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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骊驹的送别意义

2020-11-18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车马意象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诗经》《楚辞》是中国诗歌的不祧之祖,其中无论是关于送别的片言只字,还是较完全意义上的送别诗,对后世送别诗的写作都有深远影响。然而,先秦时期还有些离别之歌不可忽略,像《骊驹》、《客毋庸归》、《荆轲歌》、越王勾践入臣于吴与伐吴时吴人的离别之歌等,都是送别意味很浓的诗歌。这些别歌流传久远,在文史笔记中多有记载,亦生成典故在后代诗歌中广为运用,但学界尚未对这些诗歌及其本事做系统研究。兹梳理骊驹作为送别诗意象的发生发展过程,希望为送别诗意象研究提供材料。

一 《骊驹》为宴罢辞行的致语

据历代经学家考证,《骊驹》是一首逸诗,出自《大戴礼》。《汉书》卷八八之《儒林传·王式》载:

既至,止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王)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逖坠。[1](P3610)

颜师古注:

服虔曰:“逸《诗》篇名也,见《大戴礼》。客欲去,歌之。”文颖曰:“其辞云‘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也。”[1](P3611)

文颖曰:“庸,用也。主人礼未毕,且无用归也。”[1](P3611)

从《汉书》王式轶事看,诸儒聚会依然保留了先秦承传下来的留客辞别之歌,而且有歌吹诸生专门负责伴奏,有乐谱,有具体的歌名歌词。客人辞别时唱《骊驹》,主人要挽留,唱《客毋庸归》。朱熹以之归入古人宴饮宾客致语一类,曰:“《小雅》诸篇皆君臣燕饮之诗,道主人之意以誉宾,如今人宴饮有‘致语’之类,亦间有叙宾客答辞者。《汉书》载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亦是此意。”则《骊驹》《客毋庸归》当属于礼仪诗歌。“《仪礼》载‘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本一套事。”[2](P2084)《骊驹》亦与《菁菁者莪》《湛露》《蓼萧》一样,皆属宴饮之诗。只不过《小雅》中多数诗是祝颂欢宴之作,《骊驹》则是宴罢辞归之作。

《文选》李善注凡四处注到《骊驹》诗事,都与宴会结束整驾返程有关。傅毅《舞赋》写夜宴结束,诸客返程说:“于是欢洽夜宴,命遣诸客。扰躟就驾,仆夫正策。”李善引《大戴礼》为注,文即《骊驹》前两句[3](P801)。曹植《责躬诗》“茕茕仆夫,于彼冀方”写孤独的仆夫前往冀州,善注释此事说:“《求出猎表》曰:‘臣自招罪衅,徙居京师,待罪南宫。’然植虽封安乡侯,犹往冀州也。”又引《大戴礼》骊驹句注“仆夫”[3](P931),亦切整驾出行的意思。刘桢《赠五官中郎将》“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大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写自己与曹丕彻夜欢宴后返程仍意犹未尽之感 ,李善注:“四牡,谓骊驹也。《汉书》,王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无庸归》。《音义》曰:逸诗篇名也。”[3](P1111)善注虽将骊驹马与《骊驹》歌混为一谈,却很符合宴饮宾客结束辞行之义。应璩《与满公琰书》“徒恨宴乐始酣,白日倾夕,骊驹就驾,意不宣展”[3](P1913),同样写宴乐之际马车就绪催促返程,善注引《汉书》及服虔、文颖注释此,最为贴切。可见朱熹将《骊驹》与《诗经·小雅》宴饮致语归入一类,亦是渊源有自。《魏书》卷三六李顺传附希宗弟骞传载李骞《释情赋》:“赋《湛露》而不已,歌《骊驹》而未旋。”[4](P839)写客人辞行却不忍离开,以《湛露》《骊驹》并列,呈现了宴会赋诗劝颂的情形,亦可见《骊驹》是与宴会辞行相关的一首诗歌。

从《骊驹》歌词看,客人即将告辞,便说马车、车夫都已经准备完毕,整驾待发,要与主人分别了。以《骊驹》辞别与古代陆路出行时使用车马类交通工具密切相关,整驾催发便成为送别诗词常用的手法。潘岳《北芒送别王世胄》“朱镳既扬,四辔既整。驾言饯行,告离芒领”[5](P236),犹如《骊驹》的形象化描述;何劭《洛水祖王公应诏》“群司告旋,鸾舆整绥”,则以鸾舆取代车驾,二者与歌《骊驹》辞行的习俗相通。柳永《雨霖铃》“留恋处,兰舟催发”,以舟行代替车驾,催行者自然变成了船主,亦可算是对《骊驹》整驾辞行的继承。《骊驹》歌词虽质木无文,却由于经学的推广,“骊驹”已成为一个送别意象,在历代送别诗文中广泛运用。

二 “骊驹”并行分训的两义

钱锺书论一字多义有“并行分训”与“背出或歧出分训”二说[6](P2),考察“骊驹”词义,亦有并行分训的两重意思,一为离别催发,一为年青富贵。后代送别诗广泛运用“骊驹”及其相关意象,有的像《骊驹》一样用马车表达即将离别的意思,有的以离别之歌表达分别之情。马车是古人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在祖道时要压过祭品,在交际中有各种相关礼仪,在行程中要应对各种状况,在羁旅中是思乡的媒介。《骊驹》最早用马、仆夫、车驾等相关意象写宴会告别,为后代送别诗结构意象开辟了路径。但从六朝时起,骊驹又是富贵年青的符号,唐人在运用骊驹意象时,多侧重其富贵华丽的气象;倒是宋人反而更注重骊驹的宴会催发本义。

骊驹即指马。《尔雅·释畜》“马属”解释了各种马,毛色不同,马的名称各异。如膝蹄不同位置有白毛的马有馵、驓、騚、马奚、翑、启、踦等;身体额部不同位置有白毛的马分别是骧、马原、驈、驠、騴、駺、駹等;不同毛色相杂的则有驳、騜、騝、騽、駽、驒、騥、駂、马丕、骃、骓、騢、骆、駩、马呙、目间、鱼等。其中与“骊”相关的马有“骊马白跨,驈”“骊马黄脊,騽”“青骊,駽”“青骊马粦,驒”“青骊繁鬣,騥”“骊白杂毛,駂”。郭璞注:“骊,黑色。”[7](P402-403)《说文解字》:“骊,马深黑色。”段玉裁注:“《鲁颂·传》曰:纯黑曰骊。”释“驹”曰:“马二岁曰驹。”[8](P461)可见骊驹是指纯黑色的两岁马,这种马活泼调皮,可能还桀骜不驯,但以之驾车适合短途往来,也更符合参加贵族宴饮的氛围。从小马驹角度看,骊驹又代表旺盛精力与富贵气象。《诗经·小雅·白驹》写拉车的小白马吃庄稼,流露出喜爱之情;《小雅·皇皇者华》写征夫出行,车辆用马有驹、骐、骆、骃等,亦可见马匹的合理调用;《周南·汉广》写喂马去迎亲亦提到“言秣其驹”,同样充满了喜庆。由此可见,骊驹所驾的马车主要用于交游出行,至于重大的战事、狩猎或外交活动,当以高大的骏马驾车。《秦风·车邻》、《驷驖》、《小戎》、《渭阳》及《小雅·采菽》、《大雅·崧高》、《鲁颂·马冋》等都没有写到用“驹”拉车。

《骊驹》与宴会交游的结合,虽然契合送别饯宴与离人出发远行的氛围,但在意象生成过程中,唐代诗人更喜欢将骊驹与年青富贵联系起来,即便在送别诗中用到这一意象,也尽力弱化骊驹整驾催发的本义。早在乐府《陌上桑》“白马从骊驹”及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高门列驺驾,广路从骊驹”[9](P366)等,诗人便着意于骊驹驾车呈现的华丽富贵,淡化了离别意味。杜甫《奉寄别马巴州》“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虽在送别诗中用到“骊驹”意象,但并不在意骊驹驾车离别的典实,而侧重于骊驹及白玉珂深蕴的功名富贵气象,仇注:“末二陈寄马之意。不赴功曹,故思乘舟南下。欲成勋业,应想骊驹玉珂。”[10](P1098)李商隐《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骊驹”被进一步虚化,“首联切裴十四归。言裴少年才俊,骊驹光辉,即古之二十中郎亦未足贵。‘骊驹’兼点其为婿”[11](P186-188),可见李商隐并不在意用“骊驹”表达送别之意。白居易以“骊驹”来写心爱的小白马,极尽状物抒怀之能事,是从爱马的活泼可爱入手铺叙;郑嵎《津阳门诗》“骊驹吐沫一奋迅”[12](P3874)亦是以骊驹来写津阳门权贵宝马雕车的富贵繁华;温庭筠《雉场歌》“碎铃素拂骊驹豪”[13](P19)则以骊驹比拟射雉者的英姿。

相对唐诗,宋代诗词更注重《骊驹》“整驾催发”的本义。此义的运用同样可以上溯到汉魏,《焦氏易林》卷一《谦之第十五》:“同人:宫商既和,声音相随。骊驹在门,主君以欢。”[14](P67)以音乐演奏、骊驹候门衬托主宾欢聚,将演唱的歌词《骊驹》具象化;曹植《酒赋》:“或叹骊驹既驾,或称朝露未晞。”[15](P125)同样写整驾催发与宴会时间推移的关系,凸显酒宴之乐。宋诗中此类用例颇多,如陆游《春晚用对酒韵》“一闲可敌八珍美,骊驹在门端可起”[16](P123),便以骊驹在门直接入诗,表达催促及时结束酒宴之意;孔武仲《送刘明复知凤翔二首》“晓雪骊驹宴,春风画鹢舟”[17](P10307),将视点放到饯宴上,也贴近送别题旨;王之道《送彦立兄游太学以恩袍草色动为韵》“骎骎小骊驹,回首便数驿”[17](P20142),直接写骊驹驾车的轻快迅速,表达离别之情;王之望《送贾可封随郭帅还西城三十韵》“骊驹已驾不可留,忧绪中来密如组。亦如远送终别离,只有加餐相赠处”[17](P21690),同样以马车远去表达远送不舍之情。宋词也有这种用法,如:王槐建《水龙吟》(送人归武夷)词既写宴饮奏乐,又写骊驹整驾,“瓦釜争鸣,丝桐一曲,满城倾听。奈阳春未了,骊驹已驾,桐阴底、梦魂醒”[18](P4322),有离别之意,却更重视饯宴之盛;王之望《念奴娇》(别妓)“聚调轻盈离调惨,声入低空愁碧。祖帐将收,骊驹欲驾,去也劳相忆。伤心南浦,断肠芳草如积”[18](P1734-1735),别乐、祖帐、骊驹、南浦、芳草等离别常用意象均出现在此词中,不知道到底是走陆路还是水路,但这里的“骊驹”仍保存了其深黑色马的本意,不是实指,而成了一种催发告别的意象。

总之,“骊驹”一词因其并行分训的双重文化含义而在后代诗词中广泛应用,具体用义虽各有异同,但最受送别题材的文学作品青睐。随着时间的推移,抛开马车与饯宴的文化蕴涵,将《骊驹》作为离别之歌的用法更为流行。

三 《骊驹》为离歌的代名

离别唱歌奏乐古已有之,许多古乐府本身就是离别之歌。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在《杂歌谣辞》中收有《骊驹歌》,署曰古辞。随后录《杂离歌》一首,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录入汉诗,其诗曰:“晨行梓道中,梓叶相切磨。与君别交中,繣如新缣罗。裂之有余丝,吐之无还期。”[19](P899)以梓叶切磨、裂罗余丝来喻分离时的厮磨不舍,离别后的思念不已,把情人送别依依不舍的场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了。从其内容看,与《骊驹歌》除均和送别相关外没有更多的联系,也许是民间送别时的歌谣。而荆轲刺秦、越王入臣于吴时,都有赋诗奏乐的记载,可与离歌送别相印证。

荆轲刺秦易水饯别的故事见于多种史籍、总集与类书,其中以《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所载最为具体: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20](P2534)

荆轲作为一个既有书卷气又有侠士气的刺客,身负重任,明知此去无还返之理却悲歌慷慨,一往无前,加上祖饯时悲壮的场面与肃穆的祖饯仪式,的确具有超强的震撼力。

荆轲因其事迹的悲壮性与正义感而广为传诵,《荆轲歌》亦被以各种形式点化入诗,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句,却在送别诗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特别是迫于各种原因愤而离别者往往会以《荆轲歌》自励与抒泄。

《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第七》所载有越王入臣时文种的祖饯祝,又有《乌鹊歌》,后者乃越王夫人哭送之词,凄切悲惨,有一定的感染力。

越王勾践五年五月,与大夫文种、范蠡入臣于吴,在浙江边临水祖道而别,《吴越春秋》载:“遂别于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咸哀。越王仰天叹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其于心胸中曾无怵惕。’遂登船径去,终不返顾。越王夫人乃据船哭,顾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因哭而歌之。”歌罢“又哀吟”[21](P120)。一国之君以奴婢之身入臣他国,群臣亲属送至浙江之上,已经极为悲戚。而往复自由的乌鹊却与此时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触景生情,越王夫人的哀吟长歌即便属伪托,亦是很真切的。看到乌鹊自由回翔,任性往还,送者呼天抢地,谴天诅地都是情理之中。再把此情此景与耻辱的败局联系起来,悲痛心恻,柔肠千结,痛不欲生,其时越王夫人之感触正当如此。化作乌鹊自由翱翔矫翮振翼,没有国界的限制,没有人间的生离死别,亦是此刻送离之人真切的愿望。此诗的长歌当哭,亦可想见古人唱离歌的情形。当然,荆轲的壮歌、越王夫人的悲歌与达官显贵赋着《骊驹》故作谦让之态的辞行不可同日而语。

《骊驹》是如何从宴会辞别之诗发展到饯宴离歌的,文献没有明确的记载,但骊歌送别这一事实却传播久远。苏轼《梁工说》写梁工告别方士时“遂歌《骊驹》以遣送之”[22](P602),便说明歌唱《骊驹》送行的习俗在宋代依然很流行。陆尊梧、李志江等编《古代诗词典故辞典》,列“骊驹促别”条,选取“骊驹”“骊唱”“骊歌”“骊驹曲”“骊驹催”“唱骊歌”“千里骊歌”“门外骊歌”“骊驹催客”等16个词语,所举诗例上自梁代,下至清代[23](P644),说明《骊驹》作为离别之歌一直在古代沿用。

唐陈陶《临风叹》:“芙蓉楼中饮君酒,骊驹结言春杨柳。豫章花落不见归,一望东风堪白首。”[24](P1858)宋文同《寄题密州苏学士快哉亭》(太史云:此城之西北送客处也)“主人自醒客已醉,门外落日《骊驹》催”[25](P135),所用“骊驹”属饯宴催别之意;其《咏柳》“一般草木缘何事?听唱《骊驹》尔最多”[25](P524),将折柳送别与《骊驹》唱别结合起来,则突出《骊驹》的离歌属性。王之道《送董令升舍人归朋溪二首》“仙舟东去访金华,歌彻《骊驹》向水涯”[17](P20228)、王十朋《诸公饯别分韵得人字》“骊驹沸盈门,鹦鹉飞入唇。我亦重惜别,不辞劝酬频”[17](P22952)、卫宗武《次青溪后二章为别》“一闻骊驹驾,黯然肠九回”[17](P39441),均以唱《骊驹》表示惜别之意,王十朋诗与饮酒饯别搭配,卫诗以闻者断肠相连属,后者在客观叙事的基础上增加主体情感,渲染了离歌的情绪。明代无名氏《鸣凤记》第二十五出“南北分别”【忆多娇】:“愁蕴结,心似裂。孤飞两处风与雪。肠断《骊驹》声惨切。”[26](P108)亦以唱《骊驹》断人肠来抒发离别之情。

唐韩翃《赠兖州孟都督》:“愿学平原十日饮,此时不忍歌《骊驹》。”[24](P615)以不忍歌写离歌,在情绪上较一般叙述离歌分别事实的诗歌更进一步;辛弃疾《水调歌头》(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周总领、王漕、赵守置酒南楼,席上留别)“莫把离歌频唱”[27](P71)(“离歌”一作“骊驹”),亦有怕听离歌的意思;牟山献《渔家傲》(送张教)“那堪送客江头路,莫唱骊驹催客去,又风雨,花飞一片愁千缕”[18](P3979),较辛词又增愁绪;宋祁《早夏集公会亭饯金华道卿内翰守澶渊得符字》:“早夏乘休沐,离襟属饯壶。欣同佩荷橐,恨及唱《骊驹》。”[28](P245)在韩翃不忍歌的基础上更进一层,恨唱离歌。

随着历史的演变,在后代诗文中“骊驹”出现了“骊歌”“离歌”等新的称法,在《白孔六帖》卷三十四“离别六”目下就注《骊歌》为“别歌也”[29](卷三十四)。江丞饯别谢朓的《离夜》有“离歌上春日,芳思徒以空”[30](P303)句,刘孝绰《陪徐仆射晚宴诗》有“洛城虽半掩,爱客待骊歌”之句。莫砺锋指出:“送别时唱歌抒情,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从李白用骊歌典故“可见盛唐时已有现成的送别歌曲可唱。但王维此诗(笔者案指《渭城曲》)后来居上,逐渐成为流传最广、最久的送别之歌。”[31](P274)《骊驹》有着与《渭城曲》同样的影响力与流行度,而且在《全唐诗》中以“骊歌”或“离歌”典故入诗依然很多。兹略举几例,引文均出自《全唐诗》,为方便起见只注卷数:第三三卷于志宁《冬日宴群公于宅各赋一字得杯》:“宾筵未半醉,骊歌不用催。”同卷刘孝孙《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鲜》:“骊歌虽欲奏,归驾且留连。”卷五十杨炯《送郑州周司空》:“居人下珠泪,宾御促骊歌。”卷六十九唐远悊:“龙笛迎金榜,骊歌送锦轮。”卷九十三卢藏用《饯许州宋司马赴任》:“骊歌一曲罢,愁望正凄凄。”卷二五六刘昚虚《海上诗送薛文学归海东》:“日暮骊歌后,永怀空沧洲。”卷六三一李穀《浙东罢府西归酬别张广文皮先辈陆秀才》:“相逢只恨相知晚,一曲骊歌又几年。”卷六五三方干《衢州别李秀才》:“一曲骊歌两行泪,更知何处再逢君。”用“离歌”的更不胜枚举,只选两联:卷七八骆宾王《送王明府参选赋得鹤》:“离歌凄妙曲,别操绕繁弦。”卷一三四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特别是骆宾王用“离歌”与“别操”对,两者都是古代离别歌名,字面意思与典故意义都对得极工。

古代离别奏乐歌唱传承久远,演奏乐器众多,如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诗》中“鼓声随听绝”[32](P211)、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胡琴琵琶与羌笛”[33](P317),便写到鼓、胡琴、琵琶、羌笛等民族乐器;离别曲也有不少,如《骊驹》《渭城曲》《杨柳曲》《送远曲》,以及各种踏歌。《骊驹》作为古人送别所唱的离别之歌,在诗词运用中不断翻出新意,经历了客观叙述饯宴离歌辞行到不忍唱听离歌再到恨唱离歌的演变,是一个意蕴单纯却又历久弥新的离别意象。

四 车马及其部件是送别诗的重要意象

骊驹生成为送别诗常用意象,与其作为出行交通工具的实用性分不开。“交通工具是离人远行的载体,看到远去的交通工具便是看到离人,无需更多渲染,便有睹物伤情的效果。因此,送别诗中的交通工具经常被拟人化,诗人之情移置其上,孤帆、征棹、骛棹、纟丽舟、桂舟、旌旆、骖马非、转轼等称谓,本身便附着诗人的感情色彩。”[34]古人陆路交通主要依赖车马,故车马及其相关部件就成为离别的重要意象。

古人车马技术制造很复杂,部件非常丰富。《考工记》分轮人、舆人、辀人分别介绍马车的车轮、车盖、车箱、辀梁的形制与规格等;《诗经》有很多涉及车马及其部件的诗作,历代注疏家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大量的车马零部件;正史的《舆服志》记载了一套烦琐的车礼与独特的乘车习俗。古代对车马及其文化的高度重视的文献随处可见。车马作为身份标志与实用工具的双重属性,文人选取车马相关意象赋别,自然意味深长。

刘永华绘制独辀车舆马具图,标示专用名称有骖马、服马、辐、牙、轴、铜鍱、辖、軎、车官、毂、轴饰、伏兔、轵、轛、轸、轼、茵、辔、柱首、靷、辀、轙、辕饰、衡末、銮、衡、当卢、节约、韅、軥、颈靼、轭、衔、镳、鞁具等三十多种。双辕车车舆马具因为使用双辕驾挽,车箱多配车盖,零部件则更加丰富[35](前言插图)。名称虽然繁复,但一些车马部件由于路车乘黄、投辖留宾、六辔在手、脂车秣马等文化信息的积淀附加,这些车马专用词汇已逐渐变成了送别文学的意象群。如张正见《征虏亭送新安王应令诗》:“凤吹临南浦,神驾饯东平。亭回漳水乘,旆转洛滨笙。地冻班轮响,风严羽盖轻。烧田云色暗,古树雪花明。歧路一回首,流襟动睿情。”[36](P2486)诗人通过密集组合车马意象描述送者的威严,反衬离人高贵的身份,作为一首应令送别之作,兼顾得体。同样,作为应制诗,诗人不惜笔墨敷叙送者的华贵,“神驾”的威仪,无疑削弱了车马意象组合的离别意味。倒是汉代秦嘉的《留郡赠妇诗》,将仆夫、扬铃、良马、鞍、轻车、毂、中驾等意象有机组合在一起,堪称送别诗综合运用车马意象的代表作。

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

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

……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36](P186-187)

与《骊驹》催发相比较,此诗将离别场景转移到旅途中,车马物件皆着上我之色彩,车马意象因此成为景语与情语相通的贴切媒介。

在诗文中,用车马表达离别之情,有一个从催发、快离到延滞、回返的情感线索,梳理比较,诗趣盎然。王彪之《与诸兄弟方山别诗》“脂车总驰轮,泛舟理飞棹”[36](P922),并用车、轮、舟、棹意象极写离开的迅捷,以快速移动衬托告离的短暂;庾肩吾《新林送刘之遴诗》:“旆转黄山路,舟纟丽白马津。送轮时合幰,分骖各背尘。”[36](P1994)以送者与行者背向而行拉大空间距离,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次送别活动,车马舟船意象组合达到了表情达意的效果。曹植《赠白马王彪》以道路泥泞、揽辔踟蹰、改辙异途、马匹疲病写离别,看似叙事,实则表达不忍离别之态。陆机《赴洛道中作》“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37](P216),以执辔驾车待发写惜别,尽力营造留与去的情感冲突,延滞离别时间。江淹《别赋》舟车并论,以交通工具表达离人不忍远去的依依之态:“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迤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霑轼。”[38](P35)舟与车、棹与马都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色彩,踟蹰不前。徐陵《秋日别庾正员》“征途愁转旆,连骑惨停镳”[39](P146),亦是通过车马意象组合表达不愿离别之意。范广渊《征虏亭饯王少傅》“结辙尘高衢,祖供悬长麓”[36](P1203),则有回车不去的意图。从骊驹催发、迅速离别到忍痛登车再到容与不前,再到结辙转旆,都通过相关交通工具传达出来,车马意象组合从被动到主动,从无情到有情,在送别诗中占据重要地位。

无论是乘车,还是骑马,马都是旅程中人的重要伙伴,它的动作、声音都会影响离人情绪,“马鸣”“马嘶”因此成为送别诗中运用较多的一组意象。《诗经·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以萧萧马鸣表达田猎后的整肃气氛,《毛传》“言不欢哗也”[40](P429)即用马鸣声烘托猎阵寂静之意;《诗经原始》眉评:“‘马鸣’二语写出大营严肃气象,是猎后光景。杜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本此。”[41](P368)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车攻》详细梳理这种以动衬静的中外用例,清晰呈现“萧萧马鸣”句对后代影响的一条红线。然而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一联将帝王田猎的严肃阵仗转移到离别时的无语追送,以马鸣声托起别情,堪称精妙。王琦注:“《诗·小雅》:萧萧马鸣。《左传》:有班马之声。杜预注:班,别也。主客之马将分道,而萧萧长鸣,亦若有离群之感,畜犹如此,人何以堪。”[42](P837)王注将人与马对比,的确道出了人类离群以怨的普遍情愫。再从钱锺书先生的动静烘托角度悬想,《诗经·燕燕》开始确立的伫立目送模式被掺入声音成分,真可谓声情并茂。张籍《车遥遥》“征人遥遥出古城,双轮齐动驷马鸣”[24](P950),以马车启动、驷马齐鸣写出征情景,于闹中写动,又是一种写法;王翰《凉州曲》以马上琵琶写离别时刻,与张诗同一枢机。《全唐诗》卷七七七唐尧客《大梁行》“闻有东山去,萧萧班马鸣”,用典故与成句入诗,较太白诗可谓霄壤;同卷朱晦《秋日送别》“唯有河边衰柳树,蝉声相送到扬州”[24](P1921)句以蝉声写送别,气象与李白比亦不可同日而语,但却可见“马鸣”写别在后代意袭夺胎的影响。

王褒《始发宿亭诗》“送人亭上别,被马枥中嘶”还是写槽枥之间的马嘶。庾信《奉报赵王出师在道赐诗》“哀笳关塞曲,嘶马别离声”[43](P205),以马嘶写别离,又契合出师关塞,可谓得体。韦庄《鄜州留别张员外》“惆怅却愁明日别,马嘶山店雨濛濛”[44](P304),以马嘶写明日的离别,情以物迁,声随情变,辞情俱佳。白居易《晓别》:“晓鼓声已半,离筵坐难久。请君断肠歌,送我和泪酒。月落欲明前,马嘶初别后。浩浩暗尘中,何由见回首?”[45](P181)全诗极力铺写出发时的热闹场景,别马嘶鸣声夹杂在鼓声、歌声、劝酒声中,在热烈的拂晓送别氛围下,行人来不及细细咀嚼离愁滋味便已完成了一次送别,离歌、嘶马、晓鼓、别酒等意象了无痕迹地组合在一起,最契合骊驹催发的古意。

总之,《骊驹》作为一种仪式活动中的礼节音乐,最初运用于宴会结束返程之际,后因与离别饯宴契合,在送别活动中广为应用。从字面义看,骊驹给人以富贵华丽的印象,因而成为诗文中贵族气象的符号;从音乐角度看,《骊驹》又成为离歌的代名词,在送别诗文中生成具有单纯意义的意象;从《骊驹》原词看,与之相关的车马及其零部件成为离人出行唾手可得的达意工具,因而在送别诗中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车马意象群。综上所述,“骊驹”一词三义,都与送别活动有着密切关联,在送别文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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