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识胆力交相济,诗豪妙谛见真诠
——评《刘禹锡新论》
2020-11-18李锦旺
李锦旺
(宁波财经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宁波 315175)
二十多年前,肖瑞峰先生出版了他研究刘禹锡的第一部专著即《刘禹锡诗论》(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被誉为“第一部对刘禹锡诗进行系统研究与综合考察之学术专著”(卞孝萱语)。近五六年来,瑞峰先生辛勤力耕,在相继出版中篇小说集《弦歌》《儒风》《静水》(合为“大学三部曲”)和长篇小说《回归》、非虚构文学《青葱岁月的苔迹》等一系列文艺作品的同时,又先后完成了刘禹锡研究的另外两部力作——《刘禹锡诗传》(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与《刘禹锡新论》(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简称《新论》),合前之《诗论》,堪称刘禹锡研究的“三部曲”。作为“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新论》煌煌四十余万字,凝结着瑞峰先生研究刘禹锡数十年来的心血与精华,字里行间流淌着唯真是求的探索精神与攀跻绝巅的学术胆识,加上行文本身的优雅从容,可谓“才、识、胆、力,四者交相为济”而“登作者之坛”[1](P29)矣。《新论》胜义纷披,精思迭见,殆难枚举。但我以为,它最具突破性的贡献乃是回应并解决了刘禹锡研究领域最为基础性的核心命题。所谓基础性的核心命题,在学术研究的很多领域与层面都存在,这样的命题乍看似老生常谈,人人能说一二,然而倘若真正深究其奥义,却不啻攀登蜀道或珠峰,戛戛乎其难哉!比如美学家对于什么是美,诗论家对于什么是诗,聚讼千年,迄今未已。在群雄逐鹿的中唐诗坛,刘禹锡生前即赢得了“诗豪”的美誉,去世后历代学人对此均无异辞,足为千载公论,由此形成了两个密切关联的命题:1.一代“诗豪”究竟是如何应时而生的?2.“诗豪”的内涵与真义是什么?《新论》的论域固然远远超越了这两个命题的范畴,但却以对这两个核心命题的集中、深入、全面、系统的探讨构成了本书最为显著的特色。为解决这两个核心命题,《新论》虽然也适时运用传统的考据之法,发掘人所未见或人所忽略的史料,以阐明有关诗作寄兴深微的奥旨,但更常见的方法则是返璞归真,直入虎穴,以优雅怡人的诗性语言直抉刘禹锡诗的“诗豪”特质,以彰显其独特艺术魅力。
一 解决了一代“诗豪”究竟是怎样育成的这一学术难题
《新论》的突出贡献之一是第一次系统论证与解答了一代“诗豪”究竟是怎样育成的这一十分重要却又无人问津的学术难题。早在撰写《诗传》时,瑞峰先生就为自己立下一个学术目标:“本书是将他(刘禹锡)定位为一个诗人、一个无愧于‘诗豪’称号的诗人来加以观照的,而串联起他一生传奇经历的也正是诗歌。换言之,本书是通过对他不同时期的诗歌创作的解读与评析,来徐徐展示他的充满魅力的人生的。”[2](P599)但囿于传记固有的体例,《诗传》只能以时间为主线纵向地呈现传主的创作历程,对于催生一代“诗豪”特殊创作动因的唱和诗,仅分散于《诗传》各章之中进行零星的论述,而未克作一横向的整体观照。同时,基于传主早期文献之不足,《诗传》前四章不得不对传主进行了适当的虚构,后面各章才回归诗歌本位,对传主做全方位的“历史的还原”。从传记的文学属性来看,虚实结合固然不失为“有益的文体实验”[2](P598)。但从学术层面而言,解绎“诗豪”赖以生成的复杂密码,虚实结合的思路就必须予以扬弃。通观刘禹锡研究“三部曲”,其递嬗演进之迹昭然可见:较之于《诗论》所持的宏阔而多维的学术视野,《诗传》与《新论》均体现出由博返约、聚焦核心命题的趋势;而较之于《诗传》虚实并用、单线推进的叙事模式,《新论》则调整为由虚返实、纵横交错的研究思路。《新论》正是沿着《诗论》《诗传》的探索足迹,向着刘禹锡研究的巅峰之处迈出更为坚实的步伐,它聚焦于两大专题:上编《且随仕履寻诗踪》对刘禹锡自贬居朗州以后各阶段的“诗踪”进行了纵向的全程跟踪与梳理,下编《试从嘤鸣探诗心》则对刘禹锡深度参与的中唐唱和诗及其艺术特质作了横向的整体观照。这两大专题当然具有各自不可替代的独立学术价值,但合而观之,又恰好相辅相成,共同组合成破解刘禹锡研究的第一个核心命题的最佳方案。
1.对刘禹锡“诗豪”品格生成递嬗的历时考察
上编《且随仕履寻诗踪》凡八章,各章在章节安排上基本勾勒了刘禹锡“诗豪”品格形成与嬗变的大体轮廓,辅之以各章节的具体剖析与论述,“诗豪”生成递嬗之迹遂清晰可见。八章当中,大体上前四章逐一论述刘禹锡贬居朗州与谪守连、夔、和诸州期间“诗豪”品格由生成、发展直至充分展现的创作历程,后四章则分别阐述刘禹锡重回庙堂、三牧上州与晚居洛阳期间“诗豪”品格渐次走低的创作态势,同时辩证地揭示其诗歌创作虽锋芒敛抑而又“精华未衰”的双重特质。
上编第一章把贬居朗州视为刘禹锡期诗歌创作的起点,认为本阶段刘禹锡完成了由政治家到诗人的角色转换,最终得以以一代“诗豪”的独特风貌,亮相于群雄逐鹿的中唐诗坛。其中一、二两节《创新体制:讽刺寓言诗的政治指向与艺术风貌》与《位卑忧国:一如既往地逼视时弊和关心民瘼》,展示了一位身在谪籍却心存社稷,忧国忧民且又富于艺术探索精神的诗人形象,这不仅是一代“诗豪”的应有之义,也是一个充满个性、富有魅力的诗人得以成长的重要前提与基础。第三节《浅斟低唱:自悲身世、自伤流年之作》如实地还原了谪居沅湘之滨的诗人“长沙之悲,三倍其时”的心态,“贬谪,毕竟是仕途上的一大坎坷,它曾使多少人痛不欲生”[3](P14)!越是敏锐多情的诗人越会饱受迁谪的煎熬。然而也恰恰是“巴山楚水凄凉地”成为淬炼一代“诗豪”精神气节的理想熔炉,巴楚风谣也成为培育其艺术个性的理想土壤。本节在分析《谪居悼往二首》其二时,一方面整体上肯定它是刘禹锡“凄楚、苍凉情绪的突出表现”,同时又强调“诗人仍然没有熄灭内心的理想之火”,尤其是尾联二句(“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给全诗抹上了亮色,于郁悒感伤中见出贞刚之气”[3](P15)。四、五两节《风骨凛然:迥异于流俗的耿耿初心和不屈姿态》与《秋日高歌:对传统主题的大胆改造》分别以醒目的标题明示其迁谪初期的“诗豪”面貌,而且举证分析了一系列不畏挫折、不忘初心、自我砥砺,既深蕴骨力,又饱含哲理的诗篇,所析警句如“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无不是他处逆如顺、砥砺自强的真实写照。第六节《采风民间:民歌体乐府诗的创作尝试》则从艺术层面标示一代“诗豪”放下身段,虚心向草根艺人学习的基本情况,意味着他的创作开始接通了巴山楚水的地气,必将为他精彩亮丽的艺术人生提供无穷的创作潜能。从二到四各章中,《新论》即合乎逻辑地呈现了刘禹锡迁谪连、夔、和诸州期间创作潜能的渐次释放与“诗豪”品格渐次增强的创作轨迹。南谪连州之际,刘禹锡审时度势,紧紧呼应时代脉搏,适时将诗歌创作重点转移到歌颂平藩胜利的政治诗领域,与此同时,还将诗笔“多次聚焦于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百姓的生产生活,为其传神写照”[3](P37),显示出一位优秀政治家的宽广胸襟、卓越识见与亲民本色。西谪夔州阶段,刘禹锡意识到政治上更加难以有所作为,因此进一步坚定了以诗歌创作弥补政治缺憾的信念,在咏史怀古诗与民歌体乐府诗领域双双取得突破性成就,其俯仰今古、系心时事与融入风土、创变风谣的创作风貌亦得以充分彰显。在其谪宦的最后一站即和州期间,刘禹锡的“诗豪”品性得到全面而淋漓尽致的展现,兹结合第四章各节简析之:第一节《探骊得珠:履新途中的怀古绝唱》着重透视《西塞山怀古》这首“神来天际”之作在其创作生命史和政治生命史上的非同一般的意义;第二节《境界雄奇:袒示胸襟抱负的写景名篇》则着眼于剖析《九华山歌并引》呈现的“另外一种艺术风貌——凭借雄奇的想象,构筑成壮阔的境界,烘托出豪迈的胸怀”[3](P69);第三节《聚焦金陵:怀古咏史诗的新开拓与新标杆》盛赞金陵怀古系列诗篇“不仅继续将深沉的历史感和强烈的时代感同时灌注于诗中,熔铸成古今交汇的思想磁场,而且更加追求用笔的曲折空灵和技巧的圆转流美,锻造出情景交融的艺术化境”[3](P73);第四节《守望理想:循环往复而又不断变奏的抒情旋律》披露其鸿篇巨制《历阳书事七十韵》与尺幅短章《望夫石》中“希望与失望相踵的心态和婉曲与直率相间的心声”[3](P80);第五节《不落俗套:自具面目、不落俗套的唱和赠答诗》则从唱和诗层面展示他不甘凡俗的艺术追求。
以结束谪宦,重返庙堂、任职两京为契机,刘禹锡的政治命运出现重大的转折,其创作心态也产生相应的变化。虽然重返庙堂一度激活了刘禹锡的政治期望,但牛李党争的激化与宦官集团对政局的操控,导致刘禹锡的政治热情不断降温,尤其是“甘露事变”使他的最后一丝政治幻想归于破灭。这一系列险象丛生乃至于血流成河的政治事件直接导致全身远祸的创作心态在其后期创作中不断地趋于强化,但与此同时,长期积淀的“诗豪”品格依然保持固有的创作惯性,并一如既往地呈现于他的诗歌创作之中。因此五至八各章一方面论述敛抑锋芒与气象老成逐渐成为刘禹锡后期诗歌创作的突出特征,同时也阐明在他形形色色的酬唱赠答诗中,依然彰显出骨力犹存、超迈同侪的创作特质。任职两京期间,刘禹锡时不时在诗歌创作中抒发有志用世、不甘尸居无为的落寞情怀;出牧苏州时期,亦能寄哲思于酬唱,竞雅才于民歌。但出牧汝州、同州时期,酬唱赠答则成为其诗歌创作的唯一动因,由此导致作品的思想饱和度及艺术生命力大打折扣。即便如此,诗人依然能够超拔于尘俗之上,如《新论》称赏当时的佳句“后来富贵已零落,岁寒松柏犹依然”说:“后来居上而享有荣华富贵者纷纷零落成泥,只有自己等少数贞刚忠直之士犹如岁寒而不凋的松柏一样依旧卓然独立。这与其说是庆幸屡遭劫难而犹健在,不如说是借以写照自己不畏风霜雨雪的节操。”[3](P155)在最后一章即第八章《论刘禹锡晚居洛阳期间的诗歌创作》中,先以三节篇幅着重论述刘禹锡加入洛阳文酒之会,耽溺于诗酒酬唱,表现貌似超然世外,实则欢快其外、悲苦其内的无奈心态,但在第四节《“精华不衰”:刘禹锡有别于文朋诗侣的雄豪之风》中,仍然对其唱和诗中呈现的“诗豪”品质以及业已形成的“一时以诗豪见推”的诗坛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综上可知,上编各章以刘禹锡仕履历程为线索,以其诗歌创作为本位,合乎逻辑而又客观辩证地论证、揭示了“诗豪”不是一个凝固的抽象概念,而是随着刘禹锡仕履的流徙与当下政局的变化,在其创作灵思中呈现出隐显强弱的嬗变态势。刘禹锡的一生既经历了“二十三年弃置身”的久谪巴山楚水的历练,也饱受了重返庙堂后被迫酬唱闲居的煎熬,所谓“诗豪”,正是在这一特殊仕履基础上长期积淀而成的既富于鲜明艺术个性,又带有相对创作稳定性的总体艺术风貌。
2.还原了中唐时代育成一代“诗豪”的特殊创作生态
下编《试从嘤鸣探诗心》则从唱和诗这一独特视域还原了中唐时代育成一代“诗豪”的特殊创作生态。上编二、四、五、六、七、八各章已辟有专节概述刘禹锡游宦各地的唱和诗,因此下编侧重于完整的个案分析,分别挑选了刘禹锡参与酬唱的八位诗人即白居易、柳宗元、元稹、韩愈、裴度、李德裕、令狐楚与牛僧孺,以八章篇幅逐一审视他们之间的唱和始末,各章充分考虑了唱和诗固有的社交与娱乐功能所带来的局限,对不同唱和关系中产生的或多或少的无聊与应景之作均有客观论述。但各章也同时反复致意,强调刘禹锡酬唱态度之认真,因为他所参与酬唱的八位诗人要么是亲密无间、互相推服的文友诗侣(如白居易、柳宗元),要么为当时的诗坛翘楚(如元稹、韩愈),或者是出将入相的政坛要人(如裴度、李德裕、令狐楚、牛僧孺),都不容他率尔操觚,一概游戏成章。如第六章论刘禹锡与李德裕的唱和,指出刘禹锡有感于对方的不耻下“交”与好学精神,因而“寄奉李德裕的每篇和作都殚精竭虑,务求精工”[3](P401)。第七章论刘禹锡与令狐楚的唱和,分析刘禹锡奉和而作的咏“菊花”“桂树”“蕙兰”“栀子花”等一系列诗篇之中各有一二佳句,这些佳句“都是精心锻造而得,看似寻常,实则俱可见诗人体物之妙与状物之工”[3](P473)。唯因刘禹锡酬唱之际审慎认真,甚至于殚精竭虑,故而所成诗篇对于审视其“诗豪”品格更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无论是隔空传唱抑或当下竞技,都便于以诗鉴诗,直观地凸显其唱和之作的过人特质。如第四章剖析了刘禹锡与韩愈之间仅存的唯一酬唱之作,即刘禹锡永贞元年(805)赴谪途中创作于江陵的《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在援引第一手佐证文献(如《上杜司徒书》)和对刘禹锡和诗与韩愈原唱进行深入对比的基础上,对刘禹锡试手的第一篇长诗的孤篇奥旨、艺术造诣与诗史意义均做了透辟的论析,认为刘禹锡本来就不甘于被群小抹黑,内心有急欲“辩诬”和“雪耻”的强烈冲动,借助于韩愈提供的抒情平台,他终于实现了其内心愿望。并指出,刘禹锡虽然在创作动机上无意于与韩愈争胜,但从创作实绩上看,刘诗的想象力与层次感似乎要优于韩诗,而在古今融通、虚实互幻等方面,也比韩诗略胜一筹。同时认为,该诗在刘禹锡创作史上亦有重要的意义,永贞革新时期“是他政治上的流金岁月,也是创作上的荒芜时期”,而以这首“属和”之作为契机,刘禹锡的角色定位“开始由政治家向诗人嬗变”[3](P350-351),“这既是刘禹锡第一次尝试鸿篇巨制的创作,也是他第一次从事怨刺之诗的创作”,“支撑其历史地位的饶有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的创作是以这首诗为起点的。诗人从此开始了摘取‘诗豪’这一桂冠的艰难跋涉和奋力探索”[3](P362)。这一系列精辟的论断不仅揭示了酬唱环境对于育成一代“诗豪”所具有的特殊意义,也间接补充解释了上编何以对永贞革新及以前的诗歌创作均忽略不计的原因,形成上下编之间的有机互补。
再如刘禹锡参与的最为重要的一组唱和关系即刘禹锡与白居易之间的唱和,不仅绵延长达四十年之久,而且对方还于大和三年(829)将两人唱和诗结集为《刘白唱和集》(后又续编多次),并首次将“诗豪”这一桂冠心悦诚服地奉赠于刘禹锡。因此虽然上编已有很多章节涉及两人的唱和,但由于过于分散,不便窥其全貌,因此下编将刘白唱和诗置于第一章的显赫位置不仅是专题研究的应有之义,而且通过四个小节的分时段论述,刘白唱和诗的流变与全貌就一览无遗了。该章最为突出的学术意义是得出了两个重要结论:一是二人整体创作态度都是认真、严谨、精益求精,并且一直试图与对方争雄的;二是刘禹锡的唱和诗无论是所表现出的豪迈、壮阔胸襟和旷达、乐观情怀及生生不息的辩证法思想,还是语言艺术上的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均为白居易所自愧不如,尤其是前一特点,贯穿始终,绵延于他与白居易唱和的全过程,其中留下的众多名篇佳句前后呼应,相互烘托,共同支撑起他人难以摘取的“诗豪”桂冠。
第八章《论刘禹锡与牛僧孺的唱和诗》稍微有点特殊,因为牛僧孺系牛党党魁,而刘禹锡又与他有着难以化解的宿怨,即便如此,刘禹锡在被动奉和的情境下也难掩其“诗豪”之本色,如《新论》称赏《酬淮南牛相公述旧见贻》之颔联(“初见相如成赋日,寻为丞相扫门人”)“非‘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大彻大悟者不能为”,至于尾联(“犹有登朝旧冠冕,待公三入拂埃尘”)“貌似更加卑躬屈膝,而实则深蕴气骨;……弱者之姿中潜匿着真正的强者之风”[3](P480)。
虽然下编对刘禹锡与八人之间唱和诗的具体论述,涉面颇广,取得的学术成就也是多层面的,但窃以为最重要的还是还原了一代“诗豪”赖以产生的特殊创作生态。如果说长期迁谪与游宦不定的仕履历程是淬炼刘禹锡“诗豪”品格的个人因素,那么他所深度卷入的中唐诗酒酬唱风潮,乃是催生一代“诗豪”的时代温床。
二 对“诗豪”的丰富内涵做了全面而完整的阐释
《新论》另一突出贡献是对“诗豪”的丰富内涵做了全面而完整的阐释,这一阐释提炼于刘禹锡的全部诗歌创作之中,也是该书评鉴其诗歌创作最为重要、最为广泛的尺度。上编第一章第四节在前面三节论述的基础上,对刘禹锡诗歌创作中“悲”“豪”相生、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做了透辟的分析,并对“诗豪”概念作了定义式的集中表述,以为全书研究之基石:
然而,“韵本悲”,绝不是软弱、消沉的同义语。这种“悲”是与执着的追求和积极的进取相伴始终的“悲”,是发自带火焦桐、挟着耀眼的光焰和震撼人心的嘶鸣的“悲”,因而虽然凄婉,不失沉雄;尽管苍凉,犹见亢奋。刘禹锡之所以被誉为一代诗豪,不是因为他未曾“悲”,而是因为他悲而不失气骨,悲而不易其节,既作悲语,亦作愤语,更作壮语。他的不同凡响就在于自觉沉沦而不甘沉沦,明知无望而偏不绝望,从而最终以理智战胜了感情,没有成为“悲”的奴隶,而以胜利者的姿态雄踞于它之上。[3](P18)
这一简洁凝练的论断虽不过区区二百余字,却凝结着著者对刘禹锡诗沉潜涵泳多年的深刻体悟与整体感知,涵盖了刘禹锡诗歌哲学、人格、情感、语言等多层面的艺术特质,真正完整地诠释了“诗豪”的丰富内涵。
诗非哲学,却不离哲学,越是富有个性与创造性的诗人,越是离不开哲学修养的内在活源。《新论》各章致力于对刘禹锡琳琅满目的充满哲理美的名篇佳句进行全面的剖析与评鉴,充分揭示出一代“诗豪”崛起于诗坛,离不开自身的深厚的哲学底蕴。瑞峰先生在《新论》附录中特选两篇关于刘禹锡哲学造诣及其参与哲学论战的专题论文,殆有深意焉。刘禹锡诗普遍呈现出“悲”“豪”相生的特质,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哲学命题,非“悲”何以见真“豪”?而化“悲”为“豪”,则非哲人不能为。当时诗坛名流,基本上都经历过迁谪流离之苦和出入于儒释道以化解人生危机的尝试,但唯有刘禹锡较为彻底地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最终以理智战胜了感情,没有成为‘悲’的奴隶,而以胜利者的姿态雄踞于它之上”。下编第一章论刘白唱和诗,即侧重于通过对二人情境、语境相同条件下唱和之作的相显相形的全面分析,强调白居易对刘禹锡的倾心推服,也彰显出刘禹锡化“悲”为“豪”、摘取“诗豪”之桂冠实属不易。
“诗豪”也是刘禹锡个人人格与气节诗意化的结晶。《新论》下编第四章之所以不惮笔墨对刘禹锡应韩愈“嘱和”之命而创作的唯一和诗进行深入的剖析,这一方面是因为诗人出于“辩诬”“雪耻”需要,而以大量篇幅直接抒写自我抱负与气节(“伊予负微尚”以下以近二十句),同时更因为该诗在刘禹锡创作生涯中具有特殊的重大意义:“它为刘禹锡以后的创作奠定了基调,规定了方向,设定了路径……以抒写怀抱和守望理想作为循环往复的主旋律。”[3](P351)上编第三章剖析《浪淘沙九首》其八说:“正如‘狂沙’终究掩不住真金的光辉一样,任何美好的事物经过一番痛苦的‘淘漉’后,终将战胜邪恶,赢得世人的认可和本该属于它的荣誉。……以‘狂沙’状政敌,‘真金’喻自己,暗示挫折只能磨炼自己的意志,最终被历史长河中的大浪淘去的将是那些‘狂沙’般的进谗者。”[3](P64)第四章高度赞赏小诗《望夫石》“既写出了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的执着专一,又别有寄托地宣示了自己的忠于理想、守志不移,硬是将一首咏物诗改造升华为自抒情志、自明节操的作品”,“在同类作品中,此诗命意之深是无与伦比的”[3](P88)。第五章对两游玄都观诗所蕴含的“刘郎”人格魅力作了提炼与概括,指出刘禹锡“在诗中树立了一个正道直行、守志有恒、自强不息的人格典范,给后代的文人以莫大的激励与鞭策”[3](P106-107)。
在情感与语言层面,刘禹锡诗也呈现“悲”“豪”互生的特质。在他的诗中,全“豪”之作百无一见,至于全“悲”之作,在特定阶段确实偏多,但总体上看,这不是主流, “悲”“豪”互现,以“悲”衬“豪”才是贯穿其一生创作的主要特质。刘禹锡生活于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又亲历了漫长的悲剧人生,但是通过他的一系列精美诗篇的诗性转化,终于锻造出“悲”中见“豪”的诗意人生,这是《新论》(也包括《诗论》与《诗传》)传达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三 优雅怡人的诗性语言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新论》优雅怡人的诗性语言,也是贯穿全书的一大特色。傅璇琮先生在《〈唐诗杂论〉导读》中赞赏“闻(一多)先生诗人的素养和优美的文笔使得他的学术文章有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认为《杂论》中的“这几篇文章,对学术论著如何做到既富有理致,又能给人以艺术享受,很能给人以思考”[4](P18)。瑞峰先生这些年来文学创作与诗学研究双轨并行,具有打通文学语言与学术语言壁垒的先天优势。在撰写《诗传》时,先生就有意识地结合传记的体例,不对刘禹锡的思想及创作“进行学究式的全面评述,尽可能强化文学色彩,淡化学究气息”[2](P599)。《新论》延续了这一学术旨趣,因此行文驭笔各随论述评鉴之需要,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长短咸宜,而又曲尽其意,给人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之感。短则寥寥数笔,即能传达刘诗之精蕴,如第二章评析《平蔡州三首》其一:“前六句写奇袭蔡州,以‘贼徒’的惊惧反衬李愬的勇武。后六句写镇抚蔡州,以‘四人’的怡悦烘托裴度的从容。所谓‘两两相形,以整见劲’,或许正是指这种笔法。这里,写得最有气势的还是‘汉家飞将’以下四句:马鞭挥时,高城崩缺;军旗指处,群贼乞降。这既暗示用兵的神速,又见出平藩将士的赫赫声威和正义力量的势不可挡。”[3](P28-29)至于《蜀先主庙》、《巫山神女庙》、《望夫石》、“金陵怀古”、“玄都观”等诗,虽均系短章,《新论》却不惜落墨如注,或洋洋数百言,或超千言而未休,一物一典,一情一事,皆发其奥。比如《蜀先主庙》,《新论》先对诗题与命意进行整体的阐释:“‘蜀先主庙’,即蜀汉先主刘备庙,位于夔州境内。诗中通过鲜明的盛衰对比,将欲挽狂澜的热情与国势日颓的忧思交织在一起,抒发了深沉而又浓烈的兴亡之感。”[3](P47)继而对首、颔、颈、尾四联诗意之承变,用典之深美,对仗之工巧,对比之鲜明,寄慨之遥深,一一予以逐层深入的品鉴。然后致力于剖析“这篇咏史怀古之作的现实创作背景”,发掘该诗假斥刘禅以“影射当时君临天下的唐穆宗”的隐微内蕴。通过引文鉴诗,指出刘禹锡对穆宗皇帝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希望到失望的变化过程,在创作上先是以文微谏予以试探,知其不可后旋而“托古讽今,婉言寄慨”,明确指出这首“诗的落点其实是‘生儿不象贤’这一句。在刘禹锡心目中,贤与非贤,这是判别明主与昏主的试金石。‘不象贤’,貌似发语轻淡,实则已对酷肖刘禅的穆宗彻底加以否定,将无法抑制的失望之情和盘托出”[3](P49)。这篇精湛的赏鉴之文完全具有独立的学术价值与极高的欣赏阅读价值,而类似的可以独立成篇的赏析之文在《新论》中俯拾皆是,单独品鉴,它们犹如一颗颗亮丽的珍珠;合而成串,它们更是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清代杰出诗论家叶燮说:“文章一道,本摅写挥洒乐事,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无处非碍矣。”[1](P26)瑞峰先生应该于此有得焉,他在《诗传·后记》中亦曾开门见山地坦言:“写作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然而,当它被异化为一种限时限刻完成的‘任务’时,就十分令人不快了。”[2](P597)《新论》的写作风格沿袭了这一学术旨趣。诗是美文,需要诗化的语言传达其妙谛,《新论》堪称以诗性语言传达诗人妙谛的典范之作。初阅《新论》时,曾有感而发,撰写小诗《夜读〈新论〉》:
解诗当知诗真味,诗家三昧岂易寻。
奈何八股学风盛,纷纷万卷障诗灵。
唯兹新著刊枝蔓,直探诗踪觅诗魂。
诗豪须解妙谛者,世间终有英豪人。
鉴于这首小诗是我进一步撰写本文的初胚与直接诱因,故附赘于此。
总之,《新论》不仅在学术层面多有突破与创获,在刘禹锡诗的传播方面,也一定会给读者带来各取所需的启迪、享受与快乐,从而加速刘禹锡诗更加普遍地“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