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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栎杞梓,葵薤芝蘭*
——《植物先生:二十四节气植物研学课》序

2020-11-18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植物学草木植物

吴 浩

大元嘱我为其新著《植物先生:二十四节气植物研学课》作序。我既感激他的青眼高看,又诚惶诚恐,试在解读“植物先生”“二十四节气”“植物研学课”三个关键词的基础上,写下这篇读后感以附骥尾。

植物先生就是大元,他是个元气淋漓的人。两年前,我把有幸与大元交往以及共同筹建橄榄树学校的经历写成一篇小文《从橄榄树到水八仙》,发表在《青年作家》杂志上,此处不作赘述。文章刊发后这两年间与大元的交往,又加深了对其人其文的理解。想起《水浒传》里梁山好汉天罡地煞星宿出场的时候,往往“以诗为证”,权且胡诌一首打油诗作为对前文的补白:

风骚摹写荷花淀,黉宇系牵耕读缘。

草木先生名者谁?余杭冈底斯大元。

《论语》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记载了夫子与诸弟子“各言其志”的对话,夫子感慨“吾与点也”。马克斯·韦伯也有两篇著名的演讲《以政治为志业》《以学术为志业》传世。按照我的理解,大元的志向有四:文学、教育、游历与草木。大元是作家,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体裁上都撰有代表作,也因其文学成绩被推选为杭州市和余杭区的作协领导,他心底一直潜藏着对孙犁老先生荷花淀派清新质朴文风的崇敬。大元曾经是20世纪80年代杭州最优秀的中学语文老师之一,受命援藏支教,后投身实业,小有成就,却始终无法释怀心头的教育梦想,先后创办“耕读缘”教育培训品牌和橄榄树学校。大元喜欢游历,其足迹所涉之处纵横四海,还因为早年在青藏高原的经历,创办了全国十大壁挂炉品牌之一的“冈底斯”。大元对草木念兹在兹,他热爱草木,寻访草木,识草木之名,为草木作赋。在大元倾注毕生心血建设的外国语学校,无论是构想跨洋移植砸中牛顿脑门的那颗苹果树枝条,还是植入橄榄树和水八仙元素,他的草木情怀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正因此,大元的外孙女小蛋白称呼他“Mr.Tree”,美国汉学家艾恺由橄榄树的英文单词Olive作词根,为大元取了个英文名Oliver。“植物先生”“草木先生”这顶桂冠,舍子其谁?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这首《二十四节气歌》是很多人对二十四节气最初始也是最深刻的记忆。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气,六节气为一时,四时为一岁。一岁的斗转星移,伴随着二十四节气的更替衍进,周而复始。

中华先民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认知一年中时令、物候等的规律变化,系统总结得出二十四节气,指导农业生产。按照科学史家的研究,二十四节气的元素见诸先秦《尚书》《国语》《管子》《春秋左传》《大戴礼记》《吕氏春秋》等著作,但对二十四节气完整系统的记载最早见于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编著的《淮南子》。2016年,“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二十四节气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生活方式,其影响甚至早已穿越国境,成为东亚文化圈的集体记忆。日本知名清酒品牌“獭祭”(Dassai)的创立,就与二十四节气雨水的初候“獭祭鱼”有关。据胜谷诚彦在《獭祭》一书中的记载,樱井博志为新款清酒取名“獭祭”,既是因为产地“獭越”之名,更来自俳句诗人正冈子规别号“獭祭书屋主人”的启发。节气雨水有三候:獭祭鱼,候雁北,草木萌动。在雨水之初,水獭在水中捕捉鱼儿堆放于岸边,仿佛供奉于神明的祭品,因此得名“獭祭”。古人写作时引经据典,把待参考的典籍摊放一旁,在视觉上也仿佛“獭祭鱼”。宋朝学习李商隐诗风的“西昆体”诗人,把喜欢罗列典故、堆砌成诗的李商隐戏称为“獭祭鱼”。正冈子规自诩“獭祭书屋主人”,想必他也是李商隐的粉丝。

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古代贤哲就从本体论的高度来认识草木的意义。战国时期齐国阴阳家邹衍提出“五德终始说”,“木德”是“土、木、金、火、水”五德之一,草木被视为客观世界的五大基本元素之一。中国古人对草木、植物保有一种平等的“兄弟”之情。《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见年轻时所种柳树“皆已十围”,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窃以为这是最能代表中国人草木情怀的一则史料。

中国也不乏植物研究的佳作。植物志是植物研究最基础的形式。清嘉庆朝状元、官拜多省督抚的吴其濬历经多年实物观察,并与文献材料相考证,编写有《植物名实图考》《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堪称中国古代植物志的典范。数年前,北京大学师生对燕园的一草一木做了系统的植物学调查,出版了植物志性质的《燕园草木》一书,既有植物学的科普解读,又辅以翔实的图片诠释,可谓图文并茂,相得益彰。

科普的宗旨在于将高深的科学知识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向普罗大众宣介,不啻翻译的功效。如果按照严复先生论翻译的“信”“达”“雅”三境界,植物志的要旨在于“信”,在于对植物学知识的忠实,但在题材和行文上失于“达”与“雅”的欠缺。对大多数受众而言,植物科普的首要之义在于识别和赏析。《论语》中夫子论学诗,其中一条功用便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近年来,“形色”等多款识别赏析植物的手机软件风靡移动互联网,可堪5G时代的植物志,达到“信”的标准。

植物科普如何进入“达”和“雅”的境界?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喟叹:“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苏东坡在《答谢民师书》中评谢氏作品“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无独有偶,东坡另有文自况:“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窃以为植物科普在观察、识别、赏析草木的基础上,更要有学术研究的“求思之深”和通识写作的“行文之远”,最理想的庶几“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境界。

《植物先生》一书以植物研学课为依归,在严谨的植物志基础上,综合了文学、历史、地理等多个学科的方法和视角,假以大元饱含情感和才情的如椽之笔,在葳蕤草木之间娓娓道来。大元的植物研学课,不但有“多识于草木之名”之“信”,更有“求思之深”“行文之远”之“达”,殊为难得的是臻于“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之“雅”境。

通读全书之后,我想对《植物先生》做这样的概括:以二十四节气为经,以地理坐标为纬,以文学经典为骨肉,以植物科普为精魂。借用《周易》一言以蔽之:“天地变化,草木蕃。”

大元本书的首要特点便是以二十四节气为经。植物学、植物科普类著作繁多,大体上均按照植物分类的框架撰写,无论是中国古代的《植物名实图考》以谷、蔬、山草、隰草、石草、水草、蔓草、芳草、毒草、群芳、果、木为分类,还是西方近现代以恩格勒系统或哈钦松系统编撰的植物志按照“门、纲、目、科、属、种”林奈分类法的分类,皆无法超越此种藩篱。大元是植物学的票友,是作家,是豪情万丈的人,他的植物写作超越了植物学科班的分类框架,择取中国传统农耕文明二十四节气为纵向坐标。这或许在植物学科班人士看来有点“野狐禅”的味道,但也正因此,浓郁的垄亩山野气息扑面而来,有着文化自觉层面“但开风气”的贡献。大元按照每个节气择取一种代表性植物来写,既有对传统二十四节气七十二物候的遵循——譬如他在谷雨节气一节根据“谷雨三候,戴胜降于桑”来写他青少年记忆中的桑树、戴胜鸟、蚕花宝宝、蚕花姑娘,更多的篇章则超越了传统物候的藩篱,来为他心目中的节气代表植物作赋写传。

大元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是以地理坐标为纬。为了写节气代表植物,他踏遍千山万水去寻访他心目中的“花魁”“树王”,仿佛在一个地理导航系统当中,精确定位代表性植物的地理坐标。大元的实地寻访仿佛遵循王静安先生倡导的历史研究中的“二重证据法”——“纸上之材料”(历史文献)与“地下之新材料”(考古发现)的相互印证。余杭超山宋梅亭旁的蜡梅王、大明堂的结香,苏州沧浪亭的梧桐、忠王府文征明手植的紫藤,新昌大佛寺的银杏,杭州翁家山的迟桂花……在他的笔下顿时有了全新的意义。

大元是作家,他写植物的书也洋溢着人文主义的光芒,他写植物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植物学与文学双峰并峙,着力挖掘文学经典与文学史中的植物。也正因此,本书的第三个特点是以文学经典为骨肉。《诗经》中的艾草、《庄子》中的梧桐、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紫玉兰)、茅盾《春蚕》中的桑、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的枫杨、张贤亮《绿化树》中的马缨花(合欢)、姜戎《狼图腾》中的芦苇……在大元笔下汩汩写来。植物学与文学、文学史的跨界融合,本书做了很好的尝试。

归根结底,《植物先生》是一本植物科普类散文集著作,大元植物写作的基础是正确识别植物,证伪书本或坊间长期对某种植物的误称讹传。所以,本书最为重要的特点是以植物科普为精魂。大元浓墨重彩地撰写蜡梅与梅花、蜀葵与冬葵、梧桐与悬铃木、月桂与肉桂,以及广玉兰、白玉兰、紫玉兰、辛夷等等的植物学区分。他甚至通过文献和科考二重证据的考察,将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的皂荚树考订为无患子。我猜想他在探访和行文之余,肯定有一种植物学界福尔摩斯的狡黠快感。

大元笔下的植物,既有梧桐、银杏、桂树、水杉、枫杨这样的大树古木,更有油菜花、艾草、蜀葵、狗尾草、芦苇这样的垄亩芳草。他对草木的关切,兼有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也许因为大元青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经验,他笔下那些乡野草木的故事,更加清新质朴,隽永绵长。此种画风让我想起了白石老人。齐白石受陈师曾启发“衰年变法”后,不但画风一变,还将视野超越了传统风花雪月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投向以往甚少入文人画的蔬果、草虫、虾蟹等。正如他在《白石诗草自序》中所说:“辛未国难,几欲迁移,岂知草间偷活,不独家山,万方一概,吾道何之?”白石老人“草间偷活”的自况,使他对草虫之属有了更多一分的惺惺相惜,笔下的玉簪、红蓼、青菜、萝卜等也更为生气勃勃。

去年十月,为祝贺厉以宁先生九秩寿辰,我写有《洙泗濠濮,松柏桐椿》一文,刊发于《中华读书报》,后被《新华文摘》转载。“洙泗濠濮,松柏桐椿”——四水对四木的短语凝练了我对厉以宁先生“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学术人生的理解。对于大元的《植物先生》和我心目中的草木精魂,我也试着创作一个四草四木相对的微型对联——“樗栎杞梓,葵薤芝蘭”,并作释读。

樗树、栎树,在木匠看来皆非栋梁之材,但在《逍遥游》中,惠子认为樗树“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庄子则不以为然:“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人间世》中,匠人在齐国曲辕见到一棵为社神的栎树,虽高大奇伟,却并不加以斧斤。他这样解读栎树:“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樗栎是不材之木,却恰因“无所可用”而有“无用之用”。

杞树、梓树,皆为大木栋梁。我曾在岳麓书院看到一对古联,嵌有“杞梓楩楠”四种大木,后来也了解到湘军名将彭玉麟也曾用“杞梓楩楠”作联比喻栋梁之才。徽州歙县名镇杞梓里,是否也因为栋梁之才的寓意而得名?杞梓里是王茂荫故里。王茂荫是清朝咸丰年间的户部侍郎,因倡导货币改革而被马克思关注,写入《资本论》,是马克思《资本论》中唯一提到的中国人。我就杞梓里的得名请教歙县学者许琦。许琦查阅地方志后,回复如下:“杞梓里古名溪子里,宋代时因杞、梓两种优质木材之寓意改名杞梓里。”杞梓里不但走出了王茂荫,还走出了很多专家学者和社会贤达。杞梓里,诚不虚言。

葵、薤,是两种古老的草本植物。汪曾祺先生曾考证《十五从军征》中的“采葵持作羹”中的“葵”就是湖广一带颇受欢迎的食材冬苋菜(或称冬寒菜)。汪曾祺先生在同一篇文章中还写了另外一种草本植物“薤”,考证薤的鳞状茎即是南方称作的藠头。葵薤被汪曾祺先生并列作为文章标题,是其写人间草木的名篇。尽管是民间流传久远的食材,但葵薤之属终非可登大雅之堂的名草。

芝、兰(繁体字作“蘭”),是两种香草,比喻美德,比喻嘉言懿行,芝兰之室就得名于此。胡适先生早年写有新诗《希望》,后被谱曲以《兰花草》民谣传世。“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胡适先生故乡山庄有很多兰草,他的故居也称作“兰蕙书屋”。《兰花草》是先生状物之作,又何尝不是自况?

樗栎杞梓,葵薤芝蘭——我认为可以此来梗概和代表人间所有草木。无论大木散木、香草稗草,无论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无论风花雪月、下里巴人,在“有用之用”和“无用之用”之间,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回想与大元结识已有四年光景。其间我曾和大元访杭州烟霞洞胡适旧游之地,远眺之江;也曾在内蒙古库布齐七星湖泛舟,遥望瀚海。行吟南北,知人论世,我从大元这里学到了很多植物学的知识,学到他对人间草木的敬畏与热爱。从橄榄树到水八仙,从樗栎杞梓到葵薤芝蘭。我和大元因橄榄树与水八仙结缘,是某种意义的草木之交。读完他的新著《植物先生》,我愿意用“樗栎杞梓”和“葵薤芝蘭”向他的人间草木情怀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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