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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记

2020-11-18李光泽

山东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六中学校老师

李光泽

1988年,我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六中当老师。六中是我的母校,坐落在全县最偏远、最贫困的一个小镇上。我在这所学校上了3年初中,对学校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但第一次去上课,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18岁的一个小后生,左手拿着初一年级的语文教科书和教案本,右手拿着粉笔盒,经过操场到教室去,感觉很不自在,好像老师和同学们都在注视着我,心里毛毛的,怯怯的,怪怪的。我鼓励自己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怕什么。这样想着,懵懵懂懂走上了讲台,翻开了我职业生涯的第一页。

能当一名公派老师,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村总共二三十户人家,几十口人,祖祖辈辈都是受苦人,我第一个成了公家人。记得考上中专那年夏天,我跟随父亲到山上去锄地,对面山上邻村的一个人隔着一条沟扯开嗓门问:“听说你家小子考上中专了?”父亲一边锄地一边喊道:“考上了嘛!”那人感叹了一句:“啊呀,咋弄好咧!”我偷偷观察了父亲的表情,一脸的自豪。在八十年代中期,能考上小中专不容易,像我们这种小村庄能出个中专生更不容易。能给父母长脸,心里当然高兴。更重要的是,自己以后不用像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读书改变命运,这话说得多好。

能在六中教书,对我来说,有点意外。枣林坪镇是个苦焦地方,离县城很远,路又不好走,没人愿意到那里去工作。教育局的人对我说那是你的老家,你不去叫谁去,因此对我的工作去向我早有思想准备。我知道,中等师范学校是培养小学老师的,因此,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镇上哪个村的小学老师,唯一的愿望就是分配到通公路、有电的学校。为此,我去求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已调到县上工作,我想他应该有些能耐。没想到,他居然给我帮了大忙,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了六中,那是枣林坪的最高学府啊,条件比其他学校好多了。我就很佩服我的老师,他怎么那么能行呢?

带着初为人师的自豪感和神圣感,我认认真真地、踏踏实实地用教鞭书写了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篇章。我使出吃奶的劲来讲课,结果我像很多老师一样得了慢性咽炎,直到现在还留着病根,还有一个结果就是我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记得陕西师范大学毕业的一位老三届大学生有事请假,学校安排我临时替他代了一段时间语文课,结果学生集体向学校领导请愿,要我长期做他们的老师。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后来,我还被县政府授予了全县青年优秀授课教师的称号,当上了学校的团委书记,学校领导班子开会也通知我参加。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在涉世之初,能有如此境况,心里臭美了好一阵子,当然表面上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上师范时,老师教过,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话我还真记住了。

六中的校园呈长方形状,南北侧和西侧是三排窑洞,那是师生的宿舍,只有东边是一道围墙。校园里除了教室、操场,就是一大片枣园兼菜园,这可是我们的乐园。

枣树归学校集体所有,有时候也承包给学校的老师。一到夏天,知了就在枣树上叫了。不是一只,是无数只,大多时候是大合唱,至少是小合唱,在那片枣林里从来都不缺领唱者。我们把知了叫做“叫枣红”,叫着叫着枣就红了,就熟了,就把枝头压得低低沉沉的,风一吹,树枝摇摇曳曳的,红枣绿叶,一派田园风光。

枣园是集体的,我们不用操太多的心。但是菜园就不一样了,学校给每个老师分了十畦八畦的菜园子,那是自留地,要经营好。经营好了,从菠菜、葫芦、水萝卜,莴笋、茄子、豆角角,到黄瓜、白菜、西红柿一年四季不断菜。下课铃一打,你看吧,老师们都夹着教案钻到自己的菜园里摘菜去了,也有年轻的老师平时不好好种菜,大模大样溜到人家菜园里去了,主人发现了笑一声骂一声嗔怪一声也就过去了。园子里的菜不出半小时就变成了盘中餐,那才叫新鲜,那才叫绿色呢。吃着自己种的菜,感觉就是不一样。所以大部分老师都想当个好“菜农”。但是我发现在所有的“菜农”里面,老校长最内行,最舍身子,最勤快,如果在全校评个种菜先进,非老校长莫属。什么节令种什么菜,他心里一清二楚,更重要的是他种菜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他会亲自翻地锄草,亲自开闸从井里抽水浇地,亲自从山里弄些向日葵秆子架黄瓜,亲自从镇上的裁缝铺子里弄些烂布绺绺来绑豆蔓,亲自撅起屁股淘茅粪,亲自挖窖储藏白菜,有时累得出水汗淋,但总是笑呵呵的,乐在其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是新手,就跟着老校长学种菜,学着学着居然敢跟老师傅抢水浇园子,抢粪奶菜了。徒弟不谙世事,师傅当然也没法计较,徒弟学会种菜,能够自食其菜,总归是好事。记得那年放暑假,酷暑难耐,闷热闷热的,心慌气短。我跑到菜园里摘了几个西红柿,剥了皮放到一个瓷碗里,再撒一把白糖,拿勺子一搅和,再一勺一勺下肚,那感觉就一个字:爽!

六中的东墙外面是老乡的枣树林,枣树林下边就是波涛汹涌的黄河。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黄河边上工作,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枕着黄河的波涛入睡。从这个角度讲,我是幸运的,当然也是幸福的。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干冷干冷的冬天,春夏秋三季的傍晚,黄河滩上总是人来人往的。夏天人最多,学生娃们一个一个踱来踱去哇啦哇啦背书了;老师们三三两两散心了,或顺河而下,或逆流而上,偶尔有人捡起一颗鹅卵石使劲打个水漂,鹅卵石就贴着波涛呼哧呼哧飞远了;老乡们一群一伙溜达了,边溜达边拉话,高喉咙大嗓子,无遮无拦,一路开怀大笑。脚下是软绵绵的沙滩,要是下过一场雨,就更软了,背景音乐是黄河的波涛声,那是一种雄浑壮丽的声音,是一种远古而厚重的声音,是一种势不可挡的声音,是一种亲切而祥和的声音,是大家熟悉的声音,听惯了的声音。

大多时候,大家到河边去是没有目的的。但是端午节那天例外。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端午节那天,同学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会早早起来,争先恐后跑到河边往河里投放粽子,或者用河水洗洗手,洗洗脚,以此来亲近屈原,纪念屈原。我不知道,同学们的举动是自己灵机一动,还是我们几个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煽情”的结果,但我知道这绝对堪称这所偏远学校里最有文化内涵、最有意义的主题教育活动。

既然有幸在黄河岸边工作,老师们当然也不会放弃零距离亲近黄河的机会。最好在三伏天,在礼拜天,在阳光毒辣辣的正午,几个要好的年轻老师午睡起来,相约去浮河。河边的沙滩上,老乡种了西瓜,搭了瓜棚,哥几个先凑在瓜棚下,叫老乡到瓜地去摘瓜,摘回来在凉水里泡一会,用杀羊刀子一切几瓣,黑籽红瓤,打凉下火。吃完西瓜,就该去浮河了。生在河边,长在河边,老乡们把游泳叫做浮河。哥几个三两下扒了衣服,撂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一丝不挂、利利索索把自己泡在河水里,浮一会,累了,就登上夹心滩,四仰八叉,仰面朝天,晒晒太阳。太阳太毒,晒一会就撑不住了,就用双手在沙滩上刨一个坑,把身子放进去,再把刨出来的湿湿凉凉的沙子一把一把抓在胸膛上、小腹上、大腿上,然后再一点一点扒拉掉,那个时候,你就会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童心未泯。

在小镇教书的日子,更多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悄悄来到河边。坐在拦河坝的石堤上,看山,看山坡上的羊群;看天,看天上的流云;看河,看河对面属于山西的村庄;看在枣树林中忽隐忽现的公路,看公路上从城里开来的班车。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穿红裙子的少女,那是在省城读书的女学生放暑假回来了;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穿风衣的女人,那是来镇上探亲的城里女人。说来真是令人忍俊不禁,向来不喜欢喝酒的我居然会在供销社买几瓶二两五的小瓶装烧酒,一个人去河滩的时候就偷偷揣在兜里,没人的时候,迎着晚风,甩一甩头发,仰着脖子喝两口,典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我真的没找到“愁”的感觉,那酒火辣辣的,一点也不好喝。

在黄河滩上把玩烧酒,按说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不过,把烧酒换成吉他就有点意思了。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喜欢上吉他的,反正就是喜欢了。喜欢了,就想买一把,就托县文化馆一个熟人看看县百货大楼卖不卖吉他,结果人家忙,不愿去,我就利用星期天跑到县城去。百货大楼柜台上没有,就托人问库房有没有。倒是有两把,但是都有缺陷。干脆就跑到市上去,一咬牙买了一把红棉吉他。没有老师,就凭着在师范学校打下的那一点音乐基础,叮叮咚咚自己苦练起来。时间长了,还真能弹个调调,还能简单配个和弦,自娱自乐一番。那黄河边的大石头上、河堤上、沙滩上是最好的演奏场所,没有观众,也就没有压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动琴弦。要是有风,琴声就会传得很远,尽管声音很小,甚至若有若无。要是在月光下,那琴声好像能传得更远,甚至能传到大姑娘的耳朵里。这话是真的。我结婚以后,妻子问我,早就听人说枣林坪中学有个憨小子,一个劲在河滩里弹吉他,问我认不认识。我就一边窃笑,一边告诉妻子,江湖上的传说就是哥的传说,不过,哥弹的不是吉他,哥弹的是寂寞,弹的是一段青涩的岁月。

当老师的,跟社会接触的机会一般不是很多。在小镇当老师,机会更少。对我来说,除了赶集,就是看红火。

小镇逢五逢十遇集。遇集的时候,老师们就会骑着自行车到街上去,漫无目的地溜达溜达,遇上来赶集的亲戚朋友、同学熟人就拉拉话,磨磨蹭蹭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就可以高高兴兴打道回府。这时候,自行车把上就会多了一些东西,左把上挂着网兜,网兜里装着二斤鸡蛋,右把上挂着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块猪肉。在小镇上平时是买不到鸡蛋,买不到猪肉的。所以,要吃好的就要去赶集。当然,我们也会趁着赶集的时间,到理发铺理个发,偶尔也会到裁缝铺去缝衣服。有一次,我们四个同龄等岁的老师,在同一个裁缝铺一人缝了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一样的布料,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工艺。四个人穿上新衣服,在校园里同进同出,颇有一番“引领潮流”的派头,那架势,非常显眼,其实也可以说非常扎眼。印象最深的是,中山装上那四个兜兜。四个人走在一起,就是四四十六个兜兜,可惜大多是空的,兜兜里没有多少钱。我还习惯在赶集的时候捎带着去粮站买粮。一人一月30斤粮,凭粮本购买,按规定粗粮百分之六十,细粮百分之四十,粗粮是高粱或小米,细粮是白面。但是我每次买粮,总是细粮比例不够,粗粮比例高了,跟卖粮的理论,那家伙就说,你买就买,不买算了。有一次,我刚好遇到镇政府的一名干部也买粮,干部说粮库里的白面霉了,怎吃呢?粮站的人不慌不忙、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有中学的老师,卖给他们喜憨了。我恨死粮站的人了,恨死那个鬼老汉了!不是说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吗?怎么粮站的人这么欺侮老师了!那时候老师的地位就是这么低下,没办法。

小镇逢年过节都要闹红火。不是闹秧歌,就是唱大戏。年轻老师当然会相跟着去“看”红火。因为隔河就是山西,所以一唱戏就是晋剧,我们更喜欢叫山西梆子。但是年轻人对剧也好,对梆子也好其实没多大兴趣,在戏台下的人群里站一站,在看秧歌的队伍里挤一挤,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也就算了。如果有幸在闹秧歌的队伍里或者在观众群里发现个俊女子,能狠狠地看两眼,那就赚大了。至于唱的什么戏,演的什么节目根本就无所谓。

1989年,也就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收到了县文化馆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一本文学杂志。我急速地浏览了目录,有我的一首小诗《亚当记事》,那是我师范毕业的时候寄过去的。自己的文字第一次变成了铅字,激动了老半天。这首小诗被刊登在杂志上,严格地说还不能叫发表,因为这本杂志属于内部刊物。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常感谢后来才认识的编辑,他在不经意中让我心中的文学种子发了芽,让我从此以后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文学情结。

在小镇教书的日子,课余生活相对来说是单调的。年龄大一点的老师,通常是杀几盘棋,说一阵子笑话,然后开火做饭;年轻老师更多的是到镇上的食堂里去喝酒,或者干脆在宿舍里吆五喝六,推杯换盏。我不会下棋,也不喜欢喝酒,就显得有点不入群,但正好写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订了一堆文学杂志,读诗、写诗成了我业余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为了勉励自己,我收集了几个烟盒,用烟盒上的箔纸剪了“勤奋”两个大字,是老宋体的,贴在墙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在那把破椅子上坐着,正对面就是那两个大字,日光灯咝咝地响着,发出清冷的光,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上摊着打开的杂志,摆着廉价的稿纸。诗歌让我的课余生活多了一份激情,多了一抹亮色。

老话说得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在那样一所偏远落后的学校,写诗绝对是个冷门,在六中从来没有人写过诗,我也从来没有跟同事谈过诗。我得承认,我是孤独的。孤独的人会想办法走出孤独。我想办法跟一些大学和中专学校的文学社取得联系,就像游兵散将找到了组织,并且得到了几位文艺界前辈的指点和帮助。那些日子,穷是穷点,但穷日子里充满了希望。当时,整个市上、县上都发不出工资,拖欠干部几个月工资是常有的事。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发钱,市上没办法,就给每一名干部发一块市上产的毛毯,抵了几个月的工资。我的工资本来就低,兜里经常是空的,我就到邮电所赊了邮票和信封,偷偷地向外投稿。稿件邮走了,就等消息,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每次看到邮递员到来,就装作若无其事却又迫不及待地到收发室去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说来也怪,看着看着梦想就成真了,信件一个接一个来了,稿费单一张接一张来了,诗歌像窗台上的那些盆花,开始散发淡淡的清香了,叫人无比真切地感到生活的美好。

那年寒假,大概是正月初七八的一个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校园里白皑皑的一片。雪后初霁,在暖暖的阳光下,能听到融雪的声音。隔着操场,从教室里传来老乡排练秧歌的鼓乐声。我在自己宿办合一的窑洞里打发着寂寞时光。我把火炉烧得旺旺的,炉体被烧得通红,火苗呼噜噜呼噜噜响着,我把双扇扇的板门打开,撩起门帘搭在门扇上,把木椅搬到门口,傻傻地坐着,像是在迎候一位老朋友,又像是无所事事。那个午后就那样过去了,就那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了,但我总觉得那个午后应该是诗人才有的午后。也许,爱上诗歌,就会爱上冬日的阳光,爱上融雪的声音,爱上安静的时光,爱上一把木质椅子。

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脱产进修。

1985年秋天,供我选择的读书之路有两条,读中专或者读高中。除了念过几天高中的二姨主张我念高中外,父母和亲戚朋友都说念中专吧,先有一碗饭吃再说,我没多想就念了中专。当时学校有2个初中毕业班,总共考上2个小中专,别的学得好点的同学都念了高中,后来大部分考上了大学。我就有点后悔没听二姨的话。师范毕业的时候,班里同学说学校本来准备推荐我去上大专的,可老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最后我们班被推荐的当然是别人了,我不知道这是怎回事,但心里想着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去进修。

那是1989年秋天开学时候的事了。我们学校2个只有小中专文凭的年轻老师不知怎么突然被调到农村小学去了。我和另一名也只有小中专文凭的刘老师猛然感到了形势的严峻,明年这事会不会落到我们身上?小中专文凭怕是吃不开了!于是,我俩形成一致意见,赶快去进修,要去就去省城。

我们买了一摞一摞成人高考资料,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备考阶段。但去报名的时候,教育局的人说,必须工作满三年,才能去进修。就这样,直到1991年秋天,我和刘老师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我俩同时考入了省教育学院。

但是,我知道,去成人学院进修,跟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是有区别的,后者是给人生奠定基础的,而前者更像是用来弥补遗憾的。

我在六中总共待了7年半时间,努力过,奋斗过,失望过,颓废过,有过兴奋,有过快乐,有过酸楚,有过无奈。就像陕北的一颗黄杏,在成为黄杏之前,只是一颗青杏,只是一颗嫩蛋蛋、绿蛋蛋而已。但是谁又能说,那段嫩蛋蛋时光、绿蛋蛋时光无关紧要呢?没有青杏,会有黄杏吗?

1993年夏天,从省教育学院毕业后,我怀揣一位老作家的推荐信,先后兴冲冲地找到市文联和报社,希望能谋到一份差事。可是文联和报社的领导都有难处。我又拿着报社总编的推荐信,满怀希望地找到县上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带着我和我的一摞红红绿绿的获奖证书找到一位更大的领导,说这是个人才,能不能关照一下留在城里。领导的领导说人才更需要在基层好好锻炼。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六中。

六中也变了。校长换了,我原来那间向阳的宿舍也被新分来的老师占了。学校让我住在一间阴暗潮湿、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破窑洞里。我原来的宿舍隔壁有一眼窑洞,上任校长把它作为客房留着,但好像从没接待过什么客人。我试图让校长把那眼窑洞给我。我想了不少办法,都没用。于是,我做出了人生中最不靠谱、最为野蛮的一件事情:找来一把斧头,一根铁棍,三下两下就砸开了客房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和不快都发泄在那把无辜的锁上。校长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眼看着我砸开了锁,但不知为什么他既没制止我,也没说一句话。我有点失望。但校长毕竟是校长,他偷偷地给总务主任安顿了,我强行霸占的办公室啥设备都不给配。这是总务主任告诉我的,校长懒得理我。

开学一个星期之后,教导主任找我谈话了。学生们反映我一堂课也没去上。我没有办公桌,就没办法备课;不备课,当然没办法上课。教导主任大概觉得我的歪理还有点道理,就把该配的设备都配了,当然少不了教育我一番,开导我一番。

我用暴力打开了一把沉沉的锁,但是教导主任并没有打开我的心。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是懒得说话的,我甚至懒得打开从省教育学院带回来的行囊,一下课就躺在炕上,望着空洞的窑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那是怎样一种孤独无助的心境,到现在我还记着当时那种酸痛的感觉。后来,甚至一走上讲台,就会神经性头疼。作为一名老师,我一再告诫自己要努力教书,但说实话,跟前3年相比,我的功课是打了很大折扣的。我得调离六中,不能误人子弟!

1995年12月1日,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从黄河对岸跳出山头的时候,我坐班车离开六中,到县城的新单位去报到。前一天晚上,学校不知怎么停电了。我到教室里去跟同学们告别,同学们点燃了蜡烛,一些同学叫我不要走,一些同学问我还回不回来,一些同学还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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