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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江西馆阁文人的词学观研究

2020-11-18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词学乐府填词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元代的江西词,自然是不能与宋时江西词的成就比肩,词学批评亦如是!元代江西的词学批评,既不见系统的理论专著,就连批评专文传世的也不多。就笔者寓目所见,元代江西文人关于词的理解和论述,往往散见于序跋、碑志一类的文章中,也有少量词家在自己的词作题序中表达了对词的见解和看法。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元代江西文人中,或以批评专文、或以散见的片言只语表达过自己的词学观点的,有王义山、吴澄、程钜夫、刘壎、虞集、揭傒斯、李存、李长翁、刘诜、王礼、刘楚、陈谟、危素等。在众家中,吴澄、程钜夫、虞集、揭傒斯、危素等馆阁文人,无论是就其在元代江西文人中的影响而言,还是据其创作成就而论,都是更具典型意义的。所以,本文拟以元代江西馆阁文人的词论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他们传世的词学批评文献的研读,来考察这群文人主要的词论主张,并探讨地域文化、时代因素、仕宦身份是如何共同作用于文人的词学批评实践的。

一 推尊词体

中国古代经济生活中以耕织为本、工贾为末且重本轻末的价值判断思维,投射及于其他生活领域,也严本末之辨。故而,尽管在《左传》中,立言与立德、立功同列为“三不朽”,后世的儒学之士也往往凭恃着文章之才而得以居馆阁类的优重之位。但在严辨本末的价值判断中,“三不朽”也是本末有别的,即以立德立功为本,而以词赋文章为末:“夫文章之传,儒者视之以为末艺。”(危素《黎省之诗序》)[1](48册,P217)“夫有志于世者,立德立功是谓不朽,若夫词章末技,非予所以望于多士也。”(胡寅《张嵲秘书正字制 》)[2](189册,P31)于儒学之士而言,在实现人生价值、践履社会责任的路径中,立言是立功不成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于是,我们在古人的著述中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看似矛盾实又在情理中的言说:“文章固儒之末技,然其高下兴衰关系天下之气运,亦岂可易视哉?”(吴澄《孙履常文集序》)[1](14册,P369)文学之才相较于立德立功而言是为末技,但若于各体文学中别以本末,则词的地位又为文学诸体中的末技了!如宋末元初方回《送俞唯道序》言:“陈杰自堂,宗豫章派,一见称叹,指授甚详,勉予专意古文及诗,四六长短句不必作也。”[1](7册,P28)直至明清,视词为末技的声音也是不绝于其时,俞彦《爰园词话》云:“词于不朽之业,最为小乘。”[3](P399)张梁在《幻花庵词自序》一文中也断言:“文章,一小技耳。词于诸体中愈小,而工之愈难。此真壮夫所不为也。”

元代江西馆阁文人虽以文章名世,却是推尊词体。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即是吴澄的诗词一体论,他在《戴子容诗词序》一文中指出:

第以性情言诗,以情景言词,而不及性,则无乃自屈于诗乎?夫诗与词,一尔,歧而二之者,非也。自其二之也,则诗犹或有风雅颂之遗,词则风而已。诗犹或以好色不淫之风,词则淫而已。虽然,此末流之失然也,其初岂其然乎?使今之词人真能由《香奁》《花间》而反诸乐府,以上达于三百篇,可用之乡人,可用之邦国,可歌之朝廷而荐之郊庙,则汉、魏、晋、唐以来之诗人有不敢望者矣,尚何嘐嘐然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哉?[1](14册,P253)

在这段文字中,吴澄对于诗词关系做出了明确的判断:“夫诗与词,一尔,歧而二之者,非也。”吴澄的判断,侧重于三个方面的理据。一是从词可抒写性情的内容特质而言,词可与诗比肩而不必自屈于诗,“以性情言诗,以情景言词”,并非诗词两种文体的当然属性,而是后人在诗词之间有意为之的区隔与成见,很显然吴澄对于这样的区隔和成见是很不认同的,并认为这种区隔,直接影响到了诗词两种文体不同的发展方向,即:“诗犹或有风雅颂之遗,词则风而已。诗犹或以好色不淫之风,词则淫而已。”二是从词坛现实而言,吴澄确认末流词家在作词之时,内容上只写情而不及性,在表达上又缺乏节制自持,进而有俗艳之失。三是词家的师法对象,吴澄主张今之词人应“由《香奁》《花间》而反诸乐府,以上达于三百篇”,即通过复古复雅的方式,提高词的格调和境界,来实现“汉、魏、晋、唐以来之诗人有不敢望者矣”的文坛地位。

其次,江西馆阁文人在评价士子的文学能力时,常将诗词并举形容。如吴澄的《题西斋倡和后》:“(张)野夫家世文儒,诗词清丽,固风尘表物。”[1](14册,P469)《跋聱斋集》:“清江杨氏……其诗词甚清淳。”[1](14册,P473)如果说,前引吴澄《戴子容诗词序》一文强调的,是在抒写性情、承继风雅之遗两个方面词并不输于诗,而这两段文字,吴澄则是用“诗词清丽”“诗词甚清淳”力证同一作家诗词审美风格的同一性,与传统的以为诗庄词媚的成见相比,自是对词体地位的一种肯定。另如程钜夫的《题晴川乐府》:“苏词如诗,秦诗如词。此盖意习所遣,自不觉耳。要之情吾情,味吾味,虽不必同人,亦不必强人之同。”[1](16册,P204-205)程钜夫的这段文字,并未从前人旧说以文体“本色”为标准去判断苏词如诗和秦诗如词的得失,而是肯定了文学史上的一种当然现象,即同一作者在不同文体的写作中,文学表达、修辞技巧、审美趣味等都是会基于思维习惯而互渗和共融。同时,程钜夫指出,诗词两种不同文体的创作,都应该自觉地去追求情感的真实(情吾情,味吾味)以及文学作品的个性面貌(不必同人,亦不必强人之同)。这种凸显诗词两种文体之间的共性的论述也是推尊词体的表现之一。

再者,与视填词为雕虫末技之成见不同,江西馆阁文人笔下,“长于乐府”“工于词”成了对士子之才情的正向评价指标。如揭傒斯的《纯德先生梅西集序》:“郑国史钺曰:‘先生之文流出肺腑,诗有开元、元和风致,长短句妙处逼秦、晏。’”[4](P297)又吴澄在《张仲美乐府序》中肯定张仲美“能文能诗,而乐府为尤长”[1](14册P323);在《曾可则诗序》中感慨:“庐陵曾可则,才俊辞丽……往年喜其乐府小词之工。”[1](14册,P321)上引文献中,揭傒斯和吴澄对于士子们擅长填词这一点的认同和肯定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说序跋文的写作存在着宋人姚勉《再题俊上人诗集》所述的情况:“未识李、杜、苏、黄门径,即诧然自足,号为诗客。持其巨编长轴,求其官衔人序之跋之。间有颜面柔软,不能拂人情者,往往强狥其意。得之者辄号于人曰:某已得某名公序且跋矣。”[2](351册,P452)故其中的揄扬褒奖之词未必全然出于肺腑,碑志文字的撰写则端重严肃得多:“故立言者,贵乎简而正也。况碑志、传记、题评、赞序,传信之文也,岂辞之尚哉!”(杨弘道《题公孙长卿左氏韵语后》)[1](1册,P197)故而,碑志中对墓主的评价应是实录其善而少溢美之词,而江西馆阁文人恰恰是在这种端肃的文体中褒赞了墓主在词的创作方面的成就。如吴澄在《故邬君孟吉墓志铭》中评邬孟吉“举业外,诗词尤工”[1](15册,P549);在《缪舜宾墓志铭》中评“舜宾之诗卓卓不群,乐府、长短句、四六骈俪语皆工”[1](15册,P478);《故儒学教谕余府君墓表》评“(余府君)词尤超拔,似辛幼安、刘改之之作”[1](15册,P462);《故宋文林郎道州判官何君墓碣铭》肯定何尧的“乐府、长短句绰有风致”[1](15册,P509)。另外,危素为黄溍作的神道碑也记:“(黄)中辅力学尚气节,秦丞相桧枋国,杀议己者,独奋然题乐府太平楼上,有‘劘剑欲斩佞臣头’之语,人至今诵之。”[1](48册,P437)该文中提及的黄中辅所作乐府,是指《全宋词》收录的黄中辅的《满庭芳·题太平楼》,该词仅存前两句:“快磨三尺剑,欲斩佞臣头。”危素指出,黄中辅词包蕴有可振顽起懦的慷慨之气,是词人尚气节之性情的写照,所以两百多年后的元人还在传诵此词。在严肃的叙事文字中肯定墓主的填词成就,体现的无疑是吴澄和危素对词体的推尊。

二 文律兼美

推尊词体当然并不自元代江西馆阁文人始,在南宋后期的词学批评中,就有文人分别从强调词的诗化和词的律化两个不同的视角来推尊词体,但是,在他们的论述中,词的抒情属性和音乐属性是有主从本末之分的,如刘将孙的《胡以实诗词序》就论及:“诗之变为乐府……若必两两而并,若‘花红柳绿’‘江山水石’,斤斤为格律,此岂复有情性哉!”[1](20册,P173)而同期的张炎却认为“词以协音为先”[5](P5)。刘将孙注重词的抒情属性,而张炎的看法则恰恰相反,认为词的音乐属性更重要。我们仔细研读吴澄、程钜夫等人的词学批评文献,就可以发现,这些馆阁文人借助于诗学批评话语来建构词学批评中的“尊体”理据时,是全然没有将词的抒情属性和音乐属性对立起来做非此即彼的强调的。相反,他们认为,词的创作既要重性情,也要重音律,还要做到遣词用语有文采。

持此论者,以虞集之说最著。他在为《中原音韵》写的序文中言:

乐府作而声律盛,自汉以来然矣。魏、晋、隋、唐体制不一,音调亦异。往往于文虽工,于律则弊。宋代作者,如苏子瞻变化不测之才,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若周邦彦、姜尧章辈,自制谱曲,稍称通律,而词气又不无卑弱之憾。辛幼安自北而南,元裕之在金末、国初,虽词多慷慨,而音节则为中州之正,学者取之……余昔在朝,以文字为职,乐律之事,每与闻之。尝恨世之儒者,薄其事而不究心,俗工执其艺而不知理,由是文、律二者不能兼美。[6](P9)

在这段回溯词史并叙说词坛现状的文字中,虞集先是指出了词史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诗化词和以周、姜为典型的律化词各自存在的不足:即苏轼被讥诮为“制词如诗”,原因在其于音律偶有不协,而周、姜二家词则是词气“卑弱”。接着又指出:元代词坛,儒者填词时因鄙薄其事而不愿意用心于音律,俗工填词虽熟知音律却不通晓文字之事,所以词人中能做到文、律兼美者少。在虞集看来,辛弃疾和元好问二家词,词情慷慨而无卑弱之失,词律又可为中原文坛的正统,故而成为文人学者的取法对象。虞集又有《叶宋英自度曲谱序》谈及文、律之间的关系:

近世士大夫号称能乐府者,皆依约旧谱,仿其平仄,缀缉成章,徒谐俚耳则可。乃若文章之高者,又皆率意为之,不可叶诸律不顾也。太常乐工知以管定谱,而撰词实腔又皆鄙俚,亦无足取。求如三百篇之皆可弦歌,其可得乎?临川叶宋英,予少年时识之,观其所自度曲,皆有传授,音节谐婉,而其词华,则有周邦彦、姜夔之流风余韵,心甚爱之。[7](P522)

这段文字的论述逻辑,和《〈中原音韵〉序》有些相似,先是指出词坛的现状:“依约旧谱,仿其平仄,缀缉成章”者,自是迂腐板滞,格调不高;文章大家率意为之者,不协词律;太常乐工之词,流于鄙俗。接着,虞集指出,自己所赏爱者乃是词律、词华兼具的叶宋英之自度曲。虞集在《贺新郎·丹荔明如火》一词的词序中,也指出元代词坛存在着“词妙则声劣,律稳者语卑”[7](P270),文、律不能兼顾兼美的时弊。虞集对于时人作词或语卑或声劣或气弱的批评,换一个角度解读,其实就是希求词之“气”、词之“文”、词之“律”能三者得兼!

程钜夫的《黎景高诗序》,同样从文、律、气三个方面评价了黎景高的词:“长短句秾丽婉至,字字欲与花月争妍,而决非儿女口中语。”[1](16册,P140)很显然,“决非儿女口中语”自是能避免词气的卑弱,而“欲与花月争妍”又实现了词之文华的理想,“婉至”则凸显其词协律可歌。吴澄的词学批评并未有涉及对文、律关系的完整表述,但他的《张仲美乐府序》中肯定张仲美词“其辞丽以则”,非丽以淫者可比[1](14册,P323),也是肯定了词之文、情的雅正敦厚。

江西馆阁文人既要求词之文须雅洁,又要求词之气须健拔,还要求词之律须谐婉,而在词史上,真正能在这三个方面同时臻于至境的词人是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在论及前代词家的时候,对不同流派不同风格能够兼容并包,凸显其长。如前引文献中,吴澄从词气超拔雄健的角度肯定辛弃疾词和刘过词,虞集从协律的角度肯定元好问词,从词气卑弱的角度批评周邦彦和姜夔两家词,又从音节和词华两方面肯定周邦彦词和姜夔词,揭傒斯认同秦(少游)、晏(几道)两家词之“妙”,这些评价都不是对某家词绝对全面的肯定或否定。江西馆阁文人对前代词人或肯定或否定的评价,都是服从于他们要求词内容上写性情之正,音乐上律吕协洽,下字用语要雅洁的主张。

三 吟咏自怡与裨补世教

江西馆阁文人主张词的写作要做到词气、词华、词律三者得兼,他们强调词气和词华,关注的是诗词两种文体的相通处,其理论意义则是可以拓展词的表现视野,提高词的审美品位。而他们又同时强调词律,填词非但要依律协腔,而且词律要高雅不俗,这是对词独立的文体属性的维护,其理论意义则是:在诗雅却不可歌、曲可歌却俗的文坛格局中,彰显词独立的审美价值!可以说,江西馆阁文人在词气、词华、词律这三个方面的主张,在推动词的雅化上并行不悖。江西馆阁文人这样一种兼容并包的词学批评思维也体现在他们对词的文学意义的思考上。

这些以儒学文章得用于时的江西馆阁文人,很是强调词抒写自我的意义。如吴澄的《故儒学教谕余府君墓表》陈述“(余珏)闲中以诗词自乐”[1](15册,P462),程钜夫《沁园春·十载京华》序中强调“情见乎词”,又《沁园春·天上仙人》序中强调以此词“致惜别意”。无论填词是为“自乐”,抑或是为“致意”,其实都肯定了填词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活动,对于创作主体的价值和意义:一是填词作为一种艺术创作带给词人的创造性快乐;一是词人以词为载体言情写怨,情绪垒块得以宣泄后可以获得精神上的轻松愉悦;一是词人以词唱和酬赠,可以实现对他者的情感表达。强调填词活动的自我抒写的意义,无疑是对词的文学属性的认同肯定,另一方面也是对词人内在心灵世界的关注。

江西馆阁文人既认同词是抒写自我性情的载体,又鄙薄词气的卑弱。同时还指出:写词人之衷肠且具超拔之词气的词文本作用于接受主体时,可以澄清肺腑、涤荡胸臆,去除酸腐而兴超越之心,去除俗念而生高远之志。直如虞集的《鸣鹤余音序》言:“(全真冯尊师)《苏武慢》廿篇……会稽费无隐独善歌之,闻者有凌云之思,无复流连光景者矣。”[7](P588)又如吴澄《故山南逸士曾君墓志铭》中云:“诗词倡和,竿牍来往,若不经意,而精神飞动,葩焰炳蔚,可目可口,令人喜悦,无厌斁时。”[1](15册,P627)虞集和吴澄的论述都强调:词文本的沉吟阅读作为一种审美活动,自然是可以让接受主体心神愉悦,并在潜移默化之间循词中抒情形象的格局、气度、境界去形塑自我的审美人格。

在元代江西馆阁文人看来,词不但可以形塑接受主体超拔高洁的审美人格,也可以通过形塑接受主体的道德人格,进而实现美风俗、行教化的价值意义。先看吴澄在《跋李公遗墨》中的论述:

五十有六而值历运改,浮湛隐约,吟咏自怡,垂三十载乃终……涛收拾公之诗词手简大小百余纸,集成一编,不惟它日易氏子孙得见当时二父交契之情,而乡人观之,亦足见前辈谦厚之风,可以孰(1)“孰”字疑误,当为“敦”。《孟子·万章下》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见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14页。薄而宽鄙,于世教非小补也。[1](14册,P610-611)

在这段文字中,吴澄是合论诗词的文学意义,具体从三个方面展开:“吟咏自怡”强调了吟咏诗词给创作主体精神世界带来的愉悦与抚慰;“得见当时二父交契之情”,强调了诗词创作作为情感与心灵的历史纪录,是接受主体认识了解作者情感世界的媒介;“足见前辈谦厚之风,可以孰(敦)薄而宽鄙,于世教非小补”,强调了诗词创作与作者人格人品的关联,指出作品中谦厚君子的抒情形象,通过形塑接受主体道德人格的方式,最终实现“孰(敦)薄而宽鄙”,匡补世教的社会功能。再看虞集的《国子监后圃赏梨花乐府序 》:

至大庚戌之仲春,大成殿登歌乐成。时雨适至,我司业先生乐雅乐之复古,顾甘泽之及时,于是乎赋喜雨之诗,推本归功于成均之和。乃三月辛巳,国子监后圃梨花盛开……先生于是歌木兰之引,以寓斯文之至乐,而泳圣泽之无穷也。明日,僚友酌酒而赓之。又明日,诸生之长酌酒而赓之,气和辞畅,洋洋乎盛哉。[7](P520)

这篇序文记录了一次典型的文人雅集活动,发生的时地是在至大庚戌(1310)年间的国子监。吴澄在至大二年(1309)到至大四年(1311)间,任职国子监,而吴澄又有词《木兰花慢·和杨司业梨花》,有诗《次韵杨司业喜雨》,结合上引虞集序文中的相关信息——“司业先生”“赋喜雨之诗”“歌木兰之引”“僚友”,则吴澄的《木兰花慢·和杨司业梨花》词应是这次雅集留下的作品。虞集序文中,不但以肯定并欣赏的语气指出此次国子监僚友唱和的词作具有“气和辞畅”的审美品格,而且肯定了这种硕儒才士操觚染翰、比韵和声的雅集酬唱,在文学意义上可“寓斯文之至乐”“泳圣泽之无穷”,即可以彰显斯文郁然、治教休明的盛世之貌。

程钜夫没有词学批评文献论及填词的意义目的,但《全金元词》收录他的词作76首,其中寿词占了35首,很显然,在创作实践中,程钜夫是很注重填词的应用价值和实用功能的。

显然,江西馆阁文人在凸显填词自乐的意义价值时,体现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关注个体的精神生活的传统。而他们重视词美风俗、行教化的意义,遵循的则是“立言”不朽的价值思维,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关注个体社会价值的传统。

四 影响元代江西馆阁文人词学观的要素

元代江西馆阁文人作为一个地域文人群体,他们趋近的词学观点的形成,就其影响要素来说,一是他们熏染其中的地域文化传统,一是他们任职于馆阁的仕宦经历和社会地位。而一种文学观念,之所以值得研究和关注,还在于它呼应了其生成的时代里文学发展的实际状况,从而成为文学思想史上的独立环节,不可或缺。所以,本文对于影响元代江西馆阁文人词学观的要素的考察,就从江西的词学批评传统、元词的发展现状、馆阁文人的仕宦经历三个方面展开。

早在元代江西馆阁文人之前,江西的词学批评就有推尊词体的传统:宋末的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一文中就盛赞东坡词“如诗如文”[8]( P177),刘将孙则直言“诗词与文同一机轴”(《胡以实诗词序》)[1](20册,P173)。这种地域文化传统当然会泽被乡邦后学,何况上文论及的元代江西馆阁文人与刘将孙等乡邦先贤或有师友渊源或有文学往来或存钦慕之情。如刘将孙与程钜夫之间,刘将孙有《贺雪楼除学士启》一文;吴澄与刘将孙之间,吴澄有诗《和刘尚友》,又有文《刘尚友文集序》,并在其中言及:“予与尚友善,素喜其文辞。又嘉刘门之有南纪也,是以序其卷首云。”[1](14册,P368)程钜夫则有《严元德诗序》,在此文中,程钜夫极为推崇刘辰翁的诗学成就,认为“刘会孟尽发古今诗人之秘”。可以说,元代江西馆阁文人试图通过词的诗化来推尊词体,是承续了前此乡邦耆旧的传统,但新的时代要素、他们特殊的官宦地位,又让他们扬弃了刘辰翁、刘将孙等人提出的率性为词以求天趣之美,故而不避俚俗的主张,在重视词的抒情属性的同时,又力求词作文辞雅洁,音律谐婉。

影响江西馆阁文人词学批评主张的还有元代的词风。在宋末,词坛就出现了骚人墨客之词和知音者之词两种对立的审美取向。刘将孙在《新城饶克明集词序》中如此描述:

近年赵闻礼集《阳春白雪》,他如称“大成”,称“妙选”,数十家未慭。然歌喉所为喜于谐婉者,或玩辞者所不满;骚人墨客乐称道之者,又知音者有所不合。[1](20册,P152)

宋末词坛,骚人墨客重视词的抒情属性,却轻忽词的音乐属性,而长于乐律的词家,强调词的音乐属性却轻忽词的抒情属性。这种现象延续到了元代,虞集《中原音韵序》遗憾于当世词家填词“文、律二者不能兼美”,儒者之词轻忽词律,而乐工之词堕入俚俗。袁桷在《与陈无我论乐府》一文中则叙述:“切以阳春白雪之唱,和者固希;清庙朱弦之音,知之尤寡。历观乐府之杰出,悉为词林之绪余……贯珠之音空在,累黍之器莫传,吐角含商,孰分其清浊;析宫合徵,莫辨其短长。俚歌日烦,古调几废。”[1](23册,P150)袁桷先揭露了词的文体地位:“历观乐府之杰出,悉为词林之绪余。”即便是那些词坛巨擘,也是以作词为政事、文章之余事。接着指出:词发展至于元代,一是“阳春白雪”类的雅音古调逐渐湮没无闻,不为韵士才人了解欣赏;一是文学之士的审音辨腔能力缺失。上述两种情况导致元代词坛的最终局面是“俚歌日烦,古调几废”。总体来讲,元代词坛存在的问题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不协律;一是不雅正。很显然,江西馆阁文人要求以词抒写性情、要求填词要做到文律兼美,具有针对元词发展之失来拯偏救弊的目的性。

又,元末明初的宋濂在其《汪右丞诗集序》一文中曾论及久居馆阁的仕宦经历与文学审美之间的关联:“夫处台阁则不然,览乎城观宫阙之壮,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厉其志气者,无不厚也,无不硕也。故不发则已,发则其音淳厐而雍容,铿鍧而镗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文宪集》卷六)馆职经历养成的雍容典雅的审美趣味,让江西馆阁文人在词学批评中持复古复雅的主张,要求词的师法对象上溯至《诗经》的风雅传统,乐律上推崇“阳春白雪”类的古曲雅调,文辞上尚雅鄙俗。

而馆阁文人论思献纳的职守责任,当然也会影响江西馆阁文人对词的文学意义的思考,让他们重视词裨补世教的社会功能。另一方面,居馆阁之位,虽是享有荣光和优宠,但这群江西籍文人也需要去面对“南人”在官场被差别对待、歧视排挤的现实,这一现实是屡见诸元代文献记录的。如《元史·虞集传》中就记虞集居馆阁时,自觉“无益时政,且媢嫉者多”[9](P4178),故而主动请辞。而江西馆阁文人仕宦生涯中案牍劳形的疲累、被排挤歧视的失意,又促使他们在思考词的文学意义时,向内转,去关注个体的身心性情,追求个体精神世界的满足,于是提出了以填词自乐、以填词致意的词学理论,并与填词“裨补时政”的意义论并行不悖。

综上所论,在士大夫究心诗文名理之学而鄙薄作词的元代,以吴澄、虞集、程钜夫等为代表的江西馆阁文人,承继宋末以来乡邦先贤刘辰翁、刘将孙等人以诗释词的传统,从题材内容、审美面貌、文学功能的角度强调了词与诗的相通之处,并将文人们的诗词成就并提称誉,有明显的“尊体”倾向;在审美趣味上,他们提倡词气健拔、词律谐婉、词文雅洁,以此来矫元词词气卑弱、词律不协、词文不华之弊。在文学功能上,以论思献纳为己任的江西馆阁文人既追求以填词来补世教、美风俗的社会功用,又以填词为自我抒写之方式,强调其可以实现自我精神世界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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