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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沉默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姨爸爸母亲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根长长的、圆圆的、白花花的圆木抑或是水泥柱向我眼前冲来。

“啊!”我惊恐地大叫一声,随即失去知觉。

等我醒来时,仰面躺在路旁,眼镜掉在地上,左胳膊痛得钻心。

我挣扎着站起来。这时,耳边飘来一声轻轻的问候:“痛吗?要不要进卫生所看看?”

这时,我才感到前额突突直跳,有一种麻木的疼痛。但我本能地摆摆手,“没事”。

他帮我扶起灌木丛中的自行车,走了。

右手按着疼痛的前额,我呆立着,痴望着正在一点点被吞食的夕阳。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推着自行车机械地往前走,走向夕阳。

“我怎么了?”那时那刻,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蓦地,眼前又出现了那根圆木。记忆开始一点点恢复、清晰。

大学班主任武老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校园里,一棵大树下,武老师跟我商量,让哪位同学入党。他泛白的青色脸,看向远方。在我的心里,这是一种平等。是我的父亲所没有给予我的。有一次,父亲遇上了什么事,大概是借贷的事,靠坐在炕沿上攒眉发呆。那阵,总有村里的一个黄毛小伙来找他,写些借条之类的。我热切地探身,靠向父亲,问他,家里什么事?可是父亲冷冷地回应,“小孩子家,懂什么。”我的心,如同撞上冰。

穿着深绿校服的他,缓缓地从我的脑中浮现。他,是我暗恋的男同学。两个月后,我约他到学校的南操场,在已经干涸的泳池边,跟他表白,说我这样想起他,就是爱他。可是他说,那不是爱。我的心,再次撞上冰。他念高中时,那个漂亮的女生,因为他说了一句话,而另投怀抱,他就哀莫大于心死了。

爸爸浮现。我爸爸,仅仅就是这样。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1999年的正月初二,我正读大一。山东高密县的乡间,流行正月初二走舅舅家或姨家,我去村东邻村的小姨家拜年。在小姨家贴着红黄春联的玄色大门过道里,看着小姨含光的温热脸眼,跟她说了会儿话。影壁下,一个羞涩的女子,在低头弄衣角地跟一个男子相亲;小姨是媒人。小姨生着天然的黑眼圈,自有一种魅。她跟我讲,我小时候,她和二姑是如何轮流带我的。她和二姑,是姐妹的情谊。都是长得很开的美丽女子,小姨咬唇带点羞涩,像是对人间很抱歉;二姑则是明朗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天。记忆里,总有泛着洪水的桥,架在胶莱河上,连接着姥姥和奶奶的家。我蹚过水,回家。水漫金山,是遥远处恐惧而又渺茫的记忆。我趴在桥墩上,看水中的游鱼、水草和淤泥。应该是,爸爸吩咐我,去小姨家。我读书的寒暑假,爸爸总是吩咐我,去姨家,去姑姑家,去叔叔家。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节。有时他也不悦:堂弟堂妹给他送的礼,太单了。

我读高中和大学时,学费经常不够。夏夜里,叔叔、姑姑和爷爷在家里的院子里乘凉,爸爸就会开口跟他们借。大概爸爸也是不知如何开口,背对着一院子的人,咆哮一般地骂我“花钱多”云云。骂了我,大概叔叔姑姑就会安慰他两句,叔叔就会回家把钱拿给他。

如果我不是一口气只报了县一中,而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上中专,父亲是否就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我欢颜悦色?就如同,他对妹妹。记得,妹妹考上中专时,要交7000元。在我眼里,这是一笔很大的钱。可是父亲毫不含糊地给她交了。那之前,爱唱歌跳舞的妹妹就在我面前叫嚣,“咱爸就是喜欢我”。我是一个逆子。

爸爸是能工巧匠。我小学毕业那年,爸爸盖了新的房屋,我也是帮着搬过砖的。沿炕朝南的窗框,爸爸上了绿色清漆。绿色的窗户,迎风招展。大门口两侧的山墙和堂屋两侧的横墙上,镶嵌着黄绿红三色的花瓶形瓷砖。花瓶端庄正容,泛着光。爸爸在院子里制作衣柜、板凳和饭桌。爸爸的右腿微弯,右脚踩在长条木凳上,左脚稳稳地踏在大地上,身体前倾,拉动电锯切割木材。木材成条,爸爸又用电刨飞起卷卷木花,修出流利造型。我蹲在长长条凳的一头,帮爸爸拉直墨斗,一绷一弹,一条黑线就印上了。那个时候的爸爸,是否是最帅的?那个时候的爸爸,是否是我理想中的爸爸?我跪在床上,把我的内衣,叠放在爸爸给我做的床头柜的小角橱里。我的书,站立在床头柜的玻璃隔间里。爸爸做的八仙桌上,印着威风凛凛的老虎图案,那是我童年里的审美。那只如狮子王一样的老虎,是否是父亲在东北的山林里看到的?每次饭前和收饭桌,都会看那只老虎,它是否内化成了我的人格潜意识的一部分?

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吃饭,爸爸又开始数落我。爷爷就在旁边,坐在马扎上。我放下筷子,就跑出了大门。在对面的小河边,看蜻蜓飞。蜻蜓还会停留在河边赭红色的砖墙上,好美。蜻蜓的翅膀是透明的,小小的身子是红色的。

夏天的中午,父亲和街坊坐在大门口的穿堂风里乘凉,我去家拐角处的小卖部买一支铅笔。小卖部是班里长得美中带邪的娟子家开的。娟子总是梳着高高的马尾,还歪向一边。眼睛忽闪明灭。拿到数学试卷,凑在阳光里一瞥,时常都是我的比她的高几分。嘴角总是带着一抹得意邪笑、会弹吉他的阿音,总爱跨进娟子家的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几句。娟子的父亲长得英伟,时常在小卖部的台阶上走来走去。娟子的弟弟长得圆润乖洁,有时候就从柜台后面递东西给我。我正走在通往小卖部的对开门的小小甬道上,这时,我的父亲,他粗粝的声音穿透人群,恶狠狠地直达我的耳膜“败家子——”

走进家里西厢房,西厢房的地上有农药。我心想:死了算了。我趴在床上起起伏伏地哭,涂抹伤心的日记。

上了大学,每次回家,待个三四天,我就想走。父亲静止地站在院子里,我固执地站在一旁,斜着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裤管。甚至进门时喊他一声“爸”,我亦觉得别扭。有次,我背上包就离开了家。母亲在我身后喊,“你怎么不跟你爸说声就走了呢?”

父亲让我走访,是否是为了还礼,我没有问过,他也没有说过。

出了小姨家的门,我骑着自行车行进在两个村子之间的那条沙子路上。一阵风起,一粒沙子迷住我的眼,等我揉搓好,猛一抬头,只见一辆大卡车从前方五六米驶来,车上载着长长的圆圆的水泥柱抑或是木材,一根一根摆放整齐,满满一大车,高出铁皮卡车的水平线。太高大了,像一个巨型怪物,足以把我压成齑粉。我想起电影《侏罗纪公园》里,汽车车窗里的那两个人,瞠目看向车窗外的恐龙,那种无助、惊恐和绝望的神情。我是右行的,我赶紧扭转自行车把想躲开这疾驰而来的卡车,可是路太窄。于是……

推车到家时,天已黑透。我并没跟父母说这件事。

母亲正在喂猪,问我:“怎么才回来?”我有点赌气地说,“差点回不来了!”委屈,几欲随着眼泪流淌出。

父亲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闻声走过来,“怎么了?”依然是黑着脸的,如同平日。

我哽咽着,说了大致经过。

“有没有人在那儿?”父亲的火暴脾气上来了。

忽地,路上向我询问的那位伯伯有点面熟。

“两年前在咱村卫生所工作过的刘……”我努力搜寻着记忆中的信息。

“刘齐。”母亲脱口而出。

父亲见我点了头,身子前倾,目视前方,驾驶他的拖拉机,一踩油门冲出大门外,“还有这样的人,我问问去——”

母亲让我到炕上歇着。母亲刚踏出房门,我就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怎么样了……伤着了吗?”

他跟母亲进了房间。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头乱发、委琐。“……怎么样?”他嗫嚅着。他是村里的一个老实人。我十岁时偷偷喜欢的静默男孩阿春的叔叔。

前额仍在突突直跳,后脑勺也痛了起来。

“挺痛的。”我如实相告,心里很不痛快。

善良而又懦弱的母亲,在一边打圆场,“走路也不长点儿眼色。”

“看见你时,我喊了一声,你没听见?”我生气。

沉默。

头又痛了起来。母亲说,“还是到卫生所看看吧。”

这时,在一旁坐立不安的他,对母亲说,“我陪着去。我拿药费……”

家,离我出事的地方有两三里路。父亲回家时已快晚上十点了。我吃了药,熄了灯,刚躺下。

父亲进屋后,问母亲,“怎么样了?”

“张闻说是轻微脑震荡,给开了药,刚躺下。那人来过了。”张闻是村诊所的医生。清清高高的,弯着腰,给我从诊所的抽屉里找药。

父亲很生气,“知道是咱村的孩子,也不把她送回来,怕耽误挣钱的话,打个电话让我去接也行啊。”

“刚才我去他家了,他不在。他老婆一见我就哭,直埋怨他开车不注意,不是东西。见她那样,我也没说什么。”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耽误了给人家送货,是要扣钱的。也是穷怕了。”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这里。

第二天早晨,他夫妇早早地来到我家。提着一篓鸡蛋,上面放着一袋白糖。经过一夜的休息,我胳膊上的肿块消了点,但头还是很痛,尤其后脑勺。

他说,他的车拽倒了我的自行车,我是仰面倒的。

他一进屋,就坐在了里间的长板凳上,盯着他的黑棉鞋发愣。母亲招呼他老婆坐。她对母亲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爸,还是陪俺姐到县医院看看吧,万一留下后遗症可怎么办?”妹妹颦着秀挺的眉,焦灼地说。

“小孩子家,别瞎掺和。”父亲说。父亲一向都是这样的。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感激地看着父亲。

他和他老婆离开了。

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邻里邻亲的,关系僵了也不好。去一趟医院,至少也得几百块,先吃药看看吧。”父亲,就是这样小气的。父亲,就是这样置我的生死于不顾的。父亲,就不能自己带我去医院看看吗?我又为什么没有提出,要去医院看看呢?沉默的父亲,沉默的我,在我沉默的青春期。沉默的父亲,沉默的我,一直延续到我的青年时期,在我赴京读研和选择恋情时。直到去年,父亲查出得了癌。他才告诉我们,他平生积蓄了一大笔钱。他低下头,“我知道,这事你们都怪我。”他的一些钱,被一对姐妹花借走了一直不还。然而,被借钱的事,他只是悄悄地告诉了能帮他打官司的妹夫,把一张张借条摆给妹夫看。

沉默的父亲,沉默的我,是我心里隐含的痛。在岁月的流光里,我终于明白,我和父亲是一对一的关系,而不是父亲一个人和几个儿女的关系。我应该更早地打破,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勇敢地去向代表家族威严和父权形象的父亲探询,感知他的脆弱和孤独,然而我弱小的心灵在父亲胁迫般的目光里,没有能够。

中学的夏天,父亲种植的西瓜丰收。沙瓤,好甜。父亲一个一个递给我,我再往后递。黑绿纹路相间的西瓜闪亮,我手一滑,掉落在地,红色的瓤炸裂。父亲如铜牛一般的眼睛瞪视我,我不吭一声。

夏天总是乡村最忙的时候。父母在麦田,我在家里帮母亲蒸馒头。我在一锅馒头的角落里放一点小花样,如两枚小菜包。铝制大锅盖上,我倒扣一个碗压着,这样不会跑气,熟得快。揭锅盖时,碗一滑,落在地上,碎了。片片白瓷,毛糙边棱发着锐利的光。扫到门后,怕被父母看见。

天好热,我一下一下按压水井。墙根下盛开着朵朵浅红蜀葵。阳台上摆放着一小盆红色芍药,一小盆紫茉莉。旁边的花圃里,鸡冠花也开了。凉凉的水,装入银白色的弯嘴水壶里。再放入一点糖精,倒入一点米醋,用一根吸管搅搅,晃一晃,一路走去,送给正弯着腰用镰刀收割麦子的父母。可是,父亲立起身,一脸不高兴地说,干嘛要放醋呢。

面对父亲的责难甚至是讥讽,我都是黯然、不出声,即使他后来继续打凉我的心意。我是否,遗传了母亲的软弱?大三的暑假,我蹲在院子里,与母亲对着,摘豆角。我为母亲打抱不平,“他对你那么凶,你为什么总是让着他呢?”母亲幽幽地说:“过日子,就得这样。”接着,母亲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你投错胎了,你应该出生在城市。”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最交心的一句话。城市里的父母,对孩子是温柔的。城市里的夫妻,是柔情蜜意的。这是母亲的想象,还是母亲的观察,抑或是她的渴望?她曾随父亲去青岛卖西瓜、卖苹果。也曾有外面的人来家里收购棉花和花生。

研究生毕业后,我栖身京城。父亲来游玩。我把我的单人床让给父亲睡,还有我的被子。父亲要走了,我送他上火车,他转身,用手绢擦拭眼角点点泪水。那柔软手绢,是我送给他的。我希望父亲,用这一方手绢保持一个人的体面。

不由想起,我考上大学时,父亲乘坐绿皮火车去送我。火车上没座了,父亲就坐在两节车厢之间的铁板连接处。铁板摇摇晃晃,就如同1980年农历新年前的冬夜,我六个月大,父亲抱着我,乘坐长途火车前往东北,去追寻他的求子梦。我一直认为,父亲从来也没有抱过我。可是,姥爷跟我说,那一年去东北,父亲是一路抱着我的,从出家门口,到上汽车,再到火车上。“你爸爸,是用一个很旧的军用大棉袄裹着你的。那棉袄,也不知是从哪里找的。”父亲在一旁听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笑着。

奶奶找人给我看过相,说我福大命大。十几天后,头渐渐地不痛了。

奔波在人生的风沙里,有时我会头痛,有时我的思维不在正常的人间逻辑里,我就会想,这是否是那场车祸撞到了我的哪根脑神经,使得它如同电路一样短路了。然而,医生给我开的调节精神的药片,我一粒也没吃。我也始终没去向陌生的精神科医生吐露隐秘的心声。我想,我会调节好我自己。在对人间规则的理解里,在对人间情感的体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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