一行少年,打着红旗,夹着童年的他,走上村外的小路,走上火车站的站台,然后,爬上了那列挤满了人的火车。

在那段奇妙的路程中,白天,童年的老赵最大的享受就是听吕丽说话;晚上,他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没有躺下睡觉之前,听吕丽吹箫。

吕丽只吹一首曲子。那时候,童年的老赵和三哥他们一样,不知道吕丽吹的这首曲子就是有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站在高高的白杨树上,老赵面向北方,抻长了脖子,仿佛眺望到了北京,眺望到了那个人挤人的火车站,眺望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吕丽。

火车停下来了,从各个车厢冲出来的人们,蜂拥着朝站台外跑。通道很窄,人群很密,少年的老赵被人撞倒在了地上。

无数只脚在少年老赵的眼前晃动,吕丽弯下腰,想拉起少年的老赵,可没能把他拉起来,于是,她扑到少年老赵的身上,奋力地拱起了脊背……

最先看到老赵挂在树上的人自然是那些在小公园里练功的人。他们起初认为老赵又发明出了一种新的功,他们静静地看着老赵在树上扭动着身子,稍后,才大声叫唤着跑到白杨树下。

人越来越多,小公园的花草都被围上来的人踩踏成泥,后来的人挤不进小公园,便站在马路上仰首看老赵的扭动。

马路堵塞了,车和人纠缠在一起。警车响起来,救护车响起来,但是,一重又一重的人使得它们寸步难移,老赵让整个五龙城瘫痪了。

两个小时后,警察保护着一个供电站的电工,挤进了人群。电工穿上铁鞋,在万众瞩目下,爬上了那棵高高的白杨树。

老赵的扣子打得很结实,电工解了十分钟也没有解开。六个警察扯开准备用来包裹老赵的帆布,指挥电工用刀子切断了那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尼龙绳。

猜你喜欢

鸟窝老赵联社
宝宝头上有鸟窝
潜泳高手
岳池县联社
井研县联社模拟实战演练
岳池联社开办兴趣课堂
资中联社:存款破110亿元
随身带着救命钱
Mini漫画
老赵
鸟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