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日民间结社比较研究
2020-11-18张斌
张斌
(贵州师范大学,贵州贵阳 550001)
1 中国民间结社简介
1.1 何为民间结社
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一切群体都有对他们所处的世界秩序的一套系统化的理论这被称作“信仰体系”。而民间结社则是基本以民间信仰为基础发展而来的,是民间信仰不断发展的社会化表现,也是一种异质与主流文化的一种亚文化体系。
这些民间结社的教义一般都是与主流的宗教文化的教义大相径庭的,有时候甚至是与这些教义存在着明显的对立和冲突的,而且这其中不乏很多直接反对当时政权和社会的论点。
1.2 中国民间结社的渊源与核心教义
中国独代的民间结社最开始属于佛教结社,后来发展为异端教派、秘密结社。因此,中国民间结社的教义与佛教教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对佛教、道教、儒家的思想加以改造利用标榜“三教合一”[1]。从中国民间结社核心教义的发展过程来看,最初是“弥勒救世说”后来与“无生老母”崇拜相融合发展为“天盘三副说”与“三期末劫说”。这主要利用的是佛教的弥勒救世、劫的观念和三世三劫说。
然而,尽管古代中国的民间结社的理念是对佛教、道教和儒教思想的重新整理,但是其改造后的教义早已面目全非。这些教义多是用“未来”来否定“现世”,用其作为号召教众造反夺取政权的精神旗帜而且这种教义也有排外性,也就是进入一个民间结社后就会被禁止进入其他的结社。
1.3 古代中国的民间结社状况
中国的民间结社,到18 世纪也就是清朝中叶以后,已经有约三四百种,可以说是极其繁盛的。但是大多数的民间结社具有浓厚的反社会、反现世的倾向,可以说是在接连不断制造各种造反事件,比如白莲教起义、天理教起义、老关斋教造反活动等。而相对的隔海相望的日本社会中的民间结社,虽然也有“改造现世”等理念,但一直以来并没有发起什么造反叛乱活动。这也导致了古代中国的民间结社从诞生之日起,就成为统治者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基本都是被贬低为“吃菜事魔”“邪教”“妖人”“妖贼”“异端”等。并且疆场遭到当时的中央政权的残酷镇压。
相对的,在与中国隔海相望的日本古代的民间结社却是温和得多,在日本民间结社的教义中安于现状的政治态度和对现实世界的肯定是非常普遍的。
1.4 研究目的
笔者试图通过对中国古代的民间结社生存的具体情况进行多角度分析,结合一些对日本古代民间结社的分析来探讨为什么中国的民间社团相对来说要更加激进,以期对现在的社会有些许启发意义[2]。
2 古代中国民间结社走向激进的原因
根据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刘叶华教授的观点,民间结社发展所依托的亚文化,更多是反映那些被主流文化所压制的,与统治阶级的思想相对照的,底层人民的文化信仰。这些文化信仰通常在古代没有办法像主流文化那样传播自己的思想,但他们坚实的底层民众基础让这些文化信仰依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力。而且主流文化与亚文化是相互作用的,不同国家地区的亚文化所催生出的民间结社所具有的性质和所扮演的角色是大相径庭的。笔者将从中国古代民间信仰所处的政治环境、中国农业社会的特质、中国朝代更迭的特性、中国社会的早熟性在分析中国的民间结社为何会如此激进,通过近代作为中国农民运动最高峰的太平天国运动的发展,来分析这一类由旧时民间结社所领导的农民运动的最终结局。
2.1 从民间信仰的政治环境角度分析
总的来说,民间结社是下层民众的思想意识民间信仰所培育出的社会产物。
在公元221 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以来,中国就确定了由中央来任命地方官员的制度,这也是中国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制度得以长期存在的一大法宝之一,但是这也让中国的社会制度从很早的时代开始就不同于西方学界所定义的传统的封建社会体制。
这显然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创举,但是相对也有其弊端。由于官员都是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的并且过几年就会轮换,所以官员和其所治理的地方没有任何世袭关系,也没有任何的“鱼水之情”或“乡土情结”,这就造成了这些地方官员更多的是向中央政府效忠的,而治理地方更多的是一种攀附中央的手段,也就是这些被任命的地方“父母官”,比起当地民众的死活更关心中央的一纸诏书。
这种现象反映在古代的中国文人学者之中的观念的话,就是仕人们都愿意到朝廷中央去当官而不愿意去当地方官,可能并不是因为地方上比皇师京都的物质条件差多少,而是因为那里是权力的中心,在那里任职更能攀附上权贵,更能受到提拔而加官进爵。
但是这也让底层的老百姓苦不堪言,因为即使是在人口暴涨,饥荒肆虐,或是有什么洪水天灾的时候,这些直接管理自己的“父母官”依然是听不了实际情况的中央朝廷的调遣的,这很多时候都使得当地的灾情雪上加霜。
这就使得下层民众相比于外国承受了更多的来自于统治者和自然灾害的生活压力,生活总是不得安稳。这使得被压迫的农民阶级,对平等和富裕的生活有着非常强烈的向往与憧憬。
而这些体现在民间结社的教义之中的话就是,这些教义中随处可见的对平等和富足的未来生活的许诺。
这里可以和与中国隔海相望的日本进行比较,与中国不同的是,古代的日本中央政府是通过对各地的地方豪强的控制来间接地对日本的底层农民进行管控和征税的。这些地方豪族自然是相比于中国的“父母官”有着更多的自治权,但是相对的,这些地方豪强都是世代生活在他们所管辖的这片地区之内的,虽然领地意识很强但是与当地的民众是有很深的鱼水之情的,并且非常了解当地实际情况,如果盲目遵从中央而损害了本地民众的利益,那自己也会在当地没有立足之地。所以,这些地方豪强反而会更加关心底层劳动人民的生计。因为日本的民间结社在相对可以保证自己利益的政治环境下所结成的社团就不像中国这么激进。而到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更是把本国的民间结社也划作了日本民俗和日本文化的象征,是受到高度重视和保护的。而这在同时代的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2.2 从农业社会的生活特质和人口流动来分析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而中国的土地其实是算不上肥沃的,这就造成了耕种一块土地的话,需要长时间付出大量劳动来进行精耕细作,才能保证自己所耕种的田地产出足够的粮食来维持自己生活和上缴古代的“皇粮国税”。但是,这也造成了中国的农民比其他农业社会的人更加安土重迁,因为移民就意味着要放弃自己花了毕生精力经营的这片土地,去重新找一片荒地“重新来过”。并且由于通信技术的不发达,这也意味着要彻底断绝自己从出生就开始融入的非常稳定的并且让自己感到极为舒适且非常封闭的社交关系网,去进到一个虽然未必敌意但是极为陌生的关系网之中,这对当时的中国农民可以说是极其不适应的。
中国自然大规模人口流动,一般发生在一个地区的生产能力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已经接近或是小幅度超出了所能维持的人口上限的情况下,再外加一些天灾人祸的影响,这才导致了一个地区的很多农民以难民的形式向外输出。虽然古代的中国已经有很发达的交通网络以便于中央统治和人口流动,但由于乡土情结的影响中国农民总是不愿意离开文化中心区域过远,这一点就解释了为什么古代中国的人口就已如此庞大,但是中心的冀鲁豫地区和所谓的边塞之地之间的人口密度差距会如此之大。
而这些脱离了原有的土地和原有的封闭的社会关系网的游民在心理上会非常不安,而他们一般选择的替代品就是这些具有封闭性的,具有家长制和宗教色彩的民间结社。但是,这也让这些民间结社有了非常稳固充实的信徒,并且不用特别担心信徒叛教。这反过来也让中国的民间结社的体量实力都可以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而手握如此多实际力量的帮主教主们,自然也不免会野心膨胀。
如广西天地会的形成,就与赣、粤等省客家移民有关。而在广西天地会入会参拜宣誓中要这样说“众兄弟淋浴拜请天地日月各人以洪为姓患难相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如嘉庆二十四年灌阳县唐之莪等人结会时有这样的情节,问曰:“上坐者可做大哥否?”必须回答“做得。”又云“大哥到旨要汝等攻劫剽掠一一遵依。”
2.3 从中国朝代更迭角度来分析
可以说,只要是封建性质的王朝都会面临一个躲不过的命运,那就是随着王朝统治时间的延续,在本王朝中世袭的大地主阶级就会兼并越来越多自耕农的土地,并且用自己的家族势力和经济实力与中央抗衡来避免缴纳更多的赋税,这就导致中央的税收会越来越倾斜向所拥有的土地本来就在不断减少的自耕农肩上。而随着时间的累积外加一些政策上的误判,容易导致苛捐杂税民不聊生,而逼迫农民起来反抗旧政权打倒旧有的贵族统治来重新分配土地。这也是为什么每个朝代建立的初期都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因为旧有的地主阶级被打倒了,土地大部分回到了自耕农手里,而新出现的权贵阶级还没有那么多的土地来支撑自己与中央抗衡来避免纳税。
而日本应对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迫使天皇去垂帘听政,由各种幕府将军来实际掌握政权,这就使得改朝换代变更的都是天皇之下的将军幕府,而可以做到天皇的万世一系。
相对的,中国不同于日本的天皇万世一系,中国的传统理论认为,中国各个朝代建立之初是有其合理性的,也就是都是由上天任命的,是秉持着所谓的天命来治理世人的。但是中国的传统观念也认为,随着一个朝代的延续,这种由上天所赋予的合法性是会随着其所施行的各种昏庸暴政的增加而消解的。
而当这种由上天所赋予的合法性完全消失的时候,上天就会另外安排一个真命天子去推翻旧王朝的暴政,建立一个清正廉洁的新政权来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这显然是对中国古代朝代更迭的一种十分主观形而上学的解释方法,它基本是以中国儒教的伦理道德观对这种更迭现象的理想化的诠释。因为这种更迭发生的足够频繁,古代的仕人们甚至发明了一种所谓的“禅让体制”,当一个名义上合法的统治者已经被后进者实际上夺取了所有权利的时候,他们会一起举行一场仪式性的权力交接活动,旧的统治者会承认自己的年迈或能力不足而把权力“授予”后进的掌权者。中国古代的儒家学士们通过这种方法来让旧的统治者能体面地退场,而让新的统治者上位时有比较充足的合法性,以确保整个社会能在这个权力更迭的过程中保持相对的稳定性以期长治久安。
从这之中出现的典故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就是作为朝臣的司马昭已经基本完全掌握了当时的军政大权,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演一出非常程式化的“禅让仪式”,让被架空的统治者体面退位并承认自己的合法统治而已。由于这种程式化的仪式在历史上已经上演了足够多次,所以当司马昭开始这个进程的时候,所有人都马上意识到了司马昭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才有了这个成语。
但是,这个制度实际上是暗示了只要实力足够强盛就可以称王称霸。从陈胜吴广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开始,中国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世袭贵族一样。“皇帝轮流做,今天到谁家”,当有一定实力以后谁都渴望能“冲刺”这个皇帝的宝座。
而这一切反映到中国的民间结社中就是,末世论和“真命天子”的帝王幻想是同时出现的即是说生活艰苦是因为统治者昏庸无能,需要换一个统治者。
这就导致在古代中国的民间结社中,各种各样的“真命天子”屡见不鲜。比如罗教教主罗梦鸿就为自己的“悟道”编了套非常虚幻的说辞虚空老真空“从西南放道白光摄照我身。梦中摄醒省过来烦恼不止。朝西南端然坐定。忽然间心花发朗心地开通东明本地风光才得纵横自在才得自在安稳”。虽然罗教主安于在自己的教宗内部使用权力,但当时还是有大量的民间结社为了夺取中央政权进行反叛起义活动。这其中大规模的起义活动,有明中叶遍及各地的白莲教造反活动、明末的闻香教起义、清乾隆年间的清水教起义、咸丰年间的灯花教号军起义、光绪年间的末后一著教的反叛活动等。
2.4 从中国文化社会的早熟性来分析
中外的学者都普遍承认中国的社会是一个非常早熟的社会,这体现在中国的很多非常先进的治国理念和技术发明都出现非常早。
例如中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提出了民贵君轻,君臣父子等极其超前的人文主义理念。从秦朝开始的省市制度更是到今天都在沿用。当近代外国侵略者敲开中国的大门后,令他们惊奇的不仅是中国人武装力量的薄弱,还有中国实行了八百年的“全国统考选官制度”科举考试,要知道类似的考试制度在欧洲自文艺复兴以后实施也就至多两百年的时间。
不得不说,中国的很多治理理念和行政模式都是非常超前的,但是这也是早熟的。在医学中,早熟也是一种病理现象。这用到中国社会中也不例外。
根据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由于受到当时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限制当时的政治形式只可能是封建主义,而这些超前的治理理念也只能为封建主义服务,这就造成了中国的封建统治相比起世界其他地区来可以是说是异常稳固,而这些都变相加强了封建地主阶级对下层农民的压迫能力,也就是说它变成了一种协助封建统治阶级压迫农民的工具,虽然这些理念本身是优越的。
由于统治阶级有稳固自身统治的倾向,它必然会去消除那些可能威胁到自身统治的新科技新文化的发展势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中国虽有四大发明,但是这些发明却是被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拿去活学活用来制造大炮,用武力进行环球殖民掠夺。
而这也导致了中国农民在这样的统治下是更加没有出头之日的,中国民间结社的这些激烈的反抗行动,也可以被解释为对这种现状的极度不满和对改变现状的要求。
2.5 由太平天国运动看民间结社所领导的农民起义的结局
太平天国运动是在近代中国遭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的时候发起的,这让其天然地就在反封建同时具有反帝国主义的性质。率领这次起义的由洪秀全建立的民间结社拜上帝教,不但吸收了中国传统的佛教、道教和儒教的观点,更是吸收了从西方传来的基督教的理念,而洪秀全自己就称自己是上帝在中国私生子[3]。而其起义之初就势如破竹地占领了中国的半壁江山。不管是从思想理念、革命性质还是革命势头来说,都可以说是就是中国农民起义的最高峰了。
但是其结果也是很发人深省的。太平天国起义军在占领了中国最富饶的江南之后,领导团队就开始沉迷于酒色,甚至没有强烈统一中国的意愿。他虽然明文写出了要均贫富,让天下农民都“有地同耕,有钱同使”,但也只是沦为一纸空文,更有甚者竟把其当作了搜刮民脂民膏的工具。而这次起义建立起来的也是和他们想推翻的清王朝别无二致的封建中央集权的贵族统治,甚至它比其要推翻的清王朝腐化得还要快,程度还要深。这些都说明了在近代以前的中国,旧式农民阶级虽然革命力量宏大,但依然超出不了自己阶级的局限性,就算能建立新政权,那依然会是一个和自己已经推翻了的封建王朝一样的新的封建王朝。
但是在太平天国运动晚期,发表了一个基本上可以说是完全的资本主义宪章性质的《资政新篇》,意图挽回自己的颓势。虽然这可以说是看到了英租界地区的繁荣而想有样学样,并且由于自身根本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局限性,这份宪章也沦为了一纸空文。但是这也说明,古代的中国农民阶级虽然自己不能超出自己的阶级局限性,但也确实很愿意接受更先进更进步的理念。
历史的发展本就是螺旋式上升的,中国古代长达数千年的封建朝代更迭反而是一种病态的表现,本身是不合理的。
3 总结
正如中国古代的诗人张养浩在其《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所发出的中国下层农民的千古绝唱那样:“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乱世中,底层农民要上战场为了权势者拼个你死我活;治世中,底层农民要为统治者修建琼楼玉阁,供养这些统治者的奢华生活直到流尽自己的所有血汗。
笔者认为,一个民族的民族性格是由其生活的自然环境以及其历史上所施行的政治决策和人民选择决定的,从来不是什么先天就有的。正如陈胜吴广带领农民起义反抗暴政所开始的传统那样,中国的农民是最不甘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数据表明,在清朝末期由于清政府签订了各种丧权辱国的条约而不得不向百姓加税的时候,清政府实际上可能就增加了1%到2%的赋税,而当时中国农民的整体赋税最高是10%左右。与此相对在当时与中国隔海相望的日本农民的平均赋税要在30%以上,有些省份比如萨摩藩的赋税甚至高达50%左右。但与日本农民的甘心忍受不同的是,中国农民因为朝廷的无能爆发了包括太平天国运动在内的数不清的革命浪潮,最终埋葬了清王朝[4]。
另一方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中国民间结社如此具有反抗性也是反映了农民在封建社会中是普遍受到压榨的。归根结底,中国人的血性也是其历史和文化传统的产物,而且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这对于历代的中国统治者来说都是一把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它使得中国历代的代表地主阶级的中国皇帝都要时刻注意勤政爱民,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自己过于蛮横无道可能就会有起义爆发。
一般而言,民间结社所代表的都是作为底层民众的那些不是很普世化的亚文化群体,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民间结社的性质如何要受到其所处的各种自然社会政治因素影响的。辩证地分析导致一种现象发生的各种因素之后,我们就能对这种现象有足够清晰的认知和理解。