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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的肋骨”
——论安琪的崛起与外国诗歌的影响

2020-11-18邓庆周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诗章庞德安琪

邓庆周

当代闽派女诗人安琪(原名黄江嫔)的崛起与外国诗歌的影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激发,与美国自白诗派的共振,对《比萨诗章》碎片拼贴艺术手法的借鉴,以及庞德巨大的诗事热情的感召,影响了当代闽派代表性诗人和“中间代”代表性诗人安琪的成长和崛起。

从福建漳州走向全国诗坛的女诗人安琪是继舒婷之后另一位深受外国诗歌影响的当代闽派女诗人,她曾获“柔刚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等奖项,在国内诗歌界声誉日隆自不待言;随着其诗歌作品的对外译介(其诗作被译成英、日、韩、俄、德、西班牙、蒙古文等),国外也开始有专业人士关注到她,如美国稻草人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英文版《中国现代文学史辞典》(HistoricalDictionary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作者Li-hua Ying)收入诗人“安琪(AN QI)”有关条目,含生平简历、出版诗集、作品特色等,并对其挑战传统的异质性给予高度评价。(1)Li-hua Ying,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Lanham:The Scarecrow Press,INC.,2010.在国内诗学研究界,安琪收获了自己倾心的诗歌事业的回声:除期刊所发表的数十篇个人研究论文外,中国诗歌研究重镇首都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曾为安琪举办过诗集首发式和诗歌专题研讨会,(2)见孙晓娅等:《“〈极地之境〉首发暨安琪诗歌研讨会”录音整理》,段金玲整理,《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13辑,2014。《文艺争鸣》等期刊开设过“作家论·安琪专辑”等研究专栏。应该说,学界已迎来一个小小的“安琪研究热”。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安琪已出版诗集多部,包括《歌·水上红月》(3)黄江滨(黄江嫔曾用名):《歌·水上红月》,香港,香港讯通出版社,1993。《奔跑的栅栏》(4)安琪:《奔跑的栅栏》,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像杜拉斯一样生活》(5)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任性》(6)安琪:《任性》(自印诗集),2002。《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7)安琪:《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自印诗集),2012。《极地之境》(8)安琪:《极地之境》,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美学诊所》(9)安琪:《美学诊所》,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万物奔腾》(10)安琪:《万物奔腾》,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8。《父母国》(11)安琪:《父母国》,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5。《未完成》(12)安琪:《未完成》(自印诗集),2020。等。她的“海盗式的写作”(孙绍振语)具有浓郁的西方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歌色彩和情结,长诗写作内容的庞杂与另类指涉社会生活的“现场”感(13)向卫国:《目击道存——论安琪》序言二,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第29-3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挑战着读者的审美定势和对诗的定义。她似率性而独特的诗歌语言修辞和意象营构,不仅在女性作者中,在当下诗坛里也显得卓尔不群。陈仲义曾对安琪在当下出现的意义给予充分肯定,尤其看好她的语言天赋和“杂语跨体意识流”的写作实验,认为:“就诗歌语言禀赋看,安琪在全国女诗人里,是最具潜力与挑战的人选之一。”(14)陈仲义:《纸蝶翻飞于涡漩中——安琪的意识流诗写》,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第1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尽管国内学界对她的关注和研究业已开始,但是对她诗歌创作之旅的外来影响(尤其是现代诗歌之父庞德的巨大影响)分析还不够。安琪诗歌,尤其是富有“男性”气质的长诗写作的丰富性(包括西方诗歌、诗人资源),有待进一步探察与深层解读。

一、超现实主义的激发

据安琪说,她接触外国现代诗歌并受到其深刻影响始于一次偶然淘书——

大概是1990年我在漳州晓风书屋门口的地摊上找到了一本《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柔刚翻译,定价5.10元,在地摊上它以2.5元出售,这本书至今依然在我的书桌上,是我从福建带到北京的两本诗集之一,另一本也是外国诗,是庞德的《比萨诗章》。(15)安琪:《外国诗歌之于我》,《世界文学》2015年第3期。

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运动于1924年在法国发起,与倡导无政府主义的达达派堪称同胞兄弟,也是“19世纪多得无法评述的文学实践的后嗣”。(16)〔美〕爱德华·B.格梅恩编著:《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第1、12页,柔刚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8。探究此派别的理论根据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影响学说,它致力于发现人类的潜意识心理。因此主张放弃以逻辑、有序的经验记忆为基础的现实形象,而呈现人的深层心理中的形象世界,尝试将现实观念与本能、潜意识与梦的经验相融合。比如《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序言里所引用的戴维·盖斯柯因的《真实的意象》:

这就是我祖母的意象

云朵上倒栽着她的脑袋

云呆若木鸡地落在悬崖上

而这就是一个废弃的火车站

千里迢迢

……

这就是一架飞机的意象

螺旋桨是几片火腿

翅膀是不断加料的猪油

尾巴是几只曲别针

驾驶员是一只马蜂

这首题为《真实的意象》的诗歌,呈现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意象,而是光怪陆离、痴人说梦般无逻辑、非理性的意象,它最大限度地解放了想象的常识性羁绊,天马行空,惊世骇俗,却又因作品“令人琢磨不透而引起一种纠缠不清的快感”。(17)〔美〕爱德华·B.格梅恩编著:《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第1、12页,柔刚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8。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方式深深激发了安琪的创作欲望。

上述《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是一部优秀的先锋诗选,其中包括获得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ömer)(18)在《西方超现实主义诗选》里译为托马斯·特朗斯托莫。的五首超现实主义诗作。这种平地惊雷式的超现实主义诗风激活了安琪的语感天分,打通了其五官通感壁障,极大地拓宽了她的诗思运作空间。安琪在福建时期即创作了大量的长短诗篇。长诗大都收入2012年自印的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其中收录的2000年创作的“三碑”(《神经碑》《轮回碑》《灵魂碑》),都是超现实手法下的产物。《轮回碑》最为读者熟知,它的超现实手法使用之广、之频、之娴熟已成为安琪的一张名片。即便早在1994年创作的《干蚂蚁》,已充满超现实的诗行和通感跳跃:“像窗外的雪兀自燃烧/把大气和你一饮而尽/这是活在瞬间的女人/我要按下机关让她重活一次”“然后我就大笑,使笑划破玻璃/发出的吱吱声/使空气分开。渗出一点白云的白”。诗行时空的跨越、观物角度的逆转、主客体的对置、词性的随机变换等,给安琪的诗歌涂抹上一层超现实的梦呓色彩。

二、自白诗派的影响

自1990年在漳州邂逅并着迷于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安琪除在创作中移植借鉴西方诗歌先锋技艺外,也留心寻求翻译西方诗歌的机会,她曾托旅美诗人吕德安寻找英文原版诗。1994年8月,吕德安从美国带回一本厚厚的《安妮·塞克斯顿诗全集》并把它借给了安琪。美国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是一位自白派诗人(Confessional School),此派诗人常以诗歌的形式道出自己生活中最熟悉、最痛苦的细节,具有向人坦白内心“倾诉一切”(Tell-it-all-to-you)的冲动。塞克斯顿更是用最直露的言词赤裸裸地和盘托出了有关她自身、人生经历以及精神生活的真相。对自己隐秘内心异乎寻常的坦率和大胆呈现,以及频繁的超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这正合此时安琪的诗艺习得“期待视野”,带着这一“前理解”,在借到此书后一个月内,她挑灯夜战,选译了《音乐游到我的身边》等30首,后来陆续被《外国文学》《诗刊》等刊用,但她并没有继续走诗歌翻译之路,因为她觉得“翻译中灵感和语句构造上的斟酌等等,一点也不亚于自身创作的辛苦”,自己“无法做到无私……成为不了一个优秀翻译家”。(19)安琪:《翻译之光》,吉狄马加主编:《诗歌无限的可能——第三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诗人作品集》,第12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她专心转向创作,并在十年后的论文中向那些带给她丰厚阅读感受和写作收获的译者致敬,这些译者包括柔刚、黄运特、赵毅衡、王家新、树才、赵振江、岛子、汪剑钊、高兴等。安琪认为他们的译作都曾给予她深深的启发,在一定程度上,译者和译作使她“拥有全世界”。(20)安琪:《翻译之光》,吉狄马加主编:《诗歌无限的可能——第三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诗人作品集》,第12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受自白诗派的影响,经由对安妮·塞克斯顿等诗人诗歌的细读译介,安琪在自己的诗歌舞台上向读者展示、剖析自己,展现自己的心路历程,尤其在揭密自我情感生活的体验上,坦率得“几乎可以与美国自白派诗人比肩”。(21)张子清:《与诗歌同呼吸共存亡——读安琪的诗》,安琪:《父母国》,第4、5页,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5。诗歌书写成为安琪沸腾情绪的奔突出口,诗歌文本成为抚慰剂和冷凝器。“死亡”是自白派诗歌的核心主题之一,在塞克斯顿和普拉斯的诗歌中尤为突出,塞克斯顿的一部诗集即取名《死亡笔记》。安琪的诗歌似乎也倾心于这一主题,且不计诗行间众多的死亡与尸体意象,仅在标题中出现的就有《干蚂蚁》《当我们老了》《死在未名湖》《集体自杀》《死亡内面》《死亡外面》等,有的对“死亡”作形而上的多面思考与叩问,这与自白诗派相承相通;有的进行另类反讽,呈现一种黑色幽默的况味,如《集体自杀》:“让我们/手拉手/一起向前走/走到河中央/此河非彼河:干涸//让我们/嘴对嘴/一起喝药水/喝了农药再睡觉/此药非彼药:假药//让我们/肩并肩/一起去上吊/裤带有了房梁没了/此梁非彼梁:脊梁”。“死亡”这一庄严主题在戏谑反讽中解构又重构。同样关乎死亡,安琪纪念亲人的悼亡诗(如《每个诗人一生都要给父亲写一首悼诗》《给外婆》等)写得深挚而独特。张子清教授在《父母国》序言中对比了安琪与普拉斯的悼亡诗后认为,在对内心世界的揭示上,她们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不过,安琪悼念亡父的方式(在罗列数落父亲生前的诸多“不是”中直抒胸臆,充满了对父亲的爱“怨”交织又理解谅解的情感)超越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沿袭的“子为父隐”“为亲讳疾”的掩非饰过的伦理观,因此这种悼念诗在中国,可以说是“安琪的首创”。(22)张子清:《与诗歌同呼吸共存亡——读安琪的诗》,安琪:《父母国》,第4、5页,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5。

三、《比萨诗章》与《轮回碑》:碎片拼贴艺术手法的借鉴

在与超现实主义诗人缠绵共舞了约八年之后,安琪又不期然遇上了另一位强悍的诗歌“幽灵”,并“患上”了一场长达至少五年(1998—2003)的诗歌“疟疾”——

1998年12月 南山书社,当我的食指和大拇指合作抽出《比萨诗章》时,庞德强劲的个人意志、旺盛的诗歌创作、不倦的诗事活动以及勃勃的征服世界的野心瞬间附体到我身上。我在那个晚上打开了《比萨诗章》,从此也打开了我走向任性之途。(23)安琪:《女性主义者笔记》,第86页,银川,阳光出版社,2015。

打开安琪诗歌生涯“任性之途”的《比萨诗章》(24)〔美〕伊兹拉·庞德:《比萨诗章》,黄运特译,张子清校订,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是庞德囚禁在比萨狱中的苦心之作,结构宏伟奇特,现代派诗歌的碎片性艺术手法(fragmentation)在此运用得炉火纯青,诗章经常采用省略、并置、断续等语法结构,诗行长短参差,汪洋恣肆,主题内容囊括个人的体验、冥想与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军事等诸多方面,俨然一盆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诗歌大火锅,这使急于拓展诗写疆域的安琪豁然开朗,胃口大开。安琪是一个用诗记录生命历程的人,“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脆玻璃的世界》),还曾把苏格拉底的名句改为“未经文字记录的生活不值一过”,她的写作自始至终都跟她的生命发生关系。读者甚至可以在每一首诗中索引还原出当时写作的背景和人事际遇。但在撞见丰富驳杂的庞德之前,安琪的诗作主要限于其自我的生活,对宏大的社会、人生、思想等种种复杂情状还不知如何下笔入诗,因而庞德吐纳自如、无所不包的“庞氏诗法”使安琪如获至宝。《比萨诗章》中频繁出现的中国元素——庞德另类审美目光打量下的汉字、儒学经典、历史文化(如汉字拆解、《四书》、“一字儒”(25)如“口,是太阳——神之口”“闪耀的黎明旦在茅屋上/次日/有绞架看护的影子”(《诗章第七十七》),“莫无人/太阳落进这个人的身体”(莫),“学习,随着时间流逝的白色翅膀”(習),一字儒“正,本,新(包括‘日日新’),仁,中,明,周”等,庞德对汉字的精微关注使他紧紧抓住了儒学思想的某些精髓。见赵毅衡:《儒者庞德——后期〈诗章〉中的中国》,〔美〕伊兹拉·庞德:《比萨诗章》,第304、316页,黄运特译,张子清校订,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创造性“误读”的方法和角度也让“叛逆者”安琪着迷,她一遍遍阅读,仿佛和庞德有了跨时空的感应,窥破了后者的“武功秘籍”,在诗艺探索的路上势如破竹,自由滑行。1999年,安琪满怀使命,激荡出气势如虹的诗观:“我的愿望是被诗神命中,成为一首融中西方神话、个人与他人现实经验、日常阅读体认、超现实想象为一体的大诗的作者。”(26)安琪:《永远未完成——我的诗歌自述(1992-2002)》,《女性主义者笔记》,第87页,银川,阳光出版社,2015。这同时也是对庞德《比萨诗章》宏富主题内容的“震惊”体验的归纳总结,安琪的史诗建构意识和诗歌英雄情结在此表露无遗。有论者也认为安琪的诗学理想与海子的自我期望非常相似。(27)赵思运:《史诗的崩溃与日常生活的深入——从海子到安琪》,《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如此大气磅礴的理念冲撞着女诗人,随即在1999年喷发出了《任性》《纸空气》《九寨沟》《张家界》《西藏》《出场》《之七》《越界》《传奇》《时间屋》《在劫难逃》等多首长诗,随举一例,如《出场》:

车水马龙──“人群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契诃夫)

“他们都在忙着赶死。”(吕洞宾)

延安北夜市,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郭沫若)

1999,你一件一件地看着自己的器官死去

楼只八层,无法彻底容纳你执意的一跃。哈,这是想象

亲爱的

飞过一扇一扇门,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把闽东搬到闽南,太阳从左边换到右边,最恶毒的

也最具诱惑

三个人在车尾,轮流把太阳换来换去

如此西中古今并列、历时与共时对话交锋、现场实录与魔幻臆想拼贴穿插的手法,成为此一时期安琪长诗写作的常态,而这正是贯穿《比萨诗章》的特色,随举一例——

20年后

惠特曼喜欢牡蛎

至少我想是牡蛎

云层叠成一座假维苏威

泰山此侧

内尼,内尼,谁能继位?

“这样的洁白里,”曾子说,

“你们还能添加什么白色?”

这是《比萨诗章》第八十章中的八行诗,却转换了三个话题、三个时间维度、三个地理空间:19世纪美国诗人惠特曼的饮食嗜好、20世纪二战时期意大利的政治争夺、中国古代哲人曾子对孔子的礼赞。这种把纷繁而独立的历史、现实世相,具体与抽象、形而上与形而下主题内容碎片拼贴的诗作,无疑给诗人安琪带来了强有力的冲击和启迪。经过1998—1999年20多首长诗的强化训练后,她终于在2000年3月29日一气呵成创作了《轮回碑》(多达三十章,使用了儿歌、任命书、邀请函、简历、写真、名词解释、菜谱、处方等十几种文体),挑战着读者的诗歌概念,消解了传统诗歌诗行、诗节间的紧密逻辑关系,“显示出卓绝勇气和英雄气概”(赵思运语)。长诗采用了意识流、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新感觉派和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手法,多维度地呈现了诗人对“一日即一年一年即一生”的机关庸常生活的厌倦难耐,以及对现实的嘲讽。诗人成为立于时代大潮岸边的“清醒的观潮者”。(28)杨经建、王蕾:《重识韩少功:以“新批判现实主义”的视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6期。长诗《轮回碑》具有“万物粉碎机”的吐纳野心和容量,显然是试图向庞德《比萨诗章》致敬的作品。

从微观的角度看,庞德笔下的诗艺修辞如生造仿词,如用仿造的pejorocracy(译者译为“鬼族”)来戏弄aristocracy(贵族);谐音,如“你的抢手踩在我的蒙(梦)里”;突降,如“贝当捍卫凡尔登,而布勒姆/捍卫一只脚盆”“好兵来自好汤”;拟音,如“你斯特国淫”(“你是德国人”)、“可是你反正斯个老歪”(“反正你是个老外”);反讽,如“无政府主义是政府的真正形式”等。呈现、调侃、自嘲、反讽,不一而足。此类安氏修辞扩充了诗行张力,增添了文本内涵,具有韩少功式“新评判现实主义”视域的自觉观照。(29)杨经建、王蕾:《重识韩少功:以“新批判现实主义”的视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6期。

事实上,安琪早在1999年7月写给庞德的长诗《庞德,或诗的肋骨》里就赞美了庞德——安琪的“精神老爹”——的再造之功:

诗的肋骨,庞德

庞德的肋骨,在现代的左右两边

你在左边你是艾略特

你在右边你是H.D.(30)H.D.为美国现代女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Hilda Doolittle)。

诗的最后表达了传承“庞德肋骨”成为诗歌器官的深情意愿:

你的青春永垂不朽

我爱你正如你靠着墙爱我,你的身后有整个世/诗界

本诗首发于《诗刊》2000年第8期,2002年5月又刊登于安徽省文联主办的《诗歌月刊》。

经过数年的超现实语言操练和庞德式观物思维的全方位拓展,安琪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获得了自由、自立和自足,正如她在另一首诗《孤独教育》里所宣称的:“坚固的石头打起伞/悬挂一个袋子,然后说,向无需道路的灵魂们/致敬!庞德,庞德/我清楚他在我体内的肋骨/诗的肋骨已独立成神”。在互文诗的背后,有对文学现实的戏谑反讽,也有对跨越时空庄谐并置手法的偏爱和对庞德无以复加的尊崇。

四、“中间代”诗事运动与庞德

安琪曾创作一首短诗《十年写作计划》,(31)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第5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艺术变革的野心被轻描淡写:

我用十年时间

把自己写成安琪

接下来我用十年时间

把自己写成不像安琪

自1990年首遇超现实主义,1994年通过翻译向安妮·塞克斯顿示好,1998年亲密接触庞德,诗歌作者黄江嫔用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写成了诗人安琪(除第一部诗集《歌·水上红月》署名黄江滨外,其余所有诗集诗作均署名安琪)。这个十年主要是超现实主义与“庞德”的十年,成就了当代诗人安琪的繁茂诗歌创作和颇具声势的“中间代”诗事运动。庞德是英美现代诗歌史上的“教父”,在诗学和诗艺上进行了划时代的革新,直接参与和领导了“意象派”“旋涡派”运动,庞德巨大的诗事热情、无形的感召力,赋予身形柔弱的女诗人安琪以强悍的诗心。在冒出“中间代”概念后,安琪以一人之力,四处约稿、约评论、约刊物,最终赢得广泛的支持,推出由安琪、远村、黄礼孩联合主编的煌煌巨册《中间代诗全集》。(32)安琪等:《中间代诗全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该诗集分上下卷,收入82位诗人的2000多首诗作,及26篇关于“中间代”的评论。数年后安琪感慨:“若非诗神助力,实在难以想象。”“庞德是我很重要的精神导师,他对我在诗歌写作和诗歌运动上的影响已完全体现在我后来(指1999年创作长诗《庞德,或诗的肋骨》后——引者按)的文本和中间代运作中。”(33)安琪:《长诗写作笔记(自序)》,《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自印诗集),第6页,2012。而今,该诗集已成为继《朦胧诗全集》《后朦胧诗全集》之后又一重要诗歌文献,有论者称这个全集是“21世纪头10年最重要的一个诗歌选本”,(34)语出诗人树才的发言,见《“〈极地之境〉首发暨安琪诗歌研讨会”录音整理》,段金玲整理,《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13辑,第277页,2014。把20世纪60年代生人的诗歌写作整合到一个大的空间里。仅从史料的层面看,诗人安琪等人付出的艰辛与公心应受到肯定和嘉许。当年庞德对意象派运动的有力推动及对艾略特、叶芝、乔伊斯等作家的推介提携或创作触动,成为文坛佳话。作为庞德崇拜者的安琪,是否也受到某种启迪和感召,通过集体亮相的方式把尚未归类也难以归类的一代诗人推向诗史前台?确乎如此。在《轮回碑》第九章向庞德“老爹”表达深厚敬意之后,安琪声称,从此放下诗歌写法中的“庞德模式”,接下来要学习的是“庞德同志的诗事热情”。(35)安琪:《永远未完成——我的诗歌自述(1992-2002)》,《女性主义者笔记》,第101页,银川,阳光出版社,2015。据她介绍,“中间代”的命名具有倒逼的、无奈的“追认”特征(是在“第三代”与“70后”运动和命名业已完成,而两个诗歌方队“夹缝间”众多优秀诗人面临集体被淹没的语境下追溯命名的),也许命名的准确性和生命力如何,最终只能交给未来去裁断,但这次以文本结集的方式来集体发声的“中间代运动”,在客观上凸显了该时代的大量诗歌实存。诗论家罗振亚教授曾以《凭文本支撑的精神鸣唱:“中间代”诗歌论》一文,对“中间代”诗歌的诗学策略、艺术特色和诗歌史意义做了精当的论述,认为在诗歌美学侧重恢复和重建的20世纪90年代,“‘中间代’诗歌的作用功不可没”。(36)罗振亚:《凭文本支撑的精神鸣唱:“中间代”诗歌论》,《广东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目前已有高校文学史教材和博士论文选题对“中间代”诗歌展开专门论述,(37)如邵波:《“中间代”诗歌研究》,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2;赵金钟、熊家良、张德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专题教程》(为“中间代”诗歌开列专节),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向卫国:《边缘的呐喊——现代性汉诗诗人谱系学》(有“中间代”诗歌专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在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新诗史》、山东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精品课程里有关于“中间代”的描述。这对多元多维的中国当代诗歌史的建构无疑是大有裨益的。继“中间代”之后,不安分的安琪又与师力斌联合主编了《北漂诗篇》,为诗歌队伍里的“北漂一族”代言,吹起了“集结号”,让大量蛰伏在京城周边的草根诗人浮出水面,成为当年诗坛的重要事件。

安琪曾指认西川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的“庞德倾向”的人,因为西川在收到安琪的自印长诗选《任性》后发邮件(2002年3月17日)赞赏道:

……一般女诗人都会躲开庞德的混乱。庞德对历史生活的任意切割甚至会令一些男诗人退避三舍。他对某些脆弱的诗歌灵魂会形成伤害。但你居然没有被他击倒!了不起!

注意到庞德对安琪有影响的还有燎原、向卫国等诗歌论者。燎原甚至说,庞德是使安琪的写作具有再生性质的“精神老爹”。安琪曾声称这个“老爹”在她离开福建北漂至京的2003年就开始失效了,但“会一直把他记在心上”。是否真如安琪所言,这种影响已开始失效?事实恐怕并非如此。经过了“漳州时期”大量的庞德式观物视角,诗人对世界的吐纳关系得到了强化训练,庞德恰如灵魂附体,由不得安琪随意摆脱了。随举一例,《曹雪芹故居》中,现实与故事穿插,当下与幻境并置,“行人绝迹,一钟一安一曹尔”,同样是庞德式古今通吃的大胃,时空穿越的超现实。这样的超现实与“庞德体”书写在短诗选《极地之境》里并不鲜见,似乎已化为诗人的诗写无意识,恐怕此生都脱不了干系,只是表现不如“漳州时期”那么集中罢了。这也就难怪安琪会说“我会一直把他记在心上”——

是的,庞德永远是青春激烈的诗人,即使晚年照片上的他依然棱骨分明、线条突出、眼神坚定。他是我青春记忆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诗歌记忆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时至今天我依然要说,感谢你,庞德老爹!(38)安琪:《外国诗歌之于我》,《世界文学》2015年第3期。

安琪对“庞德老爹”的一片深情历历可鉴。

当年舒婷的诗歌创作曾被指摘“晦涩难懂”“全盘欧化”,实属冤枉,她的早期诗歌其实并不朦胧,更不晦涩,现在回看更是如此。安琪诗歌创作中的“西化”穿越也曾遭人指陈,(39)陈仲义:《纸蝶翻飞于涡漩中——安琪的意识流诗写》,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却有几分合理的成分:如庞德式饕餮大胃在一些诗歌文本中“食洋”而不能全化,陌生化手法的使用在一些作品里过于频繁——本来应以日常标准语言为背景、陌生化语言为前景以凸显诗意,但若陌生化语言(意象)过于密集,以至于前景部分庶几盖过日常语背景,则不仅诗意因泛滥而遭淹没,也给读者的解读通道设置了过高的栅栏,这是“过分迷恋于感觉的纷繁”(40)孙绍振:《序:奔跑的栅栏》,安琪:《奔跑的栅栏》,第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付出的代价。此外,有时超现实诗写跨度过大,诗行间逻辑联系消失殆尽,整首诗的结构性诗意遭遇台风式破坏,如长诗《神经碑》。也许这是心怀与“唯美、周正”传统诗学断然决裂的叛逆者“出走期”的必经阶段,即所谓“深刻的偏颇”“欣赏不完美”,或是秉持叶芝的观点:宁愿把桂冠颁给富有朝气的错误者,也不想送给那些毫无生气的传统者。事实上,安琪对自己的实验产品保有清醒的认识,并已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失度,同时反思西方式诗人与社会的紧张关系,(41)见安琪:《外国诗歌之于我》,《世界文学》2015年第3期。不再迷恋于创造一个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对抗,自觉转而“多读古书”、多静思,以期在对话中重新发现、激活、接续中国诗学传统,并与置身其中的生活和解,为克服创作的“高原反应”另辟蹊径。面对拥有如此清醒的反思意识和明晰的诗学建构方向的诗人,在这个非诗的时代,我们除了敬佩,更有理由期待安琪诗歌创作另一个黄金时代的到来。

经由对当代闽派女诗人安琪诗歌创作和诗事活动与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潮、自白诗派、现代主义(尤其是意象派诗人庞德及其代表作《比萨诗章》)之间密切关系的梳理,我们得出如下结论:无论是作为朦胧诗时代女旗手的前辈诗人舒婷,还是“中间代”诗歌的主要代言人之一安琪,她们的丰硕诗歌果实离不开外国文学,尤其是西方诗歌的滋养,作为诗人,她们的体内都藏着或身后都立着至少一位西方诗人。在中国新诗发展的重要阶段,对于闽派女诗人的崛起,外国文学,尤其是外国诗歌的影响也功不可没;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她们遭遇的诗歌创作瓶颈或对诗歌掘进方向的迷思,也折射出某种西方现代诗艺影响的焦虑。

作为现代汉诗把脉者的“国内的文学评论,往往被西方的理论束缚住了手脚,缺乏评论家本人的生命体验”。(42)韩春燕:《作为一种文本的文学批评》(在武汉大学的讲座),http://gu.whu.edu.cn/Home/article/13043n/2017/0323/。因而如何在当下的诗歌创作和评论中立足于又超越于作者/作品本身,在各自的诗/诗评作品上打上中国文化生命的烙印,“把理和道用很美的语言表达出来”,(43)韩春燕:《作为一种文本的文学批评》(在武汉大学的讲座),http://gu.whu.edu.cn/Home/article/13043n/2017/0323/。这也是摆在现代汉诗创作者和评论者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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