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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国”命题小议

2020-11-18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现代性文化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尤其二十一世纪以来,文化身份、文化产业、文化软实力、文化影响力、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等问题不断被提升、凝结,形成了一个今日“文化中国”的命题。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的发展,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历史要求,“文化中国”已经不仅仅是海外的文化守望,更成为了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发展新阶段、新时代的文化方略和复兴实践。“文化中国”这个具有着多层语义、充满历史感且深具现代性内涵的术语已然生成为当代文化研究和中国问题研究中的显性命题。

一、“文化中国”命题的发生和理解语境

谈今日“文化中国”之问题,离不开两大语境:一个是关于冷战后“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理论语境,一个是世界“普世现代性”进程与全球范围内尤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特色现代性”、“东方现代性”之间关系与张力的历史语境。

作为“文明冲突论”的创始人,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提出了“文明冲突”理论(Clash of Civilization)。亨廷顿认为①参考[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中文版序言,第1-2页。,冷战之后,世界各集团原本的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意识形态已经不再重要,“后冷战时代”的各国开始发展新的对抗和协调模式,为此,人们需要一个新的框架来理解世界政治和国际关系。而“文明的冲突”模式似乎满足了这一需要,这一模式唤起了人们对文化因素的注意,强调文化在塑造全球政治中的主要作用,并认为人们将会并且事实上也已经正在根据文化来重新界定自己的认同,“文明的分析框架因此提供了一个对正在呈现的现实的洞见。”②[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中文版序言,第2页。

自1993发表《文明的冲突?》后,亨廷顿的观点在很多地方受到了批评,批评者认为他可能提出了一个具有自我实现性的“咒语般”的预言,即“文明的冲突”由于他的预测而增加了发生的可能性。这大有鲁迅先生的《祝福》中“我”与祥林嫂关于有无神灵、鬼怪和地狱的对话之后,心中所起的那不祥预感:“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③鲁迅:《鲁迅全集》,〈彷徨·祝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但无论如何,亨廷顿关于“文化冲突”的可能、“文明对话”的需要,以及未来世界多元文化、不同文明并存的“文明秩序”之想象,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文化中国”命题思考的国际政治、文化、理论语境。

而以现代学术观之,若从观念或概念提出的时间进行溯源的话,“文化中国”应该比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理论要早一些的。在全球化政治、经济、人口流动迁移过程中,海外华人的“离愁别绪”、“文化漂泊”、“身份认同”、“国族关怀”等所引发的中国文化忧患和乡愁意识大概应是此“文化中国”话题缘起的众多因由。据张宏敏《“文化中国”概念溯源》④张宏敏:《“文化中国”概念溯源》,《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5月。一文所考,“文化中国”观念源自马来西亚“华侨生”(以温瑞安为代表)在台北创办的《青年中国杂志》,该刊1979年11月份出版之第三号(期)即以“文化中国”为专题,并设有“建立文化大国专题”、“神州文化推广专文”、“光辉十月专辑”等栏目。1985年,韦政通为庆祝《中国论坛》创刊十周年的约稿邀请函中,使用了“文化中国”这一概念。1987年1月12日,傅伟勋在台北文星杂志社举办的演讲会上作“文化中国与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的报告,之后,频频在海外、大陆和台湾地区宣扬“文化中国”概念,并著有《“文化中国”与中国文化》(1988)。杜维明在1989年的《文化中国:边缘即中心论》(Cultural China:the Periphery as the Center)一文中对“文化中国”也曾做过详尽阐释,⑤参考郭英剑:《杜维明与文化中国》,《博览群书》2014年第3期。并提出文化中国的三个意义世界(或称象征世界)的观点。据考察①张允熠,陶武:《论杜维明对“文化中国”的思考》,《安徽史学》2005年第4期。,杜维明1990年10月24日在夏威夷东西文化中心主办的“做中国人的意义”(The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的国际学术会议上正式提出“文化中国”的英文表述“Cultural China”,并于1991年春发表英文著作Cultural China(《文化中国》),在英语世界引起较大回应。加拿大华裔学者梁燕城、张子夜等更创有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及《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学术季刊(1994年),提出“文明对话”口号,并举办“文明冲突与文化中国”国际研讨会,至今活跃在世界各地,与大陆学界保持密切互动,推动中西方文化交流互鉴。

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迈进新世纪、走向新时代,文化问题愈益突出,并进入到国家发展的总体战略布局中。由此,“文化中国”也便从情感上的中国文化乡愁,经由思想上的文化比较理念,通向现实的文化中国实践。把问题推向深远,实际说来,对“中国文化”以及“文化中国”问题的关心自中外文化流通、会冲的历史交往以来,伴随着中国文化意识的唤醒便已有生发,在中国近代之前便有“华夏”、“四夷”及其“天下体系”之说。但是在鸦片战争之后,受到大变局激荡的中国学者在“比较文化学”意义上对“中国文化”问题的思考则显得更加深入和自觉,且越来越有今日所言的“现代性”内涵。现代性问题话语喧嚣,按照张法的观点:“只要抓住‘统一世界史’这个关键,就可以体悟现代性的核心及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②张法:《文艺与中国现代性》,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 页。,而“中国现代性就是中国从分散的世界史中的古代中国走向统一世界史的特征。”③张法:《文艺与中国现代性》,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从此,中国把自己编织进世界历史之中,中国不再是天下和世界,而成为了世界中的中国。传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

中国的现代化崛起使得西方型“普世现代性”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特色现代性”、“东方现代性”之路形成了新的矛盾与张力。中国现代性从全球化“共相”现代性不断地东方化、在地化、本土化,这是对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东方现代性、中国现代性特征和阶段的自觉。随着现代性的加速发展、深入推进,文艺、文化的重要性程度日益突出。也如亨廷顿所预言的:在现代化的早期,“西方化和现代化密切相联,非西方社会吸收了西方文化相当多的因素,并在走向现代化中取得了缓慢的进展。然而,当现代化进度加快时,西方化的比率下降了,本土文化获得了复兴。于是进一步的现代化改变了西方社会和非西方社会之间的文化均势,加强了对本土文化的信奉。”④[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页。与海外“文化中国”理念同气相合,中国大陆学者张法、张颐武、王一川等也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进行着从“现代性”到“中华性”的新知识型探寻,推动着中国现代性及中国文化未来走向的研究。⑤参考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寻》,《文艺争鸣》1994年第3期。张法:《中华性:中国现代性历程的文化解释》,《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

二、“中国文化”与“文化中国”命题比较及相关

理解“文化中国”,离不开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这就要辨析“中国文化”与“文化中国”两个概念的异同与偏重。

“中国文化”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代名词,或称为传统中国文化。而现代中国文化则是包含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或曰传统中国文化,也包含着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包含了港澳台地区的诸种形态的文化。这种现代中国文化又显然融汇、吸收了包括西方文化和俄苏文化等在内的诸多“拿来”因素,因而,其文化构成及内涵具有历史性和层次性特征,多元又多源。梁漱溟、冯友兰、宗白华等先贤在思考“中国文化”的时候,还是更多地在文化比较学的意义上进行的,他们试图在中西比较中发现中国文化的根性或中国的“文化根性”。简言之,中国文化包含着两个基本思考,一个是作为传统文化的中国文化,这是“旧时代”的中国文化想象;一个是作为现代文化的中国文化,这是一个经过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了的包含着优秀传统文化、近现代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建设文化在内的“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文化。由此,“中国文化”这一个概念,偏重在文化属性之特色及文化根性之奠基,这便大抵属于比较文化学、文化地理学概念。

而“文化中国”这一概念或命题,既有海外华人文化乡愁及身份认同之“美学乌托邦”意味,如萧萐父所言,“‘文化中国’这一概念的提出,最初正在于以中华文化精神的共性,来唤起认同感,促进统一的进程”①萧萐父:《“文化中国”的范围与文化包容意识》,《江海学刊》1994年第1期。;也有白先勇(1986提出“我们的国家在政治上暂时不能统一,但在文化上却是可以统一的”②参考王晋民:《白先勇传》,华汉文化事业公司,1992年版,第181-182页。)、陈立夫(1988年7月14日,陈立夫联合33名中央评议委员,提出了“以中国文化统一中国,建立共信;以投资共同实行国父实业计划,建立共信;并以争取大陆民心,以利和平统一案”)的“中国文化统一论”③陈立夫、陈秀惠:《中国文化与文化中国—陈立夫空中访谈录》,《中国文化研究》2000年春之卷(总第27期)。的政治设想。同时,这一概念或命题,又有着中国文化在世界现代性进程中文化现代性建设之求索,以及以世界先进之文,融汇百家,更新理念,化成更好中国的表达和期望。当然,期间也包含着“中国文化”向世界传播,与世界交流、对话,并渴望被世界认同的“文化中国”之隐形声音。如此,与“中国文化”这一概念相比较而言,“文化中国”概念似乎偏重在文化身份之寻找、文化主体性之建设,以及中国文化的现代发展、更新与重建,这则更多的是一个文化政治学、文化哲学、文化社会学的概念。

如果对“文化中国”进行命题解析,大概又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思考:一个是文化的“中国”转向,或者叫做文化的中国性,一个是中国的“文化”转向,或者叫做中国的文化性。

前者是全球现代性进程中的中国性现象或者现象性中国,即随着西方现代性社会经济、思想、文化危机的出现,以及东亚尤其中国经济崛起、社会发展而来的国际综合影响力提升,世界文化不再是西方文化真理独占,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有着文化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中国文化及其价值、理念被认知,并作为多元文明、多维文化的有益补充而被西方学者所重视。在这个文化的“中国”转向过程中,中国作为“文明理念”、“中国智慧”的世界提供者,成为了方法论和世界文化驱动的新引擎,获得了原理性,并具有了文化比较、文明互鉴的世界性价值和意义。

后者则是中国现代性进程中的“文化”现象,即“文化转向”。这种文化转向大体有三个内涵,一是文化身份的“共同体”需要,是文化主体性的“民族性”寻求以及国家形象、文化形象的塑造;二是中国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发生的经济增长模式、驱动模式的变化,是作为社会生产方式意义上的文化转型;三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所凸显出的精神文明建设意义上的、社会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文化”转向。换而言之,文化中国命题包含着文化政治与安全、文化经济、文化生活等内容。即,文化政治,指作为政治的文化,作为意识形态功能的文化,涉及文化安全、文化软实力、文化影响力等;文化经济,指审美经济、创意经济、文化产业时代的到来,文化生产力、审美生产力是这个经济时代的重要特征;文化生活,主要指的是人们物质生活满足之后的精神文化需要和美好生活的向往。

当然,值得补充的一点是,不论是文化的“中国”转向还是中国的“文化”转向,其中都含有着意识形态与文化政治属性。

欧风美雨西学东渐,中国在现代性进程中,被世界历史重新组织,经由“西方化”而“现代化”,经由“现代化”而“主体化”、“民族化”,而“主体化”、“民族化”都与“本土化”(包括祖先、宗教、历史、语言、价值、习俗、体制、审美、饮食等等)所给予的身份确认密切相关,这其实也就不难理解近年来我们关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吁求,不难理解国家对于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各种文化遗产、资源的重视、发掘与保护,以及对各地的博物馆、展览馆建设和发展事业给予的前所未有的投入。因为这是对民族性、本土性、文化根性的保护和守护。也许竟恰恰如亨廷顿关于“文化的冲突”之所料起来,在后冷战时代的全球化时代及后全球化时代中,“人民和民族正试图回答人类可能面对的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是谁?”①[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文化偏好、文化差异、文化共性极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判断和认同。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性发展,具有民族性意义的文化身份、具有转型意义的发展模式以及具有现代性意义的文明程度成为了新阶段、新时代的历史要求,这也就是中国的“文化”转向,或曰现代中国的“文化性”诉求。

三、“文化中国”与真正的“文化自信”

尽管文化的偏执可能增加,冲突可能增长,但是经济一体化与消费文化的正向中介作用,以及文化的交流、文明的对话使我们可以大概率避免极端危险的民族主义和文化意识形态,进而通过互鉴互通,实现共存共荣。

“文化中国”概念或命题的“海归”,有着诸多的现实原因。上述提及如:国族(民族)文化身份的自觉、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的文化经济时代转型、社会文明程度及人民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民族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世界文化的互动交流及影响传播、暗含意识形态因素的文化政治角逐、未来中国发展道路的文化思考等等。伊格尔顿也曾就文化问题在现代的复兴、繁荣、膨胀做出了类似的判断,他说:“为什么在现代,这个常被认为是世俗的时代,文化的概念却膨胀得如此厉害?我提出了一系列可能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几个有:作为审美乌托邦的文化对工业资本主义的批判;革命民族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身份政治的兴起;人们对宗教替代物的找寻;以及所谓文化产业的出现。”①[英]特里·伊格尔顿:《论文化》序言,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

就目前来看,处在时间性之流和空间性之维中的“中国”以及“中国文化”还有着诸多前提性问题需要深入思考和辨析。但更应作为思考的大前提的是对“大国意识”、“中心主义情结”的克服以及“民族主义”的警惕。

随着西方中心主义的理论解构及后冷战时代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新变,对在古代世界图景中自视为世界中心的中国而言,“中心主义情结”在今日已经发展为“从两极对立到多元格局”的国际关系判断,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文明理念呼吁。“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国际关系原则是以现代国家理念为基础的现代意义上的平行、平等国际交往原则。之所以要克服“大国意识”、“中心主义情结”,一个重要原因是这种情结很容易激动出激进民族主义、狭隘民族主义情绪,这种民族主义情绪滋生出大国文化沙文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倾向,对于国家的文化建设和世界文化交流则是一种真正的伤害和阻碍。民族主义情绪它要么是自卑的,要么是自负的。我们需要的是健康的民族主义情感,而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讲过这样一个观点:“前不久,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论断,说是真正土生土长的东西往往不需要,也可以不需要地方色彩;这是吉本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里说的。吉本指出,在那本完完全全是阿拉伯的书里,也就是《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过骆驼;有人怀疑《古兰经》的真实性,我认为正由于书中没有骆驼,就可以证实它是阿拉伯的。《古兰经》是穆罕默德写的,穆罕穆德作为阿拉伯人没有理由知道骆驼是阿拉伯特有的动物:对他来说,骆驼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没有加以突出的理由;相反的是,一个伪造者、旅游者、阿拉伯民族主义者首先要做的是在每一页大谈骆驼和骆驼队”②[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载《博尔赫斯全集·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86页。。“但作为阿拉伯人的穆罕默德却处之泰然;他知道即使没有骆驼,他还是阿拉伯人。”③[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载《博尔赫斯全集·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页。博尔赫斯进而认为,“我觉得我们阿根廷人也能像穆罕默德一样,我们可以相信,即使不渲染地方色彩,我们也能是阿根廷人。”①[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载《博尔赫斯全集·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页。

吉本关于“穆罕默德作为阿拉伯人没有理由知道骆驼是阿拉伯特有的动物”这句话固然值得推敲,但是这其中隐喻并可生发的“文化如何是中国的”等问题,值得我们由此更进一步深入思考。正像“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文化”有所不同,“中国文化”是被叙述的、被建构的,是自觉的,是有意识而为之的。但是“中国人的文化”是不需要自信、不需要自觉,而就在自然、从容和上手之间的。我们可以期望一种新的文化状态或者阶段:忘记了文化自信的文化才是自信的文化,无需文化自觉的文化才是真正的文化自觉。也许,正如青原惟信禅师所讲的参禅三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自信的强调是心中有卑怯,自觉的追求是因为曾经有遗忘。最好的状态也许是自觉、自信之后的释然和自然。如果有一天,文化中国问题成了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么,文化中国就文化中国了。如此,也许可以做一个判断,文化自信乃是一种医学方案,是对我们民族自鸦片战争以来历史创伤造成的心理“应激症”的一种治疗策略。真正的文化自信便是超越此般文化自信的文化自信,一种自然。中国人不应该自信地、自豪地生活着,而应该自由地、自然地生活着。

在《阿根廷作家与传统》中,博尔赫斯还提到了美国社会学家索尔斯坦·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1857-1929)的一篇讨论犹太人在西方文化中的杰出地位的文章,凡勃伦认为犹太人的这种杰出地位和出类拔萃不是因为犹太人天生的优越,而是“因为他们参与了这种文化的活动,但同时又不因特殊的偏爱而感到这种文化的束缚”,所以“犹太人比非犹太的欧洲人更易于在西方文化中创新”。②[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载《博尔赫斯全集·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191页。博尔赫斯藉此对阿根廷作家们说,“我们应该把宇宙看做我们的遗产;……不能因为自己是阿根廷人而囿于阿根廷特色:因为作为阿根廷人是预先注定的,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我们总是阿根廷人,另一种可能是作为阿根廷人只是做作,是一个假面具。”③[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载《博尔赫斯全集·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193页。作为一种警示或例证,在“文化中国”命题里,我们也要始终保持文化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要真正地践行“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文化建设和发展理念,不能让“文化中国”成为“中国人文化”的“文化束缚”。

结语

在中国现代性总体历史进程中看今天的“文化中国”命题,才能历史地、辨证地、客观地、科学地把握这一命题与今天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之间逻辑的、现实的关联。作为新时代的“新文化复兴”和“新文化运动”,“文化中国”命题及其实践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道路“文化自信”的理论主题和实践方略。在一个被称为“中国的时代”里谈“文化中国”,在一个堪称是“文化的时代”里谈“中国文化”,其中的涵义是丰富的。“中国文化”本身是复调的,并且处在持续性的动态建构中,是多民族、不同地区、各种文化的合奏交响、共谱乐章。中国文化的这种复调和多元一体特征本身就是世界文化交流和声共在、多元共存的缩影、样本和借鉴。“文化中国”本身也是多义的,其最突出的命题意义在于,它以“中国文化”为基础和前提,突破“中国文化”的文化地理属性和国别属性——“中国性”,将中国作为一种文化原理和方法,进而在实现文化自觉的同时,更加自信地作为世界多元文化之一维,参与文明、文化对话,交响四方、和声世界,共谱人类命运之曲,共唱人类存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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