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水
2017-11-23钱静
钱静
1
太阳辣得很,我坐在房脚阴凉处。巷道里一个人都没得,石板上横着一条白亮的阳光。那边二奶家门口,黄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条死的一样。有几个苍蝇在我旁边飞来飞去,速度快,像要撞在一起,但又不见它们撞掉在地上。坐了一阵,石板上的屁股凉阴阴的。村子上边的坝塘里,小鱼肯定来水边,听说有小红鱼,去瞧瞧,说不准还能按着几条,我叫爹给我烧汤吃。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顺着巷道往上走,来到村子中间的晒场边。李德三老爹坐在晒场边的房脚,按手袖上的苍蝇,好几只苍蝇趴在他的解放鞋上。那上面肯定有他的干鼻涕,他擤鼻涕只会擦在鞋子上,我不会,我裤包里有纸,我爹跟我说,那大了,要讲卫生。他也经常买纸回来。三老爹老了,有几岁我晓不得,六十多岁应该有了,门牙旁边掉了两颗牙齿,一笑就露出一个大空洞。他见到我,笑了,空洞又露出来,能一起飞进好几个苍蝇。
“狗胜,你好玩的嘛,咋不去放你家的羊了?”
“我爹不让我放,他怕我再放打失掉。”
“咋这样不成器啊,羊都放打失。”
我心里挂着坝塘里的鱼,没跟他往下说,接着朝右边走。我晓得右边,是体育老师教我的。其他同学都会了,就我分不清,体育老师单独把我叫出队伍,叫我举起右手,向左向右转了十多分钟。我一转错,有同学就在旁边笑着说,咋这样笨。那同学脑壳还使劲往下杵一下,那种恨的样子,我都晓不得咋形容。
快到村口,我在一堆柴码上捡一根干树枝,手按不到小鱼,可以用它来打,那也是好玩的。我向上走,还是石板路,左边是房子,右边是菜地,全村的菜地都在这儿,我爹经常叫我来拿菜。再往上走一段,左边房子没有了,是两人高的仙人掌,它们像篱笆一样把几块地隔在那边。走完石板路,爬上坝埂,坝塘就在我面前了。坝塘好像还没有村里的篮球场大,水浅,大鱼没有,小鱼多,最大的三指宽。
二奶在坝塘边挖土,用撮箕端土到坝顶上铺起来。我不晓得她要干什么。二奶是我爷爷的妹子,听爹说,她有七十六岁。爹还说,我还没出生,二奶会做迷信,她给人治病,把病人用被子裹起来,绳子紧紧捆着躺在床上,手里端半碗凉水,叽叽咕咕念几句,手指蘸凉水在他脑门上抹抹,过半天,病就好了;有人家里不顺,她举一根火把,嘴含煤油,喷到火把上,然后念几句,从这间屋撵到那间屋,把鬼撵走。年纪大,没人请了,再说,村里好多人都不信了,人病了就请医生。二奶这人怪,村里人死了,她都要去哭,不管亲不亲,也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每次我都去瞧,二奶坐在棺材旁,跟着请来哭的人一起哭,白头发乱乱的,边哭边擤鼻涕,鼻涕还往脚尖上抹。
我走过去,踩在新鲜的泥土上。“二奶,整什么啊?”
“挖坝塘。”二奶直起腰,她的背有点背锅,完全不像我们一样直。她双手拄着锄头把,看着我。二奶一头的白发在阳光下有点晃眼。
“挖土整什么啊?”我眯着眼,看一眼她脚下一拃深的土坑。
“壩塘里的土跟坝埂一样平了,把它挖深一点。”
“挖深整什么?”
“真是个憨包,多装水啊。”
我还想再问多的水用在什么上,但怕她再说我憨包,我就不再问了。村里好多人说我是憨包,我晓得这是不好听的话。我也恨过自己,为什么我的脑子会这样,但恨上一阵就不恨了,我晓得,再恨也聪明不起来。
“狗胜,前晚上,你咋会哭?”二奶弯下腰继续挖土,耳边的几缕白发一晃一晃的,在阳光下闪着银白的光。
“你叫我们哭的嘛。”
“我说的是你咋哭得出来。”
2
前天中午,二奶把我家叫过去。堂屋里坐了十多个人,有二奶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她家姑爷媳妇,我堂哥堂姐,我们这边有两个姑姑和她们的男人,还有我爹,我也夹在里面。男人们抽烟喝茶,女人和我们小孩吃瓜子和糖。二奶瘦瘦小小的身子坐在靠电视旁的单人沙发上,右手的两个手指间反复搓着一颗糖,脸上没有表情。
“阿嬷,叫我们来有什么事?”二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爹,坐在二奶对面的沙发上问。
“春节刚过,过两天,在城里上班的就要走了。我看了一下,这几年,你们这些儿儿女女,今年是回来得最齐整的,以后晓不得哪一年,才有这样的齐整。我呢,一年年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晓不得能不能活到年底。我不巴望我落气的时候你们个个都在,我只望把我送上山前给我哭一场。请人哭就莫整了。这几年,村里人不在,都是请人哭,家里人呢,忙着打麻将打牌,我瞧着,眼泪从哪儿淌出来都不晓得了。我不放心,到那时候你们会不会给我哭,所以,这日你们给我哭一场,我不在那时候,你们哭不哭我管不着。”二奶话音刚落,我那些姑姑大爹叽叽喳喳说起来。
我大爹说,你不在了,放心,我们不会请人哭,我们好好给你哭。我大姑,也就是我二奶的女儿说,人还活得好好的,咋哭啊,我哭不出来。其他人也说哭不出来。我堂哥说,哭不哭重要么?他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没考上单位,在城里瞎混,耳朵上按着个指甲大的图钉,他说是耳钉。他抽烟一天一包不够,过年那天硬塞一支烟给我,我抽了一口,呛得眼泪花直冒,他在旁边笑得直拍大腿。
“你想想,几个人把你送上山,家里一个不哭,冷阴阴呢把你抬进坑埋了,跟一条狗有什么两样。”二奶伸直脖子说。堂哥一下哑了,眼珠子对着地面。我大姑脑壳往后撇,让着烟雾,手掌在脸面前扇着说:“你们男的少抽点烟,整个屋子乌烟瘴气的,我受不了了。”她身边的姑爹,目光绕屋子一圈,低头掐熄了半截烟,把烟头丢到屋外,一只母鸡跑过来,低头一看,不是吃的,慢慢走开了。
“咋哭不出来,你们把我当成真的死了就哭得出来。”
“那不是咒你么。传出去,我们就背骂名了。”我爹说。
“这不是咒,这是你们的一份心情,再说,什么时候死,阎王爷说了算。”二奶顿了一下说,“只要你们一个不说,村里哪个晓得,天天在村里的,最小的就只有狗胜了。”二姑对着我,脸上堆着满当当的笑,“狗胜,你会不会往外说。”我说,“你们叫我不说我就不说。”endprint
“毛主席不在的时候,几个花圈摆在那儿,全村就哭了,没有哪个人叫我们哭。我虽然没有毛主席的功德,但我也为这个家辛苦一辈子,说不好听点,你们都是我传下来的,没有我,会有你们来这世上,还会坐在这儿?”姑姑和姑爹们低头笑。
“哭的人越多,阴间里的人会认为阳间舍不得他离开,他是有大功德的,他们就会看得起你,尊重你,不然会打你,让你受罪。我不想在那边受罪,你们想么?”
“人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哪来的受罪还是受尊重。”堂哥说。
“你晓得什么,你只晓得耳朵上戳个大头针就漂亮了。”二奶说。姑姑和姑爹们呵呵笑起来。堂哥把脑壳垂到裤裆上,半天抬不起头来。
“阿嬷的心情我们晓得了,她不相信我们,那今天就满足一下她的心愿。”大爹在我们这个家族中,說话管用,他的决定,我爹和姑姑们都不会反对。
大家起身进了隔壁的房间。窗子是木料做的,很小,房子光线昏暗,大爹拉亮电灯。二奶的棺材放在楼梯下,黑漆漆的,我一个人是不敢进这个屋子的。紧靠上墙是二奶的木板床,床头地上是个老旧的木箱子,一百年怕是有了,红漆掉了好多,花色也淡了。三个姑爹跟大爹抬下棺材盖,大爹拿出一个花圈,被虫吃得到处是空洞,碎纸片哗哗掉下来。
大爹说:“这花圈阿嬷买了十年了,她怕我们不烧纸给她,亲自买来的,现在用不成了。”爹说,丢了算了,以后再买。爹正要拿出去,二奶说,“现在用得着,摆在棺材前面。”二奶从爹手里拿过来,摆在棺材大的一头。二大爹叫我去关院门,刚说完,又叫我别去,让爹去。他不让我去,肯定是怕我连院门都关不紧。爹出去了。大爹的女儿,也就是堂姐找来三张草席,两个姑姑帮着铺在地上。三个姑爹站在一旁,手一张一张的,晓不得咋帮忙。二奶脱了鞋子,跨进棺材里,坐下去,身子慢慢往后倒,最后平躺在棺材里。大爹几次要上前扶她,她都说不消。见二奶躺下去,大爹跟我们说,按辈分往后跪。我和堂哥堂姐跪在姑姑姑爹后面。席子不够,我们的裤脚鞋子都在席子外。
我们双手拄在席子上,低着头,整个屋子没有一点声音。我不晓得过去了多长时间,反正是好一阵了,没有人哭出来。二奶在里面等着呢。我哭不出来,心里觉得对不起二奶。我抬头看看棺材,看不到二奶,她头前的花圈靠墙上。村里人死了,除了纸人、纸房子,还有花圈,花圈摆在棺材盖上,有的也是靠墙。二奶在棺材里好半天没动一下,跟死了一样。我晓得死就是永远不在了,我妈不要我,远远走了,大概也是死了。二奶比我大好多,她肯定在我前边死,她一死,跟妈一样,永远看不见,不再给我糖吃,我一想到这儿,鼻子就有点酸,终于,哇地哭出来。我一心一意地哭,晓不得别人哭了没有,声音反正是听不见。
人散后,二奶满村子转,东看西看,像在找什么。
3
“不哭好像对不起你。”我说。
“狗胜,就你最想我,我死后,也会想着你的。”
我把羊放打失后,爹要拿棍子打我,是二奶抢下的棍子。除了妈搂着我哭过外,别人好像没想过我,现在二奶这样说,我有点想哭。
我走过去,说,“二奶,我帮你。”我弯腰把一撮箕土端起来,泼到坝埂上。
“二奶,你休息一下,我来整。”
二奶把锄头递给我,我接过来挖土,她站在右边看我挖。我甩开手挖,二奶说,力气匀着点使,你这样,一阵就没力气了,我哦哦答应着,锄头放低下来。
“狗胜,你几岁了?”
“我爹说我十三岁了。”
“狗胜,土字会不会写?”
“会,两横中间一竖,下边不出头。”我考试的时候,有空的地方我就填土、木,一直土木土木填下去。老师说,“你是在试卷上盖房子啊。”全班哗啦啦笑起来。我只读到三年级,老师就不让我读了,因为我每次考试只是三四分,最高考过五分,零蛋是经常事。
“狗胜,你想不想吃鱼?”
“想。”
“这坝塘挖深了,就可以养鱼,还能养大鱼。”
“我一年没吃着大鱼了。”我突然想到二奶在这儿挖的用处了,“二奶你要在这儿养鱼?”
“我都快进土的人了,咋养,别人养。”
“那你白挖了。”
“能吃到鱼就不白挖。”
二奶说的也是。她休息一阵,过来挖土,我端撮箕。坑已经两拃深了,两张床大的一块是有了,离水边还差一点。我有点累了,坐在挖出的坑边上。太阳往西偏了一点,没有我来时候辣了。
大爹出现在坝埂上,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脸上好像不高兴。
“阿嬷你在整哪样啊?”
“多装一点水,菜地里菜黄咪咪的,咋吃。以后可以栽秧,省得去买吃。”
“有水没水,不是你的事,村长都不管,你管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走,回去。”
“不回去。”
大爹走进坑里,去抢二奶手里的锄头。
“让开,莫管我。”二奶把锄把搂在怀里。
“锄头递给我,大太阳下,晒病了咋整?”大爹拿不到锄头,去拉她的胳膊,二奶跟他扯。大爹把她拖到坝埂上,锄头落在坑里。他蹲下身,把二奶横抱起来。二奶在他怀里蹬踢着脚,一只花布鞋掉在地上,他不管,抱着走,身子在二奶的挣扎中左右晃。
“狗胜,回去了,别在这儿。”大爹边走边说,身子还是晃。
还没下坝埂,大爹好像觉得会被二奶整倒掉,放下她,她落地就往回跑,捡起地上的鞋子穿上。大爹回头看着她。
“病了莫怪我。”大爹的声音很大。
“我不怪任何人。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二奶坐在坝埂上,呼呼喘气。
“二奶,要不要帮你?”大爹不让挖,我晓不得咋整。
“随你。”
她这样说,我真是没主意。
4
后来的几天,我在别处玩一阵,就去帮二奶。我觉得二奶一个人挖,怪可怜的,应该帮帮她。爹来过几次,劝二奶莫挖,二奶没答应。村长来说,“二奶,你晒病了,出什么问题,村上是不管的。”村长虽然是个大人,但跟我是一辈,也是叫二奶。二奶说,不要村上管,是我自己的事。村里人路过也说,“二婶你大岁数了,老巴巴的,莫整了,累病了不划算。”二奶也没有听。李德三老爹经常来看我们挖土,他坐在坝埂的树下,远远地跟我们说话。他说,坝塘挖深了可以养出大鱼来,街上买来的鱼不好吃,都是在吃饲料,坝塘下的菜也有水浇了,现在连街上卖的苦菜都没有以前的好吃,苦菜味都没有。他还说我力气大,能端得动一撮箕土,以后,坝塘挖出来,也有我一份功劳。endprint
二奶经常拿吃的来,有时候是水果糖,有时候是饼干。
二奶戴上了一顶草帽,她也给我找来一顶。太阳实在太晒了,我和二奶就到坝埂的大树下躲一躲,这时候,二奶就把大树下的塑料袋打开,一起吃水果糖和饼干。凉够了我们又去挖。二奶在水边挖了三个坑,每个坑有一个堂屋大,我问她咋不一片挖过去,她说,以后你就晓得了。过了几天,原来她挖够坑的深度后,把水放进去,水塘中间的水流进坑里,露出塘底,就可以挖了。一个坑里装满水,把中间薄薄的隔墙挖掉。隔墙是她叫我挖的。我脱光衣服裤子,一点一点挖开隔墙,水慢慢淌进我站着的坑里,两个坑里的水淌平了,我站在里面,只剩胸口上面露出来。有小鱼撞到我的肚皮上,我哦哦地叫,喊着有鱼有鱼。有几条来到水面上,我伸手去按,撲了几下都按不着。二奶叫我不要按了,我就没有按,洑了两转水才上来。我穿衣裳的时候,二奶看着我的下面说,狗胜,你的小雀雀咋不长啊,像个老土蚕。我说我晓不得。每次到坑里挖隔墙,我都要在水里玩一阵,我觉得太好玩了。
下雨,二奶有办法,她准备了几块大塑料布,铺在坑里,不过没下过成器的大雨,多是小雨,我跟她揪着塑料布的两头就能把雨水端上来,里面还是干生生的。
挖到坝塘中间的时候,表面的稀泥多,一锄下去,泥水跳到我们脸上,还有衣服裤子上。挖下去一点,就是松散的黄土。稀泥里有很多泥鳅,它们一露出来,就拼命往稀泥里钻,我再一锄下去,把一坨稀泥勾出来,有时会把一条泥鳅挖成两截。我赶忙回去拎一只水桶来,打上半桶水,把它们一条条捡进桶里,傍晚回到家,爹给我烧泥鳅汤,一部分油炸。接连几天,我吃够了,在坝塘里见了泥鳅都懒得按,管它们在我面前跳不跳。二奶跟我说,你按回去,吃不完,杀了晾干,以后慢慢吃。我觉得二奶说得对。我见了泥鳅又开始按,一回到家就杀泥鳅。过了几天,院子里的铁线上挂了两长排泥鳅。我不再按泥鳅了,专心挖坝塘。
有一天,我问她,“二奶,村里人不在了,你为什么每个都去哭?”
“经常见面,说过话,是有感情的。”
我还是不太懂,咋见过面说过话就有感情,就能哭,对那些人我哭不出来。“二奶,有感情咋就能哭了?”
“真是憨人,想想他的过去就能哭了。”
“哦。”我很少哭,是因为我记不起他们的过去。“请来的那些人没见过死掉的人,咋就能哭。”
“那是假哭。”
我只听说有假药假化肥,哭都有假,我真搞不懂了。
“二奶,阴间是咋样的?”
“人虽憨,脑壳里倒是有一大堆问题。”二奶笑了一下,“跟我们一样过日子。”
“哦。”
“狗胜,你多想想过去,想想以后,你脑子里就有感情了,脑子也不空了。”
“以后还没过着,什么都没有,咋想?”
“那你就想过去。”
“哦。”
“不要只会说‘哦。”
“哦。”
“真是个憨人。”
5
太阳晒得很,我在树下凉了一阵,我叫二奶休息一下,她说,不息了,再过几天,龙王就要发大雨了,大雨一来,塑料布都盖不住,到处是水,就没法挖了。
我休息了一阵,又去端土。二奶怕我端不动,只是刮半撮箕土。我说可以多刮一点,我有力气呢。二奶说:“整痨病了,哪个养你,精惜着一点。”我看着她脸上淌下来的汗水,点点头。
我把撮箕里的土铺在坝埂上,走回来,二奶倒在浅坑里,我赶忙走过去。二奶的草帽歪在一边,眼睛闭着,我问二奶你咋样了。她大口喘气,慢悠悠地说,快去叫人。我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小跑出了坝塘,往村子里跑。因为跑得快,鞋子挂在一块稍微凸起的石板边,身子一下扑倒,路面向下,身子向前滑了一段,手掌在石板上搓得生疼。我赶紧起来,看一眼手掌,两只手都搓破了,渗出红殷殷的血。我担心二奶死掉,顾不得手疼,又小跑起来。刚到转角处,碰到李德,我说,三老爹,我二奶倒在坝塘里,你去瞧瞧。他说,赶紧走,去瞧一下。他和我都向坝塘小跑。我们来到二奶身边,她还是闭着眼。李德三老爹用手指在她鼻子前探探,说,还有气,来整给我背。我双手夹着二奶的咯吱窝,使劲把她托起。二奶一身稀软,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托起来。李德转过身蹲下,我把二奶扶到他背上。他慢慢站起来,走那条通到坝埂上我挖出的小路,我跟在后面。李德边走边说,你二奶晒狠了,那大的年纪,挖什么挖,我们以前劝过呢,她不听。
还没到院门口,李德说,赶紧去开门。我跑上前,门口躺着的黄狗赶紧起身,我打开院门,又打开堂屋旁边二奶的房间。李德三老爹把二奶背到床边,我扶着她的身子,慢慢放平。二奶的呼吸平稳了,眼睛还闭着。我呆立在床边,晓不得要咋整。三老爹摸摸二奶的脑门,说,有点烫,可能发烧了。他对我说,给你二奶扇扇风,我去煮点生姜水。说完出去了。我到处找扇风的东西,在院墙下找到一块硬纸板,回到二奶身边扇起来。眼睛四处看,楼梯下黑漆漆的棺材还在那里,花圈已经放到棺材里了,大爹他们要丢掉它,二奶不肯。房子里光线暗,我在门口拉亮灯。我不怎么害怕,我跟二奶在坝塘里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晓得她想我,即使有什么鬼怪她也会帮我,她如果真的死了,也不会吓我。不过房子里太安静了,我希望外边有响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三老爹端着一个口缸进来,搪瓷的。他来到我身边,口缸里还冒着热气。他撮着嘴吹,吹几口,喊,他二婶,他二婶。二奶微微睁开眼。我把二奶扶起来,三老爹把姜汤喂进她嘴里。喝了一半,她不肯喝,他只好不喂,拿过床脚的硬纸板给她扇风。
大爹和大嬷回来的时候,二奶能说话了。大爹骂她,“你再去挖,老命都送脱的。”骂完给她找药吃,然后去坝塘里把撮箕锄头和草帽拿回来。
我回到家,跟爹说二奶生病的事。爹到街上买了两包奶粉和一包红糖去看二奶,劝她,以后不要挖了。大嬷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她说吃不下。她转头对我说,“狗胜,你明日去挖,再不挖,雨水来了就没法了。”爹说,不要听你二奶的。endprint
“你去了,我会更想你,村里人也会想你的。”二奶说。我晓不得听哪个的。
第二天早上,爹做活计去了,我提着撮箕和锄头去坝塘里。我觉得听二奶的好一点,其中的原因我说不清。村里人路过问我,狗胜,你二奶呢,我说,病了。回去吃午饭的时候,我把撮箕和锄头扛回去。
中午,我又来到坝塘里。我挖了一阵,二奶出现在坝埂上。她刚爬上坝埂,停下来,腰比以前更弯了,右手拄在膝头上,休息一阵,慢慢走过来,比平时走得慢。大爹也在坝埂上出现了。他向二奶走去,说,“病都还没好,你就来,不会听啊,不要命了,走,跟我回去。”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往回拖。二奶不依他,赛跟他扯。二奶扯不过他,被他拖着走,脚下搓起一层灰。她的左手打他紧紧抓着的手,不停地打,大爹还是不放,她伸长脖子用嘴咬他的手。大爹放开了。她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大爹说:“你就挖吧,死在这儿。”他下了坝埂。二奶休息了一阵,站起身,慢慢走下来。
6
二奶说,“再挖一星期就挖完了。”我看看坝塘,挖深了好多,原来那点水,挖开几个隔墙后,水浅了,只到我的磕膝头上来一点。挖出的土堆在坝埂上,高出原来好多,还被我们用锄头捶板。没有挖的只有两张床大的一块。我问二奶,坝塘挖了多长时间了,她说,一个多月了。
太阳不见了,天空聚来好多云,风吹来是凉的。东边的天空更黑,这块黑慢慢扩大,最后整个天空都黑了。二奶说,“龙王要来了。”
过了一阵,雨点落下来,越下越大,东邊树林里唰啦响。我和二奶只好扛着锄头回家。
雨不大不小,很匀净地下,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停。夜里是不是还在下,我睡着了,晓不得。我天亮醒来,雨还在下,不过小了好多。我哪儿也去不了,整天在家里看电视。我喜欢看动画片,一直是这样。爹披着油布出去,差不多才回来。院子里淌水,桃树上也淌水。
天又黑了,雨大起来。我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爹拍了一下我的屁股,醒了,叫我去床上睡。我上楼睡到床上,雨声好像小了一点。过一阵,我又睡着了。正睡得迷迷糊糊,二奶来到我的床前,掀开我的被子,说,狗胜,雨停了,你还睡,赶紧跟我去挖坝塘。我穿上衣服,揉着眼睛跟她往院门外走。天亮堂堂的,我们走过巷道,来到坝塘边。坝塘里的水快满了。二奶从身后拿出一只水桶,说,“狗胜,下去把水舀干。”我接过水桶,衣服不脱就下去。我舀一桶她在外面接一桶。舀了不晓得多少桶,水还是和原来一样多,天又下起雨来。二奶急了,哭起来,边哭边跺脚,咒骂着,哪来这么多水。我也跟着哭,哭得很伤心。我被哭醒。原来是个梦。我很少做梦,一年也只会做一两次。屋子里亮花花的,天早亮了一阵。
我打开门,雨还在下,不过是米米雨,院子里的桃树被洗得干干净净,闪着白亮亮的光。我下楼来,爹从院门口进来,油布也没披。
“狗胜,你二奶不在了。”爹说。
“她去哪儿?”
“死了。”
我跑出院门,钻进巷道,冲进大爹家的院子,屋檐下坐着几个男人,他们没跟我说话,看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堂屋门口有几个人伸着脖子往里看,我挤进空隙,跟他们站在一起。二奶躺在堂屋中搭起的木板床上,眼睛闭着,露着半个身子,大嬷跟一个村里的妇女给二奶换衣服,大爹站在一旁看着。二奶的身体太瘦,两只手臂只有一张皮裹着,脖子下横着的两条骨头高高地拱起。我呜呜地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她以后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也不会拿饼干给我吃。大家都看着我。我越哭越想哭。大爹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说,“狗胜,别哭了。”他说着,自己也哭了,也引得旁边的人哭。
我以为二奶又生病了,是病死的,实际上不是。听我大爹说,二奶昨天身体还虚,饭也吃得少,他就给二奶烫奶粉,今早天刚亮,去她屋子里准备烫奶粉给她吃,二奶不在床上,想着可能去坝塘边了,就到那儿找。坝塘里灌了满满的水,靠近村口的板结的坝埂上挖开了一条两拃宽的排水沟,但很浅,可能是二奶再没力气挖下去。他来到坝塘上方,看见二奶斜靠在入水口处,身后横着三根木柴,她的头已经歪在一边,脖子上挂着一条拇指粗的死蛇,下半身埋了好多泥沙和石头。她用身子挡着水口,让水铺过沟边,莫流进坝塘,防止冲垮坝埂,毁了下面的菜地和房子。
“原来装得的水少,下再大的雨也不怕,现在不同了。”大爹停了一下,接着说,“人老糊涂了,开始就要留个排水口的,临时去挖,咋来得及啊。”
二奶在那个水口挡了一夜。坝塘保住了,菜地以后绿油油的了。二奶做了一件好事,可她不在了。
抬二奶上坟山那天,姑姑和姑爹们,堂哥堂姐都回来了。那天,家里人个个都哭了,村里好多人来,也哭了,满院子都是哭声,连村长跪在棺材前,都不停抹眼泪。在我见过的不在的人中,二奶是被哭得最多的一个。现在,二奶在阴间,好多鬼都会看得起她,没鬼取笑她,比我好得多。
我哭得很伤心。我记起二奶说的话,想想过去,想想以后,心里就有感情了,脑子就不空了。我就使劲想跟她在一起的事情。真的,我会越想,越要哭,想停都停不下来,可能是我的脑子不像过去那样空了。
后来,我不仅想过去,还想将来,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我想不出,但我还是尽力去想。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