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终结
2020-11-18王秀梅
王秀梅
2020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一向对与时间有关的某些概念非常敏感,加之人生之路已经悄然走向关键节点,前半段路上积攒的所有“因”,都在结出“果”。因此,这个年份对我就有着格外不寻常的意义。数算一下,从2001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开始,到今年,文学创作也刚好走过了二十年——委实太应该把脚步停下,于静默中,把来路好好地回望一下。
2001年夏天,我的小说处女作在《当代小说》上发表。接下来的2002年,是一个小井喷期,共发表了10部短篇小说和1部中篇小说。其中,2002年第3期,《山东文学》以《短篇二题》为题,推出我的两部短篇小说《午后睡梦》和《涅槃》。这也是迄今为止,二十年中,同一期推出我两部短篇小说的唯一一本杂志。
2004年第2期,山东文学再次推出我的短篇小说《夏天里的两个故事》。
毫无疑问,《山东文学》是扶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重要刊物之一。在我正式进入文学创作的最重要的几年间,凡是投给《山东文学》的稿件,无一例外被照单全收。而且至关重要的是,现在回看我写作之初的那些作品,每一篇都有着明显的先锋痕迹和反叛意识,无论在故事还是表达方式上,可以说完全是“野路子”。这对于一份土生土长在齐鲁大地上的、有着浓重传统乡土意识的期刊来说,是多么地需要交出它的包容和理解,才能接纳这样“不讲路数”的小说。
记得当时我的责编是刘新沂老师。对于一个刚踏上写作之路、还没有认识几位编辑的写作者来说,遇上这样一位言语不多、特别给人兄长般踏实感觉的编辑,无疑是非常幸运的。后来有一次闲来无事,我在期刊网上翻看过新世纪之初那些年的《山东文学》,发现它并不仅仅只接纳了我这样一位“不讲路数”的写作者。可以说,像我这样当时更多是凭着天分和直觉、以一种野蛮方式进入文坛的年轻写作者,在《山东文学》上屡屡出现,并不是稀罕之事。而当时的我并没有这种清晰的认识。或者说,很多同行的名字,以及他们那些具有异质的小说的名字,在经过了时间的隔离之后,才显现了它们当初的“被优待”。我至今仍觉得,那一时期的《山东文学》,仅仅是后来翻看每一期的目录,都非常令人怀念。2004年,刘新沂老师荣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全省优秀文学编辑奖,我觉得这是对一位好编辑的最好的褒奖。
那一时期,也认识了《山东文学》另外几位很好的编辑,比如丁爱华和王利宣。这两位编辑也都是很棒的写作者。可以说,那段时间,《山东文学》呈现出那样一种生机勃勃的面貌,跟这几位编辑同时也是写作者有着莫大的关系。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大家能相处得像兄弟姐妹一样,这是有基础的,基础就是对小说的共通的认识和理解。我当时是一名铁路职工,每年要到济南铁路局开几十次会,这给我们提供了频频聚会的时机。记得当时共同参与聚会的,除了《山东文学》的丁爱华、王利宣,还有《当代小说》的刘照如、刘玉栋,《时代文学》的刘青,以及施战军、李纪钊等几位文友。那是一段多么“文学”的时光,我当时并不知道它的珍贵。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大家生活、工作的变动,这种聚会逐渐减少,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我蓦然发现,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似乎只有那几年,才是一大帮子文友聚在一起认真、狂热、赤诚地谈论小说的时光。之后,再也没有过了。在烟台,我一直是一个孤独的写作者。
是的,现在回看,那时的我们都还年轻,甚至有些稚嫩。我们很单纯,很快乐,每次相聚,无忧无虑地喝酒、说笑,痴狂地谈论小说,谈论我们读过的哪些作品很牛。我们甚至能在一场谈论中诞生一部完整的口述体小说,过后只需拿笔记录下来即可。我们对文学都有着狂热的野心和期待,觉得自己将来会写出特别特别牛的小说。
时间悄然而飞快地滑动。先是滑向中年,如今又向着不惑滑去。现在,当时聚会的多数朋友还是经常能在开会的时候见面,但是,再也没有了痴谈小说的时间和精力。谈一谈文学的冲动还会有,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最多问问对方,最近写了什么。
在时间飞快滑动的这些年里,我从一个不讲路数的写作者,变成一个逐渐有了自己阶段性风格和路数的相对成熟的写作者;同时,我与新世纪之初进入写作的大多数同龄者一样,部分地完成了对自己的“规束”,学会了很多写作上的“规矩”。在这些“规矩”形成的过程中,我也不得不丢掉了初写时很多的“野蛮”和“自由”。但是,《山东文学》依然慷慨地接纳了我的各种小说。在这些小说里,有比之前《午后睡梦》更先锋更异质的《1989或2009》,也有逐渐“规束”过程中的《李不易》《黑眼睛》《孔雀》。这些小说,多数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这也是回望与《山东文学》近二十年情感关系的一部分重要记忆。
当然,除了细水长流般的情感延续,《山东文学》还给过我意料之外的惊喜:2018年,我的中篇小说《仙人岛》在《山东文学》上发表,同年获得了“东阿阿胶杯·山东文学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中艺术之神赐给我的一份礼物,作为对这份近二十年情感关系的褒奖。
在获得这个奖项不久前,《山东文学》刚刚完成了新一轮的易帅,刘玉栋成为它的新一任主编。这位在二十年前就以少年老成著称的小说家,曾在《当代小说》任过多年编辑。在我们这些老朋友眼里,玉栋是少数中的极少数,他年轻时就表现出了不凡的文学天赋,而他温厚良善的为人、宠辱不惊的品性,又为他赢得了几十年持之以恒的好人缘。尤其后者,永远是我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白羊座所自叹不如的。一份期刊,它的荣耀和血脉来自哪里,如何延续,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的经营者,必须是优秀的文字经营者,他不仅有着一份赤诚的匠心,也得有匠人的能力。
在本命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在朝着不惑滑去的时候,我格外喜欢从冥冥中命里定数的角度去看待各种事情,也审视过往岁月中那些流逝的人。我觉得,一个人在一生当中肯定有延续二十年的朋友,但数量绝不会很多。以此来度量一个作家与一本期刊的关系,就更应当感慨并珍视了。
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我倚在露台纱门旁边,看着雨中的事物。在动笔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写完之后,发现自己其实写的是人。是围绕着一本杂志而回忆起来的、写作之路上的那些人,那些青春的、过往中的、文学中的人。这跟写一篇与杂志有关的文章并无冲突,因为,文学即人学;因为,一本想生生不息延续下去的杂志,它的血脉,是一代又一代文学中的人。只有文学上的相通,才能让一本期刊有血液,有骨骼,有肉,有呼吸,有生命。
当我写完这篇文字,当那些年轻的日子忽然纷至沓来,我脑海中闪过阿瑟·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的童年结束了。
是的。只有当你强烈地怀念某一段时光时,才意味着它的真正结束。否则,你似乎还一直停留在它的中间。在这个特殊的、一言难尽的年份里,感谢《山东文学》,感谢这篇文字,让我的本命年有了题目:童年的终结。
如此看来,这篇文字也是冥冥中的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